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國家地理版圖上有一條天然的南北分界線——秦嶺、淮河,一山一河,橫貫東西。由北往南,穿越秦嶺,跨過淮河,就從曠達奔放的黃河水系轉入溫潤婉轉的長江水系,傳統意義上的中華文明締造者「江河淮漢」在這個區域融合。從華夏到漢唐,先民們櫛風沐雨、開疆拓土,整體重心由北向南漸次轉移,相互交融,終究在亞歐大陸東南一隅構建了一個以漢民族為主體、多民族融合的千年文明體系。
在這個體系構建過程中,不僅要穿梭漫長的時間隧道,更需要打破溝壑縱橫、千峰林立的空間壁壘。相對於平緩的江淮平原,「鑿空」巍峨高聳的秦嶺山脈更需要勇氣與耐心。而2200年前先民們在秦嶺的一次穿越卻徹底完成了由華夏民族向大漢民族的轉身。
公元前207年,一支三萬餘人的龐大軍隊浩浩蕩蕩從關中平原隱入莽莽蒼蒼的秦嶺深處,他們的領頭者叫劉邦,前大秦帝國楚地沛縣的亭長,幾天前剛剛被項羽授予漢王頭銜,這次穿越秦嶺就是到封地履職。「漢王」不僅領屬大秦帝國的漢中郡,還把巴蜀也一同劃歸名下,管轄三十一縣,成為日後逐鹿中原、爭雄天下的戰略基地。
二
即使今天,徒步穿越莽莽秦嶺也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從後世遺存的文獻和遺蹟看,先民們從關中平原穿越秦嶺抵達漢水谷地,從西往東分別有陳倉道、褒斜道、儻駱道、子午道,大約從春秋戰國開始就成為秦國與蜀、巴、楚等山南諸國溝通的戰略通道。
平王東遷,周室衰微,諸侯兼併之戰時有發生,入主關中平原的秦國日益強大,徵服正對鹹陽城的南山秦嶺成為歷代君王孜孜以求的夢想。從公元前611年楚懷王聯合秦康公吞併跟隨武王姬發決戰牧野而後成為周天子邦國的庸國開始,秦人穿越秦嶺、覬覦山南的腳步從未停歇。公元前314年,秦人司馬錯、張儀領兵略過秦嶺,據有南鄭,滅蜀而還;公元前312年,秦楚兩國爆發丹陽(大約今丹江口、淅川一帶)之戰,楚敗,秦割楚漢中(指漢水中遊,今陝西安康、湖北竹山一帶)地六百裡,惠文王合併蜀之南鄭與楚之漢中設漢中郡,治所西城縣(今安康漢濱),實現了對漢水中上遊的控制。
從秦康公到秦嬴政,數百年的殺伐徵戰、溝通融合,先民們用智慧和勇氣在懸崖峭壁上鑿山鋪路、勾連宛轉,秦嶺已不再是阻隔大秦王朝南進秦巴腹地的絕對屏障。
在諸多史學家中,司馬遷距離劉邦這次穿越秦嶺、抵達南鄭之旅時間最近,《史記》卻沒能明確劉邦這次以漢之名攜三萬軍馬行進的具體路線,大約當時還沒有來得及對這些秦嶺深處的道路命名。
儘管歷史的脈絡走向宏偉。在南鄭休整數月,劉邦再次穿越秦嶺,北略秦川,東出函谷關,與項羽逐鹿中原,以漢為國由此建立,經過漢武帝時代的開疆拓土,大漢帝國裹挾華夏民族實現了華麗轉身,漢族、漢字、漢文化從此固化在民族的血脈裡,成為恆定的符號不可逆轉。但在翻越秦嶺進入秦巴谷地時,為了麻痺項羽,張良望著蒼茫逶迤的棧道,獻計劉邦,一把巨火將木質棧道化為灰燼,向項羽表達了不再回望秦川、東出中原的決絕,而承接了這次歷史轉身的那條無名山道就此沉寂,似乎將要消泯在崇山峻岭的秦嶺深處。
