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歌:漢民族的史詩
周 知
以陝南孝歌為例
孝歌,是流傳在我國秦嶺淮河一線民間喪禮中的一種曲藝演唱形式,古稱「輓歌」,民間俗稱「喪歌」,因為伴奏以鼓、馬鑼、小鑔等打擊樂器為主,演唱者由持香打幡的孝子領著繞靈柩轉圈,故又稱「打轉轉鼓」。它以敘事性民歌為主,內容十分龐雜,上至盤古開天,下到吃喝拉撒,天文地理、神魔鬼怪、處世養生、愛恨情仇無所不包,但主要還是以倡孝勸善為主,頌揚亡者功德,寄託生者哀思。現在的流傳區域主要在秦嶺山地的陝西南部和湖北北部,與湖北接壤的湘北地區澧水流域(古屬楚地)也有流傳,被稱之為「湘北大鼓」或「喪鼓」、「孝鼓」。
就基本內容來說,以陝南孝歌為例,又可分為日常孝歌,即廣義的,在生產生活中隨時隨地可唱誦的民間歌謠,其歌詞結構多為雙起雙落,曲調不限,形式靈活,以娛樂為目標。另一種是狹義孝歌,即為祭奠亡靈專用的輓歌,一般由開歌路、圓場、還陽三部分組成,開歌路相當於序幕,是敬請諸神的祭詞,副歌為開五方,常為雙起雙落結構,可說可唱或又說又唱,有四言、五言和七言,流傳版本多達10餘種,篇幅長短不一,短者數十句,長者逾千行,歌者根據亡者靈柩距離最近一個十字路口路程遠近確定長短;圓場為孝歌正戲,是孝道文化核心,通常以奇數計,要唱一、三、五、七甚至九個通宵,如若情況特殊只能唱兩晚或四晚,即採取一晚兩還陽形式加以匡正;出殯前最後一晚凌晨時是還陽,亦即尾聲,是恭送諸神的祭詞,副歌為安五方,需要轉腔換調,行腔較之圓場明顯高亢急促,文本形式與開歌路類似,流傳版本也有多種。
孝歌究竟起源於何時?雖無權威定義,但電視連續劇《大秦帝國》中雄壯悲愴的秦國戰歌及楚辭中的名篇《國殤》,正如《詩經.大序》所言: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其形式和內容已經有了後來孝歌的意思;稍後的西漢初年,田橫及500壯士不肯臣服劉邦而集體自殺,門人曾作《薤露》和《蒿裡》以示紀念,喟嘆人生無常命運多舛,譬如薤葉朝露,「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復落,人死一去何時歸。」而現在陝南民間孝歌中的《人生在世有什麼好》裡也唱道:「人生在世有什麼好?說聲死了就死了,不如路邊一棵草。十冬臘月霜打後,草死葉落根得保,待到來年春風掃,草生葉綠花發了。」雖然文字的雅俗上沒有可比性,但表達的生死觀完全是一致的。所以,北齊顏之推《顏氏家訓.文章》稱「輓歌辭者,或曰古者《虞殯》之歌,或曰出自田橫之客。」而當下民俗學家更多認為孝歌起源於東周戰國時期,首創者乃大賢莊子,理論依據是《莊子.至樂》:莊子妻死,惠王吊之,莊子則箕踞鼓盆而歌。無論是莊子、公孫夏還是田橫門人為孝歌首創者,都可以證明孝歌產生歷史在2000年以上,《薤露》和《虞殯》應是最早的孝歌範本。在嗣後的2000多年中,它由廟堂走向民間,創作隊伍從文人士子降格到漁樵耕讀,內容滾雪球一樣不斷漲大,同時也不斷沾上塵埃草屑,文字不再那麼典雅純粹,由過去的專業「輓歌」擴展成一種大眾敘事抒情表達胸臆的文化載體。
