1861年,兩位俄國大作家託爾斯泰和屠格涅夫因觀念不同起了衝突,差點鬧到要決鬥的地步,一對好友自此分道揚鑣。
到底是什麼事情讓他們如此大動肝火呢?
羅曼·羅蘭在《名人傳》裡給出的說法是,當時兩人在天南地北地聊天,一開始氣氛相當融洽。後來屠格涅夫提到女兒正在從事的慈善事業,認為這是在實踐泛愛人間的思想。託爾斯泰一聽卻有些惱火,他覺得這完全是惺惺作態,跟真正的大愛完全不沾邊。
他用嘲諷的語氣說:「一個穿著考究的女郎,在膝上拿著些齷齪的破衣服,不啻是扮演缺少真實性的喜劇。」
屠格涅夫本來很以女兒為傲,託爾斯泰的不屑讓他既憤怒又受傷,接下來就是「鬧劇」般的場面:屠格涅夫聲稱要揍託爾斯泰,託爾斯泰毫不退讓,掏出手槍打算決鬥。最後雖然決鬥不成,但終究是不歡而散。在這之後的一二十年間,他們成了陌路人。
從這樁軼事可以看出,託爾斯泰對所謂的「真實性」十分看重,他推崇真誠善良,厭惡虛偽和浮誇。這一點還影響到了他在文學創作上的態度,他提出,一部真正的藝術作品必須具備三個特徵:美感、分寸感和真實感。如果不能做到三點兼具,就不能稱之為好作品,他的文學評論也大都以此為準繩。
最近讀到《託爾斯泰讀書隨筆》,對託爾斯泰的「文學標準論」有了更深入和直觀的了解。這本書收錄了託爾斯泰的經典文學評論、與友人、作者的書信往來,以及他讀書的所思所感。
在字裡行間,我們可以看到一個跟印象中「不一樣」的託爾斯泰,他「懟」起不滿意的作品來,絲毫不留情面,特別是對莎士比亞戲劇的批評上,幾乎可以說是「毒舌」了。
但讀完全書又會發現,其實託爾斯泰的文學態度是一以貫之的,他讀書、寫作、批評、思考、生活,都是在踐行一種獨特的價值觀:真實並忠於自我,永遠是第一位的。
01 託爾斯泰的「評論套路」:熟悉的「你很好……但是」
身為文學大家,託爾斯泰免不了時不時要給一些小說作序、寫評論,也會在與友人的書信往來中,探討對文學作品的看法。
託爾斯泰的文學評論有一個相對固定的「套路」:先抑後揚,先來個「你很好」,接下來的「但是」才真正進入主題,很有幾分「糖衣炮彈」的感覺。
有時,他會花不少的篇幅、用委婉的辭藻做鋪墊。他在致信彼·德·鮑鮑雷金時,先極盡溢美之詞:「我深深喜歡上了您的才華」,然後又不無謙遜地說:「我的意見或許有助於消除那些遮蔽了您才華的有害的彼得堡文學灰塵。」
聽起來,似乎言辭間還帶著幾分謙卑意味,不過千萬別被這個表象欺騙了。到了批評環節,託爾斯泰的「毒舌」功力仍然顯露無疑:您寫得過於草率和鋒芒;這是陳腐的表達方式,在您這裡令人厭煩。
想必鮑鮑雷金在讀信的時候,心情大概也會像在坐過山車一樣,一會兒置身雲端,下一秒就被拋落谷底。
託爾斯泰給莫泊桑的文集作序時,先是提到屠格涅夫對莫泊桑人品的盛讚:「是個出色的兒子,出色的朋友,還經常跟工人來往,幫助他們。」又談到自己閱讀中的感受:「我不能不看到作者身上那種可成為才華的東西」「莫泊桑擁有的就是這種在一些事物上見他人所未見的天賦」。
誇了半頁紙之後,話鋒一轉,重點來了:「但遺憾的是……」。之後的30頁裡,大都在指出莫泊桑小說中的「缺點」。
在託爾斯泰看來,莫泊桑的作品中敘述的流暢度、真誠性都沒問題,最欠缺的是一種合乎道德的態度。莫泊桑用大量的篇幅寫人們對「性」的追逐,忽略了底層普羅大眾的真實生活,這種「不以道德完善為目的」的寫作,和藝術傑作的標準背道而馳。
