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天子劉徹登上了「單于臺」。
他拔劍北向,威震千裡:「單于能戰,天子自將待邊;不能,亟來臣服。何但亡匿幕北寒苦之地為!」
千裡之外的幕(漠)北寒苦之地,匈奴單于收到了大漢使臣帶來的威震口信。面對「威震」,他的表現是「讋焉」——裝聾作啞。
匈奴烏維單于,不得不「讋焉」!
不僅僅是因為劉徹「勒兵十八萬騎」,更因為他和之前的兩代單于(軍臣單于、伊稚斜單于),都已被劉徹打得喪師失地、元氣大傷,不得不龜縮在寒苦漠北。
這和30年前,面對匈奴單于的南下「牧馬」,大漢不得不送上「和親」公主委屈求和,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劉徹登臨的單于臺,是匈奴單于用來閱兵,向大漢興兵犯邊的高臺。具體地點,一說在今呼和浩特西,一說在巴彥淖爾烏拉特後旗。無論那一說,都位於黃河以北,陰山以南。
而這裡,曾經是匈奴的漠南草原和王庭所在地。現在,單于臺被劉徹踏在了腳下,漠南草原則成了漢帝國的朔方和五原二郡。
這一年,是公元前110年,46歲的劉徹,登基剛好30年。
此時的漢帝國,經劉徹的開邊拓土:東服東甌,南平南越。北方的匈奴,被北驅漠北。不僅漠南再無王庭,西北的河西走廊也成了大漢的武威、張掖、酒泉、敦煌四郡。再往西的西域諸國也棄匈而臣漢。
此後的兩年內,劉徹西南兵進雲南,徹底徵服西南夷,東北滅亡衛氏朝鮮,西北攻樓蘭、破車師、敗大宛,屯兵輪臺和渠犁,建立中原王朝在西域最早的行政機構——「使者校尉」。
劉徹一生,所開拓的疆土兩倍於秦之始皇,所奠定的版圖此後也成了中國的基本疆域。也正因此,他贏得了「雄才大略」四字。
23年後的公元前87年,70歲的劉徹崩於周至五柞宮,殯於長安未央宮,再葬於長安西北的鹹陽原,諡「孝武皇帝」,後世因此稱劉徹為漢武帝。
漢武帝葬地屬槐裡縣(今鹹陽興平市)之茂鄉,陵名茂陵,當地人稱「武帝陵」。
茂陵,陪葬有眾多成就劉徹「雄才大略」的文臣武將。
茂陵,埋葬著漢武一朝的冠光劍影、煙雨風雲。
漢朝陵墓對南山
西風殘照,漢家陵闕。
「渭水故都秦二世,鹹原秋草漢諸陵」「千秋萬古功名骨,化作鹹陽原上塵」,說的都是鹹陽原,鹹陽原上漢諸陵。
鹹陽原,「埋皇上的鹹陽原」,是渭河北岸向北抬升並向陝北高原過渡的第一級臺塬。東起於有「涇渭分明」之稱的涇渭交匯口,西至於武功縣漆水河畔,隔渭河與秦嶺南北相聳。原上高敞開闊,地勢平坦,原下曾是秦之鹹陽宮。因此,西漢從劉邦時起將祖陵選於鹹陽原,既有地望的考慮,還有「以漢震秦」之意。
西漢11座帝王陵,除漢文帝霸陵、漢宣帝杜陵葬於渭河以南的白鹿原、杜陵原外,其餘9座都葬於渭北高敞開闊的鹹陽原。在東西長達40公裡、南北寬約13公裡範圍內,從東到西依次排列著景帝陽陵、高祖長陵、惠帝安陵、哀帝義陵、元帝渭陵、平帝康陵、成帝延陵、昭帝平陵和武帝茂陵9座西漢帝陵。
帝陵和數百座皇親國戚、王侯將相陪葬冢,在鹹陽原約500平方公裡範圍內,形成了陵闕重重、古冢累累的奇觀。杜甫因此而有詩曰「漢朝陵墓對南山」,李白則慷嘆慨歌「西風殘照,漢家陵闕」。
這其中,又因長陵、安陵、陽陵、茂陵、平陵5座帝陵都建有陵邑,鹹陽原也被稱為「五陵原」。五座陵邑中多是強制遷來的天下豪強,富貴的豪強子弟後來就被稱為「五陵年少」,併兼有俠義和紈絝雙意。
五陵原、漢家陵闕、五陵年少,此後都成了後人尤其是唐人反覆歌詠寄懷的文化物象。尤其是「五陵年少」,唐詩中屢見其不羈與驕狂:「少年初拜大長秋,半醉垂鞭見列侯」「貴裡豪家白馬驕,五陵年少不相饒」「雙雙挾彈來金市,兩兩鳴鞭上渭橋」。
唐人岑參登上大雁塔極目西北望:秋色從西來,蒼然滿關中。五陵北原上,萬古青濛濛。