歷史總會在某個轉角處遇上拈花微笑般的意會,露出水落石出後的真容。
在劉邦燒絕棧道的三百多年後,距南鄭不足百裡的古褒國一方摩崖石刻道出了這次以漢之名行走的軌跡。這方名為《故司隸校尉犍為楊君頌》銘文中赫然刻載:高祖受命,道由子午,興於漢中,出散入秦,建定帝位,以漢氏焉。
三
摩崖石刻所在位置叫石門,是另外一條秦嶺棧道褒斜道的重要隘口,古老的褒河水激流湧動,從石門下的河谷向南匯入漢江。石門旁的絕壁留有刻石數方,人稱「石門十三品」,因鐫刻於漢魏時期,又稱「漢魏十三品」,先民們用以追憶記事、抒發情懷,以求不朽,也記錄了中國漢字由篆而隸、由隸而楷的起承轉合,成為碑刻經典。
《故司隸校尉犍為楊君頌》簡稱石門頌,也叫楊孟文碑,是時任漢中太守王升為追記原漢司隸校尉楊孟文開鑿石門、疏通褒斜古道、溝通漢中與長安聯繫而撰寫的碑文,碑文不僅頌揚楊孟文鑿通石門的功績,還標註了「道由子午」,透漏出當年劉邦穿越秦嶺的路線。
1891年,晚清學者康有為撰寫的《廣藝錄雙楫》(又名《書鏡》),被譽為中國書法碑學奠基之作,書中這樣評價:「《楊孟文碑》勁拔有力,與《開通褒斜道》疏密不齊,皆具深趣···,餘謂隸中有篆、楷、行三體,《楊孟文碑》隸中之草也。」而同一時期金石收藏家張祖翼也同樣認為:「三百年來習漢碑者不凡幾,竟無人學《石門頌》者,蓋其雄厚奔放之氣,膽怯者不敢學,力弱者不能學也。」
《石門頌》雖為隸書,卻開合不羈,雄渾奔放。碑文的書寫者書佐王戎,漢中西城(今漢濱)人,一個籍籍無名的小人物,因一方碑刻而成書法大家,流傳千古。
四
在數不勝數的傳統文化符號裡,天幹地支絕對首屈一指。子、午作為天幹中一個對數,有多重含義:表時間,子為夜半,午為正午;表陰陽,子為陰極,午為陽極;表方位,子為正北,午為正南。子午之道暗合了陰陽之說。
武帝劉徹對內承襲了嬴政橫掃六合的地理框架,對外拒匈奴於千裡之外,清除了先秦以來對北方戎狄部族的恐懼,帝國視野急劇擴張,而春秋戰國以來諸子百家學說亟待梳理,需要從統一大帝國著眼建立一整套國家官僚思想體系,董仲舒應運而生。「他(董仲舒)最明確地把儒家的基本理論與戰國以來風行不衰的陰陽家的五行宇宙論具體的配置安排起來,從而使儒家的倫理綱常有了一個系統論的宇宙圖式作為基石」(李澤厚《中國古代思想史論》)。道家、陰陽家雜糅在董仲舒的儒學體系裡,天人合一、陰陽和合諸多理念不再遊弋於「村夫野老」,而是沁入國家治理思想體系的骨髓。
成書於康熙年間的《杜詩詳註》,在對杜甫寫於子午谷的一首詩裡,編注者仇兆鰲引用了一條注釋:「《秦紀》長安正南,山名秦嶺,谷名子午」。《秦紀》作為秦國史書,似已散佚,不可考。倘若真實,子午作為地名出現最遲不會晚於秦統一六國前。
子午道正式出現的官方典籍是《漢書•王莽傳》,時間是公元5年。