雖然這一做法在法國文學圈十分普遍,但對於關心農民、關注道德宣揚的託爾斯泰來說,是絕對無法忍受的。
在託爾斯泰的文學評論中,「但是」之前的內容更像是一層言語上的偽裝,這個詞語一出現,他的犀利和鋒芒就會瞬間展露。
在一些情況下,他乾脆就放棄了「偽裝」,直接表達自己的不滿。他曾批評易卜生的戲劇「全是杜撰,寫得很差」,至於易卜生在歐洲的名聲鵲起,他更是不屑地指出:「這只能證明歐洲創造力極度貧乏。」
02 從託爾斯泰到奧威爾:跨越時空的「莎翁戲劇之爭」
在評論莎士比亞戲劇時,,託爾斯泰的「毒舌」風格達到了登峰造極的程度。
他在晚年時寫過一本名為《論莎士比亞和戲劇》的小冊子,以《李爾王》為例,對莎士比亞戲劇作品進行了全方位的「批評」。他自比為戳穿皇帝新衣騙局的小男孩,直指莎士比亞戲劇的風行是一種「滾雪球式炒作」的結果,作品質量和聲望完全不匹配。
神奇的是,在44年後,英國作家、《動物莊園》的作者喬治·歐威爾,也寫了一篇名為《李爾王、託爾斯泰和弄臣》的長文,條分縷析地駁斥了託爾斯泰的言論,最後還不無諷刺地總結道:
「如今,40年已經過去了,莎士比亞作品的聲譽絲毫未損,而那些試圖詆毀莎翁者的文章,早已紙張泛黃,被世人遺忘。倘若不是託爾斯泰有《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等著作傍身,他的那篇《論莎士比亞》早已不會有人再提及。」
從現實情況來看,奧威爾所言非虛,畢竟莎士比亞的作品在過去數百年間,都是廣受追捧的名作,託爾斯泰的批評聲顯得有些不合時宜,與主流觀念格格不入。
託爾斯泰為什麼會這麼做呢?拋開莎翁作品本身的優劣不談,我們可以從三個角度來進行分析。
首先,託爾斯泰向來對所謂的「流行」有一種天然的反感情緒。他在《致比魯科夫書》中說:
「我的一種性格,不論是好是壞,但為我永遠具有的,是我不由自主地老是反對外界的帶有傳染性的影響:我對一般的潮流感著厭惡。」
對於生活在19世紀-20世紀初的託爾斯泰來說,莎士比亞的名聲早已如雷貫耳,無數榮耀的光環加諸其身。
不過,託爾斯泰一開始就對莎士比亞的劇作不太感冒,真正讀了《哈姆雷特》《李爾王》等作品之後,內心的排斥感進一步得以驗證和強化,得出了「莎士比亞非但不能被看作偉大的天才作家,甚至連最平庸的編寫者都算不上」的結論。
其次,我們之前提到,託爾斯泰有一套嚴苛的「文學三標準」(美感、分寸感和真實感),他認為莎士比亞戲劇與此存在很大偏差。
在《李爾王》中,李爾王給三個女兒分家產的方式、葛洛斯特與兩個兒子的關係,看上去都十分不自然,缺乏真實性。劇中人物的臺詞更是以誇張著稱,動輒就冒出一大段箴言,讓人摸不著頭腦,分寸感拿捏得很不到位。
至於美感更是欠奉,莎士比亞的戲劇作品大都有歷史或文學原型,但託爾斯泰認為莎士比亞的改編,在人物塑造和情節布置上,都遠不如原作來得精彩,更遑論藝術上的美感了。
再者,從出身背景和生活環境來看,莎士比亞和託爾斯泰有著巨大差異,這也影響了他們的創作理念。
莎士比亞出身低微,曾做過戲劇演員,他的劇本創作需要考慮觀眾的喜好,是一種直接面向市場的創作,因此劇本中出現插科打諢、誇張段子等,都在情理之中。
託爾斯泰雖然一直關心社會底層的生活狀態,但他本人出生於貴族之家,住在大莊園,隨時有僕人秘書侍奉在側。他追求的「真實」更多是面對自己內心,要遵循一套更嚴苛的道德標準和美學要求。