五陵原最西側的茂陵,是9座西漢帝陵中規模最大的,也是西漢11座帝陵中氣勢最恢弘的。它同時還有修建時間最長、陪葬物品最豐等十多項「最」,和劉徹的「雄才大略」很是般配。
漢代盛厚葬,事死如事生,茂陵尤甚。《關中記》載:「漢諸陵皆高12丈,方120步,唯茂陵高14丈,方140步」。劉徹在位54年,茂陵的營建一直持續了53年。史載:漢武帝曾動用全國賦稅的1/3營建茂陵。《漢書·禹貢傳》載:「多藏金銀財物,鳥獸魚鱉牛馬虎豹生禽」。劉徹在位時間長,年年都有珍寶入藏,以至於死後入葬時,地宮內已塞滿寶物「不復容物」。據考古勘探,茂陵不含地宮,外圍共有400條從葬坑,是其父漢景帝陽陵的兩倍。
如同登上單于臺時之「勒兵十八萬騎」,劉徹的茂陵也眾星拱月般陪伴著漢武一朝最尊貴的文臣武將、功勳貴族。
這裡,陪葬有大將軍衛青、冠軍候霍去病、匈奴王子金日磾、託孤重臣霍光,還有傾國傾城的李夫人、長袖善舞的平陽公主。
這裡,更有匯聚天下豪強的茂陵邑,茂陵邑中曾居住有布衣大俠郭解、大儒董仲舒、大文豪司馬相如、太史令司馬遷。
這些漢民族初創時期星光燦爛的人物,在2000多年前齊聚於此,並在此後不斷引發後人感慨抒懷,催生了無數詩詞歌賦。唐朝詩人薛逢《漢武宮詞》慨嘆:「茂陵煙雨埋冠劍」。
漢武「冠劍」,是一個文冠武劍俱風流的時代。
登上單于臺的劉徹,北望遍野黃草,想起了匈奴曾帶給大漢的屈辱。
他想起了90年前被困白登山的高祖劉邦,想起了82年前長樂宮裡羞憤的呂后,也想起了23年前功虧馬邑的自己。
90年前的公元前200年,匈奴大兵壓境,攻打太原。劉邦親自領兵出徵,意圖一舉解決北方邊患。但因輕敵冒進,反被匈奴冒頓單于40萬鐵騎圍困於平城之白登山,長達7天7夜。最後靠陳平賄賂單于閼氏(皇后),並承諾「和親」才狼狽脫逃。
這以後,領教了匈奴騎兵厲害的大漢面對北方遊牧民族匈奴,不得不採取「和親」政策。「和親」不僅僅是送上宗室公主,更重要的是「陪嫁」豐厚的金銀絲帛錢糧,類如「歲貢」。
公元前192年,長樂宮裡「聽證」的呂后接到了匈奴冒頓單于的威懾信:「數至邊境,願遊中國」,並遭調戲欺辱:「兩主不樂,無以自虞,願以所有,易其所無」,意思是咱倆個孤男寡女,何不兩寡相合,做伴共樂。
受辱的呂后羞憤難平,但最終攝於實力不濟,不得不忍氣吞聲、低三下四地修書懇請冒頓——我發白齒落、年老色衰,怕玷汙單于不敢前去侍奉,敝邦也沒有得罪您,您就饒了我們吧。同時送上厚禮。
從劉邦被困白登山一直到漢武帝親政時,迫於「匈奴草黃馬正肥」,漢朝先後北送了10位和親公主。靠女人和財物,漢匈之間以長城為界,勉強維持了一種表面和平。但匈奴對漢始終保持高壓威懾態勢,時不時就找理由「南下而牧馬」,犯邊騷擾,殺民掠財。
蓋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
親口說出此語的漢武帝劉徹,就是想立非常之功的非常之人。此時的漢帝國,歷經漢惠(呂后)、漢文、漢景四朝「休養生息」,國力大為提升,已有了和匈奴一較短長的實力。從漢初天子車駕都找不到四匹毛色一致的馬,大臣只能乘牛車的窘迫,發展到「眾庶街巷有馬,阡陌之間成群」,以至於王公貴族聚會如果騎的是母馬都會被人嘲笑。舉國「民給家足」,「京師之錢累巨萬,貫朽而不可校。太倉之粟陳陳相因,充溢露積於外,至腐敗不可食」。
「非常之人」劉徹在登基的第二年,就派張騫出西域尋找同樣遭匈奴欺凌的大月支,意圖聯手共擊匈奴。張騫一去無音信,劉徹卻等不及了,於是很快有了「馬邑之謀」:劉徹的用意是把單于誘到馬邑,聚重兵圍殲,從而一舉改變漢匈局勢。但最終卻因消息走漏,匈奴軍臣單于率兵迅速撤離,漢軍功虧一簣。
公元前133年的「馬邑之謀」,敲響了向匈奴反擊的戰鼓,宣告了「和親」政策的終結,漢匈之間正式進入戰爭狀態,並由此拉開了劉徹在位54年有44年與匈奴交戰的大戲。
戰端已開,接下來該怎麼打?劉徹需要全新的用兵戰術和統兵將領。誰,能堪大任?