公元前1年,禮學專家王莽以外戚身份登上歷史舞臺,漢帝國權力旁落。「(王莽)要把所有的禮制都用自己的意思改變過,使它成為極整齊的一大套」(顧頡剛《秦漢的方士與儒生》),重整祭祀朝覲禮制,建明堂闢雍,修學生官舍,還把女兒嫁給大漢繼任者漢平帝,以周公攝政自居。公元5年秋天,或許受子午谷陰陽和諧的啟發,「莽以皇后有子孫瑞,通子午道。子午道從杜陵直絕南山,徑漢中(時治所仍在西城)」(《漢書•王莽傳》),把兩百年前劉邦以漢之名行走的棧道疏浚,通子午、和陰陽,以求平帝和自己的女兒子嗣綿延,子午道由此納入官方管理架構,成為關中平原與漢水谷地互通往來的必由之路。
王莽把開通子午道看作天人感應、和合陰陽的一項具有宗教意象的國家工程,其主幹道北起長安子午鎮,穿過子午谷,從秦嶺北麓到達寧陝,處在秦嶺分水嶺的寧陝南坡有一條自北向南流淌的河,今人稱池河,酈道元在《水經注》記為直河,意為筆直通暢,子午道沿直河河谷抵達直城(今石泉池河鎮)。從谷歌地圖看,這條主幹道除在秦嶺分水嶺處稍有偏離外,尚算是南北通達,與「直絕南山」相符。而由池河向東到達安康、向西經由西鄉到達漢中最多算作附屬工程,恐非題中應有之意。
至於魏晉以後從寧陝改道折而向西抵達西鄉,與經鎮巴往涪陵的荔枝道連接,並在西鄉設置南子午鎮,子午道早已褪去天人合一、和諧陰陽的宗教外衣,袒露出承載融合南北、溝通物流的世俗功用。
五
處在秦嶺深處的寧陝縣修建有一處黃河水系與長江水系分水的界嶺,站在界嶺之上,南邊是蜿蜒曲折的秦巴谷地,北邊是古老遼闊的關中平原,蒼茫恢弘的秦嶺山脈東西向橫亙隴、秦、鄂三省,子午道從腳下穿過,猶如一帶白練在魏晉唐宋明清朝代更迭中斷續延順,與陳倉道、褒斜道、儻駱道一起肩負「鑿空」秦嶺山脈的使命。
至本世紀初,安康通往西安的210國道運載繁忙,總體走向與子午道一致,沿石泉縣城北上,到達山城寧陝,翻越茫茫的月河梁、平河梁,出灃峪口進入關中平原,承載了大量的人流、物流。子午道與210國道有部分路段重疊,重疊處,現代文明標誌的鋼筋水泥鋪就的道路兩側古木森森、林海邈邈,早已不復故道蹤影。
西安至安康高速公路貫通以後,國道運載壓力驟然釋放,恍若歸隱,漸次為旅行者所鍾愛,徒步茂林深處,山谷溪流側畔的斷崖絕壁上顯露的削鑿鏤刻時有可尋,複述棧道昔日的輝煌,子午道由此撩開迷人的面紗,從歷史塵埃和文獻典籍中款步而來。
散落在古道上的子午谷、千佛巖、廣貨街、古桑墩、胭脂壩宛如顆顆珍珠剝落塵泥泛出悠然的歷史光澤,行走其間,散開時間流逝、世事滄桑的迷霧,俯仰之際依然能夠體會鐵馬兵戈的悠遠和商賈流轉的綿延。或有興趣,在漢魏唐宋以至明清史料典籍、文人書札中探尋,偶然發現一處文人墨客留存的蛛絲馬跡與之呼應,當屬意外之喜。在文明遞進的擠壓下,曾經身負的「萬物負陰而抱陽」的古老哲學命題早已消散在茫茫林海。
秦嶺深處,子午道旁,青山逶迤,碧水潺潺,通村公路寬敞潔淨,道路兩旁的大樹蔥蔥鬱鬱,陣陣清風攜著花香潛入人心,嫋嫋炊煙替代歷史烽煙緩緩升起,一切都是欣欣向榮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