03 「真實」是一種創作理念,也是託爾斯泰的人生態度
人們常說:一千個讀者眼裡有一千個哈姆雷特。
文學作品的欣賞和評論從來都不只有一種聲音,託爾斯泰對莎士比亞戲劇的批判雖然有其偏頗之處,但在某種程度上提供了一個新的視角:名家名著固然有其權威性,但並非毫無可質疑之處。
正如託爾斯泰所說:「誠信不疑」的觀念在我看來是徹底沒有主見:它是誠實的習慣,而不是誠實的信念。
託爾斯泰在文學上始終追求「真實」,不隨波逐流,講求獨立的判斷。他可以「冒天下之大不韙」,直言莎士比亞是欺世盜名的「害蟲」,也不吝於給予那些能夠忠實描繪生活的寫作者以溢美之詞。
他對另一位俄國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尊敬有加,雖然兩人從未謀面,但在得知陀翁去世後,他忍不住流淚,並在書信中向友人直言:
他的藝術,還有才智,在我心中喚起了妒忌,在我的內心裡只感到快樂。……(當我)讀到:他死了。就像有一個支撐的東西從我身下撤出。我茫然不知所措,後來才清醒地意識到,他對我多麼寶貴。
《託爾斯泰讀書隨筆》中,提到過一個很有趣的細節。他作為語文老師輔導孩子們寫作文,幾個農奴家庭出身的孩子熱情地討論故事細節和框架,安排人物對話和動作。
出乎他意料的是,孩子們寫出來的東西有著如此驚人的力量。相形之下,自己的文字反而顯得矯揉造作,缺乏真誠的美感,直到孩子們幫忙指點之後,糟糕的狀況才有所改觀。
由此可見,託爾斯泰對莎翁的批評,絕非出於「文人相輕」,而是自己真實觀點的表達。實際上,無論是面對經典名著,還是學生習作,他的評判標準從未改變。
在文學之外,託爾斯泰的人生態度中,同樣有著對「真實自我」的堅守。
奧地利傳記作家史蒂芬·茨威格在《人類群星閃耀時》一書中,將託爾斯泰晚年的「出走」列為群星閃耀的時刻之一。彼時的託爾斯泰,已經是83歲的垂垂老翁,家中妻子時刻關注著他的一言一行,令他倍感窒息。
這時,兩個青年學生拜訪託爾斯泰,邀請他參與到暴力對抗沙皇的活動中。雖然託爾斯泰敬佩他們的熱情與勇氣,但於他而言,暴力不是解決問題的根本手段,只有「愛所有人」才是正途。學生們尖銳地指出:「你在讚揚苦難的同時,自己卻沒有真正受難,為什麼不親身示範一下呢?」
這些話語讓託爾斯泰感到無地自容,他開始正視自己的怯懦和逃避,毅然選擇深夜逃離農莊,最後在一間寒酸破舊的火車站休息室裡,度過了人生最後一刻。
說來也是神奇,託爾斯泰在幾年前批評莎士比亞的《李爾王》時,認為李爾王的種種舉動過於荒誕不經,是常人無法理解和做出的行徑。
然而,對於許多人來說,託爾斯泰的晚年「出走」,不啻為某種行為藝術,同樣是難以理解的瘋狂之舉。他和李爾王之間,似乎有種隱隱的共通點。
莎翁戲劇裡的真實性,在這一刻得到了驗證。或許,這是命運跟託爾斯泰開的最後一個玩笑,又或者這傳遞出一個訊號:關於「真實」概念,其實可以有更廣泛的外延。《戰爭與和平》是一種真實,而《李爾王》《哈姆雷特》所呈現的,則不失為另一種人間真實。
參考資料:
1、託爾斯泰,《託爾斯泰讀書隨筆》
2、羅曼·羅蘭,《名人傳》
3、喬治·歐威爾,《李爾王、託爾斯泰與弄臣》
4、史蒂芬·茨威格,《精神世界的締造者》
5、史蒂芬·茨威格,《人類群星閃耀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