茂陵東側1000米處,有冢像陰山。
那是大將軍衛青之墓。
衛青,曾是漢武帝姐姐平陽公主(陽信長公主)的騎奴。
衛青的母親衛媼,是平陽府裡一個普通女僕,因與府裡小差官鄭季私通而生下衛青。衛青稍長,被送回鄭季家,因主母嫌棄,兄弟欺侮,過著奴畜般的牧羊生活。成年後,衛青回到平陽府,成了鞍前馬後侍從平陽公主的一名騎奴。
後來,衛媼的三女兒、衛青的三姐衛子夫,因被漢武帝臨幸而入宮,衛青也跟著成為武帝的侍從。幼時的牧羊生活,成年後的騎奴經歷,以及因姐而貴的機遇,為大漢磨礪了一個卓絕將軍。
馬邑功虧四年後的公元前129年,劉徹派遣四路大軍同時攻擊匈奴:車騎將軍衛青出上谷,騎將軍公孫敖出代,輕車將軍公孫賀出雲中,驍騎將軍李廣出雁門。
四路大軍,公孫賀未遇匈奴無功而返,公孫敖慘敗損兵折將,名將李廣戰敗被俘靠機智神勇脫逃。唯獨衛青,首次出徵就直搗匈奴祭天祭祖聖地龍城,斬首700級,一戰成名。
衛青此戰意義重大:這是漢匈交戰以來所取得的首勝,搗毀的還是匈奴聖地龍城,極大地提升了漢武帝對匈作戰的信心。衛青因此一戰賜爵「關內侯」,第三年加封「長平侯」。
此後的河南之戰、漠南之戰、漠北大戰,更顯衛青將帥之才。
公元前127年,衛青將5萬騎出雲中,西至高闕,再至隴塞,以一個弧形遠徵迂迴至黃河以南,如天兵天降般猛烈衝殺匈奴白羊王、樓煩王兩部。「河南之戰」共斬敵俘敵5千餘,繳獲馬牛羊百萬頭,本軍「全甲兵而還」,將匈奴於秦末戰亂時侵佔的河南之地重新收回,大漢因此得以設置朔方、五原二郡。
公元前124年,衛青出奇兵突擊漠南,對匈奴右賢王部犁庭掃穴,搗毀王庭,抓獲其麾下小王十餘人,俘虜15000名,繳獲牲畜數百萬頭。「漠南之戰」打殘了右賢王部,消除了匈奴對朔方城的威脅。
漢武帝非常高興,他等不及衛青還朝就急忙派人持「大將軍」印,火速趕往軍中拜將。衛青從此被稱為「大將軍」,後世所稱「大將軍」多特指衛青。跟隨衛青作戰的公孫敖、韓說、公孫賀、李蔡、李息等10名將校一併加官封侯,衛青的三個幼子也被漢武帝恩獎封侯。
公元前119年的「漠北大戰」,西路統帥衛青率軍剛渡過大漠,就遭逢以逸待勞的匈奴伊稚斜單于主力。他臨危不亂,下令武剛車自環以營,再派5000騎衝擊匈奴。戰至黃昏,大漠風起,飛沙走石,兩軍對壘而不見人,衛青再派兵從左右包抄。漢軍愈戰愈勇,單于愈驚愈怕,棄大軍不顧「乘六騾」狂奔數百裡而逃。
衛青此役共殲敵19000人,隨後又北追至窴顏山趙信城(烏蘭巴託以西),奪取了匈奴的輜重軍糧,撤軍時一把火燒城毀餘糧。匈奴單于從此龜縮在寒苦漠北,漠南再無王庭。
劉徹9年後能豪邁地登上單于臺,威震匈奴,正得益於衛青的這三次大戰。
衛青一生,七擊匈奴七戰捷,斬首敵顱5萬餘級,為大漢收復了陰山以南的河套地區。他同時還帶出了公孫敖、蘇建(蘇武之父)等名將功臣。李廣的弟弟李蔡就因隨其作戰有功而封侯。曾在匈奴滯留多年的張騫,也曾隨他作戰因「知水草」而被封「博望侯」。
有意思的是,衛青後來還贏得了當年的主人平陽公主的垂愛。平陽公主新寡慾擇夫再嫁時,周圍人都說大將軍最合適。早已青睞衛青的平陽公主,託當時已是皇后的衛子夫向漢武帝求婚,將自己嫁給了她曾經的騎奴此時的大將軍衛青。