宗教.史詩.漢民族
漢民族是中國的主體民族,也是世界上最古老最偉大的民族,自有史以來,無論是在人文科學還是自然科學領域,都創造了諸多輝煌業績,湧現出無數傑出人物,以造紙術為首的四大發明影響了整個世界文明進程。但是,漢民族卻有兩個很明顯的缺失:沒有明確的宗教,沒有完整的史詩。
漢民族沒有明確的宗教,並不等於漢民族沒有宗教信仰。天命崇拜和祖先崇拜就是漢民族最早的宗教,而漢民族最大的特點是圓融,宗教也具備這一特點,它不是保守封閉的,教義也並非一成不變,在向前推進過程中始終處於開放狀態,因生存環境和生存狀態而變化,一路不斷兼容並蓄為我所用,由單一走向複合,接受儒家文化的積極進取,汲取順其自然的道家精髓,崇尚悲憫眾生的佛家情懷,滾動發展進程中逐漸式微了原本的宗教含意,從而形成了以儒為魂、以道為骨、以釋為血肉的新的宗教,雖然這種海納百川式的宗教教義至今未曾明確,因經典卷帙繁浩,集眾家之長而難以命名,但它卻更符合費爾巴哈對宗教的概述,即人本學和自然學的結合,比之單純的神學和圖騰更趨於理性和完善。
漢民族表面上之所以沒有明確的宗教,或者說形成如今的「集合教」,是因為中國歷史過於綿長,每朝每代都有各自的治國理念,高祖信黃老,武帝尊儒術,玄宗拜佛,徽宗崇道,廟堂文化必然引領草根文化,幾千年間沒有一家宗教能貫穿始終,當然也就難以在民間根深蒂固。如果說宗教是一個民族文化之根,那麼,史詩就是一個民族的文化之苗,是宗教的衍生品,即宗教的藝術形式反映。假若漢民族在兩千多年前的戰國時期戛然而止,那麼屈原的《九歌》無疑可擔當漢民族史詩這一重任;假若司馬遷時代漢民族被異化或者文化終結,那麼《史記》也算作是無韻之史詩了。問題是以漢民族文化為主體的華夏文明是世界上唯一一個沒有中斷過的文明,儘管漢民族也曾經短期或局部地區被外族奴役,但種族始終獨立存在,文化始終未被奴化,反而將入侵者文化吞噬,使自己變得更加強勢。漢民族不斷刷新文明,創世的腳步從來沒有停止,從盤古女媧開始,而且在時代更迭過程中產生了無數英雄,如三皇五帝、孔子、孟子、關公、嶽飛、包文拯等,這些都是一部創世史詩或英雄史詩遠遠無法囊括的。煌煌二十四史雖然紀錄了華夏歷史演變過程,但它屬於廟堂文化,統治者意志體現過於明顯,導致某些細節的真實性還不如野史稗史,與史詩的民間性特質背道而馳。中華民族的大家庭中已有藏民族的《格薩爾王傳》、蒙古族的《江格爾》、柯爾克孜族的《瑪納斯》、白族的《創世紀》和彝族的《梅葛》等,而華夏文明領銜者的漢民族文學作品敘事詩歌中,最長者《孔雀東南飛》也不過375句1785字。史詩是在神話的基礎上形成,作為全世界最古老最偉大的民族之一,漢民族並不缺少自己的神話,也不缺乏傑出智慧人物,難道就真的沒有產生出一個「足以代表全國民之精神」的大作家,真的「敘事的文學尚在幼稚之時代」(王國維語)嗎?史詩是民族精神的結晶, 是人類在特定時代創造的高不可及的藝術範本,一個民族的史詩不會束之高閣放之廟堂,它一定是以歌謠的形式隱藏在民間的,漢民族歌謠浩如煙海,已經具備產生史詩的堅實基礎,那麼,漢民族的史詩究竟是眾多歌謠中哪一部?它又深藏於中華大地何處?