公元前106年,衛青去世。漢武帝令陪葬茂陵,「冢像陰山」以彰其建功陰山。平陽公主先衛青而逝,冢在衛青墓東1000米處,因形似羊頭被稱為「羊頭冢」。1981年5月,當地農民在此平地時發現一處從葬坑,出土了230多件文物,其中包括鎏金銅馬、鎏金銀高擎竹節燻爐2件國寶。一個公主一條僅4平方米的從葬坑就發現2件國寶,由此可以想見有400條從葬坑的漢武帝茂陵,其藏品究竟有多豐厚。
衛青除了戰功卓著,還為人仁厚,為臣規矩,謙恭退讓,謹慎自律。他不擅用刑,不斬部將。甚至當李廣之子李敢因怨李廣之死而打傷他後,他都隱忍不申。但也或許正因太「規矩」,他反而不太受後世文人喜愛,後世褒獎他的詩詞特別少。
唐朝詩人王昌齡有一首《出塞》:「秦時明月漢時關,萬裡長徵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後世多認為所贊是有「飛將軍」之稱的李廣。但就奇襲龍城和真正「不教胡馬度陰山」之功而言,「龍城飛將」更應該是大將軍衛青。
相比衛青,他「有氣敢任」的外甥霍去病,更受後世文人褒愛。
和衛青一樣,霍去病也是一戰成名,但更「少年英勇」。
公元前123年春,18歲的「剽姚校尉」霍去病,隨衛青出定襄北擊匈奴。他率領800名驍勇騎兵,甩開大部隊向北直趨,追尋到匈奴一部後,猛衝猛打以800騎殺敵2018人,並殺死單于祖父籍若侯產及相國、當戶等多人,生擒單于叔父羅姑比。漢武帝詔書嘉獎他勇冠三軍、功冠全軍,因此封為「冠軍侯」。
霍去病和他的舅舅衛青一樣,也是一個私生子。
漢武帝繼位元年(前140年),衛青和衛子夫的二姐衛少兒,與平陽縣吏霍仲儒私通後生下霍去病。一年後,衛子夫因幸而寵,衛少兒也隨之顯貴,後來賜嫁陳平的曾孫陳掌。
或許因為幼時即長於顯貴之家,相比幼時卑賤的衛青在性格上的低調謙恭,霍去病的性格更果敢張揚,就連打仗空閒時都愛「蹴鞠」踢足球。漢武帝曾欲親自教授其兵法,被他一口回絕:打仗只要按自己的方略來就行了,不必拘泥古人兵法。對匈徵戰,相比衛青的大集團作戰,霍去病則更敢長途奔襲打「突襲戰」,其戰風勁急凌厲,天馬行空,戰果也更具傳奇色彩。
元狩二年(前121年)春,「驃騎將軍」霍去病獨領精騎一萬從隴西出發,越過焉支山,殲敵皋蘭山,轉戰六日,勢如破竹:斬殺匈奴折蘭王、盧侯王,生擒渾邪王的兒子及相國、都尉等,殺敵8900多人,繳獲匈奴休屠王祭天小金人。
同年夏,霍去病又領精騎一萬,從北地郡出發,越過居延海,穿過小月支,風馳電掣攻至祁連山下。在公孫敖部迷路未至時,獨擊匈奴重兵:俘虜單桓王、酋塗王、王子及相國、都尉2500人,殲敵30200人;獲五王、王母、單于閼氏、王子59人,擒相國、將軍、當戶、都尉63人。
同年秋,接連慘敗的渾邪王、休屠王因恐單于問罪而「謀欲降漢」。漢武帝派霍去病領兵迎降。臨降之時,休屠王心變欲逃,騎虎難下的渾邪王殺死休屠王,部眾騷動。軍情緊急,霍去病快馬加鞭,飛馳渾邪王營帳,下令擒殺逃眾8000人,安排快馬輕車先行轉送渾邪王,再組編數萬投降部眾,押送長安。
漢武帝大喜過望,封渾邪王為「漯陰侯」,與其下四小王一併安置在隴西、北地、上郡、朔方、雲中五郡,設立「五屬國」拱衛漢疆。
霍去病元狩二年三次建功河西祁連,迫使匈奴徹底退出河西走廊,漢朝得以設置武威、酒泉、張掖、敦煌四郡。匈奴人悽怨哀唱: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
公元前119年的「漠北大戰」,東路統帥霍去病領兵5萬,從代郡、右北平出發向北直趨2000餘裡,逢敵殺敵,遇王滅王,縱橫馳騁,風捲殘雲:殲敵7萬餘人,活捉屯頭王、韓王等三王及將軍、相國、當戶、都尉等83人,匈奴左賢王部幾乎全軍覆沒。此役最為後世神往的是霍去病一路北擊,兵臨烏蘭巴託以東,封於狼居胥山,禪於姑衍山,北臨瀚海(貝加爾湖)勒石記功而還。
「漠北大戰」大勝當年,因河西再無匈奴,張騫得以順利地二度出使西域,最終實現「鑿空」西域,和「斷匈奴右臂」的目標。「絲綢之路」得以建立,漢使西行和胡人東往從此穿梭往來,絡繹不絕,長安也從此「苜蓿榴花遍近郊」。
霍去病一生,六擊匈奴,六戰六捷,共斬殺敵軍11萬多人,殺敵數超過了舅舅衛青,並為大漢設立河西四郡,控制西域立下汗馬功勞。他每次都能以少敵多並獲大勝,第一是膽力過人,敢長驅直入;二是少帶輜重軍糧,常「取貲於敵」,行動異常神速;三是所部將士精良,每次逢敵都猛衝猛打,異常凌厲迅猛。
霍去病在出徵時還為大漢帶回了後來的兩大重臣:霍光、金日磾。
元狩二年一次出徵還軍時,霍去病將年僅10歲的同父異母弟霍光,從生父霍仲儒家接回長安。霍光長大後侍從漢武帝20餘年「未嘗有過」,後來成為武帝臨終託孤重臣和輔佐了「昭宣中興」的西漢名臣。霍光病故後,漢宣帝和皇太后親臨發喪,以帝禮陪葬茂陵,冢在武帝陵東約4千米處。
河西納降時,霍去病帶回了休屠王的太子金日磾。金日磾侍母至孝,侍君至忠,為人正直,家教苛嚴,深得武帝信任,後來和霍光同為託孤重臣,去世後陪葬茂陵,天下金性奉他為金氏始祖。
漢武帝特別喜歡英氣、銳氣、霸氣的霍去病,曾親自下令為他營建宅邸。霍去病對曰:「匈奴未滅,無以家為」,成為激勵後世文臣武將殺敵報國的千古豪言。
可惜天妒英才,這位青年英雄在年僅24歲時就因病去世。死因據說是因常取糧於敵,誤飲了匈奴投放的死馬死牛死羊所汙染的河水。霍去病的英年早逝,讓漢武帝非常痛惜。他下令陪葬茂陵,「為冢像祁連山」,並發六屬國玄甲軍,軍陣自長安直陳茂陵,同時於其冢廣營馬、牛、虎、豬、熊等巨大石以雕彪炳其功績。
以「馬踏匈奴」為代表的這些巨型石雕,歷經2100多年風風雨雨,至今共有17件,其中12件被評定為國寶級文物。也正因此,霍去病墓和漢武帝茂陵一起,在1961年同時成為國務院公布的第一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編號古墓葬類第四、第五號,排位緊隨軒轅黃帝陵、秦始皇帝陵、(曲阜)孔林之後。
如耀眼流星般燦爛划過漢武星空的霍去病,此後長久地成了漢人心中的民族英雄,歷代文臣武將多渴盼能像他一樣封狼居胥。李白詩讚:「功成畫麟閣,獨有霍驃姚」,杜甫詩讚「借問大將誰,恐是霍驃姚」,王維詩讚「漢家將賜霍驃姚」。
驃姚,意為:輕捷、勁疾、迅猛、驍勇。
然而同時期,卻有一個人始終對他沒有好感。
茂陵邑新住戶司馬遷,不喜歡霍去病,也不喜歡衛青。
因陵設邑是西漢為加強中央集權,遏制地方豪強所採取的一項強制措施,最早起於高祖劉邦長陵,此後一直到漢宣帝杜陵均延續因陵而設邑。鹹陽原就是因為有五座西漢帝陵陵邑而被稱為五陵原,漢武帝劉徹的茂陵邑和其陵一樣也是五陵之冠。
茂陵邑設於茂陵陵寢動工的第二年(前139年),當時就有富豪、儒士等6萬人遷入。公元前127年,漢武帝為進一步打擊豪強,採用軟硬兼施兩手,強制凡家有資產300萬以上者都要遷居茂陵,以達到「內實京師,外銷奸猾」「不誅而害除」的目的。