孝歌的史詩特質
德國哲學家黑格爾曾斷言:「中國人沒有自己的史詩,因為他們的觀察方式基本上是散文性的。」然而,自從20世紀《格薩爾王傳》等三部少數民族史詩的相繼發現,黑氏斷言不攻自破;1982年,湖北神龍架地區文化館幹部胡崇峻從敬老院一位張姓老人處發現了長達3000行的手抄本《黑暗傳》,這部由天地起源、盤古開天、洪水泡天、女媧造人四部分組成的民間歌謠,被著名學者、中國神話學會會長袁珂先生首次定名為漢民族的史詩,1984年9月21日,《湖北日報》捷足先登,在頭版刊登《神農架發現漢族首部創世史詩》的重要消息,並且上了當天的《人民日報》要目,後來經過一番周折還被公布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項目。20多年後,秦嶺文化學者、著名詩人王若冰行吟大秦嶺,又在他的《走近大秦嶺》一書中再次援引這一觀點。但是,通過閱讀《黑暗傳》全文,筆者發現這部被稱之為漢民族史詩的手抄本與陝南孝歌相比,僅僅是《開歌路》若干版本之一種,它只不過是把陝南孝歌在流傳過程中遭到肢解的《開歌路》整合細化而已,僅有創世卻無英雄,而且篇幅太短達不到史詩要求。但陝南孝歌卻不一樣,光一部全本《二十四孝》就達萬行,篇幅超過《黑暗傳》三倍。如果袁、王二位先生觀點能夠成立的話,真正可代表漢民族之精神的、稱得上史詩的敘事文學應該是包括陝南孝歌、湘北大鼓、鄂西喪堂歌在內的大概念孝歌,而不是僅為孝歌序曲之一的《黑暗傳》。
孝歌堪稱漢民族史詩,具體理由如下:
一是孝歌發源地及流傳地。孝歌起源於春秋戰國時期,曾經盛行於秦嶺淮河一線的秦楚大地,現在的主要流傳地依然是湖北和陝西,而秦楚兩地在漢文化發展史上的活化石意義不言而喻,秦人和楚人分別為華夏(漢民族別稱)族最早北遷和南遷的一支,堪稱華夏族長子,在文化創造方面,尤其是鼎盛時期的秦風楚樂,佔有華夏文明很大份額;同時,秦嶺又是被公認的華夏龍脈,為中華民族的父親山,龍是漢民族的圖騰,秦嶺這條石龍是與華夏母親河黃河這條水龍遙相呼應,均為中華文明的發祥地。
二是孝歌的外在形式。以流行在陝南山區的孝歌為例,圓場亦即核心部分均為五字或七字敘事體韻文,夾雜有大量漢民族神話和傳說,語言地域性特色十分明顯,在方言俚語中又時不時會蹦出一些文言雅詞,所述物事大多數依然為目前秦嶺山區民間日常生活所見,不像少數民族歌謠,懷鄉愁緒較淡,很少對動物和自然景觀的深情吟詠,而且曲調旋律簡單,基本沒有高音,表演形式單一,不需要過多的肢體語言,易學易傳,符合史詩標準。
三是孝歌的表述內容。孝歌將創世史詩和英雄史詩合二為一,具有統領性質的《開歌路》為創世史詩,簡略地從盤古開天地按朝代順序講述下來直到中華民國。滿人統治的清王朝一因距離太近,二因仍以漢文化為主流故列入其中,而蒙古人統治的元朝及五代十六國則擯除之外,頌揚人物中更不容異族英雄忝列其中,充分體現了漢民族視漢文化為天下正統一家獨大的傳統觀念。
四是孝歌的文化內核。以孝治國是好多朝代的統治方略,「舉孝廉」是常見的吏制制度之一,這點也恰為民間樂於接受。百行孝為先,以孝為賢,以孝為本,在漢民族民間傳統中,視父為天,視母為地的倫理綱常和某些少數民族子承父妻及收繼婚的習俗迥然不同,所以孝歌的主旋律是不同版本的《二十四孝》,萬世傳頌的英雄不是為國血戰沙場的勇士,不是治世有功之能臣,而是董永、王祥這類官方史冊多無記載、以民間傳說形式存在的孝子賢孫。可以說,《二十四孝》就是漢民族史詩中的英雄史詩,它們各自獨立成篇,卻由一個孝字為軸心連綴。
五 是孝歌的宗教特色。史詩必須以宗教為依託,孝歌背靠漢民族祖先崇拜這一宗教特點,雖然以傳統孝道文化為主體,但其標榜的人生觀念和處世哲學又與漢民族雜糅甚至相互矛盾的宗教信仰暗合,體現了漢民族的「集合教」或泛宗教特點。如《二十四孝》和《女兒經》等宣揚的是儒家仁義禮智信,《養氣歌》和《酒色財氣歌》提倡的是道家修養德、求自然、守本分、淡名利的出世思想,《遊十殿》講的又是諸惡莫為、因果報應佛家的做人戒律,但其中的死亡之神閻羅王已經不是毗沙國的國王,而是太乙救苦天尊的化身了。
綜合以上幾點可以初步認定,流行於秦嶺山區民間的孝歌,應該就是和華夏文明一起成長起來的漢民族史詩,是中華文化的寶貴遺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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