河南濟源人郭解,雖然家產不足,但因「豪傑」名聲過盛也被強制要求遷移。衛青曾進言郭解家貧不夠條件,漢武帝卻譏諷道:「布衣權至大將軍為言,此其家不貧」。
豪強舉遷,茂陵邑一時極為豪盛,一些名人名士也紛紛自遷於此,大儒董仲舒、賦聖司馬相如、太史令司馬談等都遷此居住。茂陵邑人口最多時曾達27萬之多,且多是富戶、豪強、遊俠和大儒名士,成了長安之外最為興盛的「衛星城」。
董仲舒在此完成了著名的「天人三策」,幫助大漢確立了「獨尊儒術」的國策。茂陵附近今有一村名「策村」,村民多姓董,傳為董仲舒後人,村旁有董仲舒墓;司馬相如病免後,在此留下了一封勸漢武帝封禪的遺書,還留下了因移情「茂陵女」而遭卓文君賦詩斥責的風流故事;司馬遷在此完成了「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的《太史公書》。
「遷生龍門」的司馬遷,和霍去病年齡相仿。他很可能是元朔二年(前127年)隨父家徙茂陵。或許正因家徙茂陵,他曾問學於董仲舒,並應見過郭解其人。
他很敬佩董仲舒,讚揚他「為人廉直」;他對司馬相如非常尊崇,史傳中大段引用他的長賦;他對最終被族滅的郭解充滿同情,大讚遊俠:言必信、行必果、諾必誠;對同時期與匈作戰屢屢無功「終生難封」的悲情名將李廣,他不僅單獨設傳,還大寫特寫其「射虎中石」「被俘脫逃」等英勇,並贊其為人「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然而,他卻對每戰必勝、陪葬茂陵的衛青、霍去病沒有好感,尤其是對和他年齡差不多的青年英雄霍去病。他在衛、霍二人合傳中,對很多戰略意義極強、開邊拓土功績極大,甚至更傳奇的戰事,都往往敘事簡略。尤其對霍去病開拓河西四郡的河西戰役、封狼居胥的漠北大戰,他多是引用漢武帝詔書一筆帶過。
他對二人評價始終不高,還常語含譏諷,甚至在《佞幸列傳》中都不忘捎帶一筆「衛青、霍去病亦以外戚貴幸」。雖然他也承認二人「然頗用材能自進」,但對其「用材」卻就是不願多費筆墨,對其「自進」也吝於褒讚。
平民色彩濃厚,後來又慘遭漢武帝宮刑的司馬遷,不喜歡劉徹的窮兵黷武,痛恨他的殘暴專制,嘲諷他的追巫求仙,也不喜歡因是皇帝女人親戚就一夜貴幸的外戚們。
外戚,正源於皇帝的女人們。
衛青的三姐、霍去病的姨母衛子夫,是平陽公主家一名歌伎。
公元前139年,18歲的漢武帝在姐姐平陽公主府,對姐姐為他專門準備的十幾個美貌女孩一個都沒看上,卻在酒宴時對獻歌的歌伎衛子夫一見鍾情。他坐立不住,藉口上廁所,聰明的平陽公主立馬讓衛子夫前去伺候。漢武帝於「軒中」臨幸了衛子夫,隨後將其帶回宮內。「軒中」一說是廁所裡的便房,一說是皇帝的御駕馬車。
衛子夫進宮一年後再幸而有孕,此後越來越受漢武帝寵幸,這引起了皇后陳阿嬌的忌妒。陳阿嬌是漢武帝姑姑館陶長公主劉嫖的千金。少年時的劉徹曾指著她說,若能得阿嬌為妻,願給她蓋一座黃金屋子,從而留下了「金屋藏嬌」一典。此外,非嫡長子的劉徹能登帝位,也多賴姑姑劉嫖之力,因此阿嬌性格應很驕縱,後人曾有詩曰「此時阿嬌正驕妒」。
「驕妒」的陳皇后在宮中用「巫蠱」詛咒衛子夫,事發後被憤怒的劉徹廢棄,從此幽居長門宮。她後來為了能讓劉徹回心轉意,還曾花重金請司馬相如寫下中國最早的「宮怨詩」《長門賦》,又給後世留下了「長門宮怨」和「千金買賦」兩個典故。
兩年後的公元前128年,衛子夫為漢武帝生下長男劉據,母憑子貴,被冊封為皇后。劉據長至7歲被立為太子。衛子夫的同母異父弟衛青、二姐衛少兒及其私生子霍去病等,都因她而顯貴起來。所以司馬遷說衛青、霍去病「亦以外戚貴幸」沒有錯。
外戚因皇帝的女人受寵而貴幸,也會因皇帝的女人失寵而不幸。溫良的皇后衛子夫後來年長而「色衰愛弛」,並因「巫蠱之禍」和太子劉據分別自殺。衛青的子女在衛青死後也相繼蒙冤於「巫蠱」,失侯被殺。
曾曰「不可一日無婦人」的漢武帝,一生所好佳人無數,史書上留名的寵姬還有「傾國傾城」李夫人、「立子殺母」趙婕妤等。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當宮廷樂師李延年邊舞邊唱時,劉徹又一次眼放光芒。又是平陽公主連忙推薦說,佳人就是李延年的妹妹。又驚又喜的劉徹急忙召見,果真「絕世佳人」,漢宮裡從此多了一位「傾國傾城」的李夫人。
「妙麗善舞」的李夫人,為後世留下了引領宮廷時尚的「搔頭用玉」典故,留下了「病容素顏不見帝」的故事,留下了去世後漢武帝思之情深的《李夫人賦》《李夫人歌》,以及「歌」中「姍姍來遲」的成語。
因深受武帝寵幸,紅顏薄命的她得以「比皇后禮儀」陪葬茂陵。陵名「英陵」,在武帝陵西北500米處,當地人稱「磨子陵」。因前後兩任皇后陳阿嬌、衛子夫均已被廢,李夫人的英陵也就成為茂陵中唯一的「後陵」。
李夫人的家人也因她而貴,她另一個哥哥李廣利在衛、霍都故去後,被封為「貳師將軍」西伐大宛獲取「汗血寶馬」,後又多次帶兵出擊匈奴。怎奈能力平庸,才不配位,屢次出徵,勝少敗多。
公元前99年,李廣之孫李陵因替李廣利分兵,獨帶5000步卒遭遇匈奴3萬騎兵。李陵苦戰8日殺敵上萬,「兵矢既盡」而降匈。司馬遷因替李陵說話而被下獄,最終因家貧無法籌夠50萬贖金遭受宮刑。這可能是他不喜歡也是外戚出身的衛、霍二人的原因之一。
漢武帝晚年又寵幸上被稱為「鉤弋夫人」的趙婕妤,並將其所生兒子劉弗陵立為太子,也即後來的漢昭帝。為了讓年幼的劉弗陵以後能不受「母后」幹擾,他毫不猶豫地殺掉了趙婕妤,開了中國歷史上殘忍的「立子殺母」先例。
晚年暴戾的漢武帝,做了兩件最正確的事。
一是公元前89年以「輪臺罪己詔」為代表的「深陳既往之悔」:深悔以前「所為狂悖,使天下愁苦」,責令「自今事有傷害百姓,靡費天下者,悉罷之」,以後「務在禁苛暴,止擅賦,立本農,修馬復令」,國策重回「休養生息」。再是公元前87年「所賴幸有知人術」的「臨終託孤」:在周至五柞宮畫「周公輔成王」圖,命霍光、金日磾、上官桀、桑弘羊為託孤輔政大臣,從而保障了身後的「昭宣中興」。北宋司馬光因此評價他——「有亡秦之失而免亡秦之禍」。
託孤兩天後,「雄才大略」的漢武帝劉徹撒手人寰,最終和他的文臣武將、紅顏愛妃一同走進了茂陵陵園,連同「千秋萬古功名骨」,一起「化作鹹陽原上塵」。
鹹陽原上功名骨,千載悠悠冠劍土。
2000多年後的公元1980年一個冬日,一個青年來到茂陵。
他在這裡痴痴地盤桓了整整三日,陶醉於「一個流動的線條和扭曲的團快結合的石頭的虎」,並開悟到作文:不可「聲色俱厲」,不可「輕靡浮豔」,而要「重精神,重情感,重整體,重氣韻」。
這個青年就是後來的著名作家賈平凹。他所陶醉的「石虎」,是如今陳列於茂陵博物館的17件巨型西漢石雕之一:「一個混混沌沌的石頭,被雕刻家那麼隨便一鑿,就活生生成了一隻虎了」「分明那虎正騷動不安地衝動,在未躍欲躍的瞬間」。
「未躍欲躍」的還有「臥馬」:「臥馬」全身呈現臥姿卻一隻前蹄緊扣地面,另一隻略微抬起,後腿也正在用力,分明是一種正從臥姿準備躍起的瞬間形象。
瞬間形象更鮮明的是「躍馬」:在後腿還臥地未起時,前腿卻已全騰於空,將一匹戰馬一躍而起時的瞬時動感雕鑿得活靈活現,那瞬間迸發的力量帶動著石頭的「線條」和「團快」一同騰躍。
茂陵博物館館長田暉說,17件巨型西漢石雕:溫馴臥牛、怪獸吃羊、人熊搏鬥、虎據黑蟾、巨盤石蛙、祁連野豬、誇張石人、悠然臥象、鼓目石魚等,凡象形,均是線條和團快相結合,就天然石材因形而雕,或圓雕,或浮雕,或線雕,稍事雕鑿,卻形神兼備,氣韻生動,雄渾大氣,厚重磅礴。
最雄渾大氣者是「馬踏匈奴」:氣宇軒昂的「立馬」,堅實有力,威武豪邁;馬下蜷縮的「匈奴」,絕望躁動,垂死掙扎;氣魄之雄大,境界之壯闊,精神之奔放,令人嘆為觀止。
魯迅先生評價:「惟漢人石刻,氣魄深沉雄大」。
「正是因為雕琢於氣魄雄大的漢武時期,故最能體現大漢風貌。」興平市市長賀建權告訴筆者。他說:為彪炳霍去病戰功,「為冢像祁連山」的這些深沉雄大的石雕,是目前中國最早的紀念碑式巨石群雕。可以想見那時的祁連山:牛羊滿山,魚蛙遍川,野豬成群,虎熊相搏。
漢武時期,是漢民族正融合其他民族蓬勃而興的時期,也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真正強盛的以漢族為主體的多民族統一大帝國的興盛期。這一時期的文治武功、典章制度、歷史風雲、人物傳奇,以及融匯而成的大漢風貌、大漢精神、大漢氣質等,此後都長久地融入了漢人血液,成為漢民族寶貴的精神財富和文化源頭。
「大漢財富」就蘊藏在這些巨型石雕中。在此盤桓整整三日的賈平凹痴痴地「靜觀臥虎」,陶醉於其中「千鈞一髮的境界」和「力的象徵」;痴迷於其間「內向而不呆滯」「寂靜而有力量」的「東風的味」「民族的味」;醉倒於其身「單純、樸素、自然、真切」的真正藝術氣質。
今年80高齡,一生心血都獻於茂陵文物事業的茂陵博物館老館長王志傑,說起這些巨型石雕依舊激情滿滿:那時的漢人,自然奔放,氣魄宏偉,堅毅自信,神採風發;漢人眼裡的世界,壯闊而遼遠,雄渾而博大;天地間仿佛有一種使萬物運轉的巨力,在快速運動和力量中,人和自然都充溢著狂飆突進的生命力和磅礴的氣勢。
石頭的「臥虎」、石頭的「馬踏匈奴」、石頭的「人熊搏鬥」、石頭的「臥馬」「躍馬」,包括石頭的豬、牛、蟾、蛙、魚等石雕身上,都盡顯「狂飆突進的生命力和磅礴的氣勢」。
賈平凹後來又無數次來到這裡,他說為這些舉世聞名的石雕藝術,他常折服到膝蓋都軟了下去,甚至不由得放聲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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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黃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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