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幾年,有一個怪影在藝術圈遊蕩,它的藝術創作,尤其是畫作,賺足了掌聲和罵名。
在拍賣行,其畫作以高價拍賣;在畫廊,看客絡繹不絕。
2018年,由法國藝術團體 Obvious 創作的名為 Edmond de Belamy 的畫在佳士得拍賣會上以 432,500 美元的價格成交。據說這幅畫一直是此類畫作拍賣價格記錄保持者。
《貴族畫像》,作者法國藝術團體 Obvious Art (直譯:顯然藝術)Portrait of Edmond Belamy, 2018, Obvious Art
另一幅作品,《夜明けの湖沼の勝川》則以 16,250 美元的價格在蘇富比拍賣行成交。
《夜明けの湖沼の勝川》,作者同上Katsuwaka of the Dawn Lagoon, 2018, Obvious Art
不光有靜態畫作,還有動態畫作,德國藝術家馬裡奧·克林格曼創造的無限不循環肖像流《路人記憶1》以 40,000 英鎊拍出。
《路人記憶》,作者德國藝術家馬裡奧·科靈格曼Memories of Passersby I, 2019, Mario KlingemannImage: ONKAOS, Sotheby's
紐約 Bitforms 畫廊的老闆史蒂文·沙克斯表示他有客戶已在此類藝術品上賺了 60 萬美元。
蘇富比拍賣行「當代藝術下午拍賣會」的負責人馬克斯·摩爾表示,這類藝術創作的出現是藝術史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
這類藝術家及其畫作,已被藝術家、學者和媒體公認為一股勢力——藝術評論家、學者大費口舌筆墨,媒體以褒貶不一的吸睛標題輪番報導。
但稍有審美意識的人都不免皺眉頭。這些高價作品,無非是對某些流派的拙劣模仿,何以吸引眾人目光,且以天價拍賣?
在這些拍賣與炒作中,審美價值退居其次,值錢的是概念,即所謂「人工智慧」——以上作品,均出自人工智慧軟體。
那個在藝術圈遊蕩的怪影,就是人工智慧。「超人類」的創作概念,成了吸睛和吸金的最強理由。
但請注意,所謂「人工智慧的創造力」,更多出自人類之手,而非機器。這些人工智慧,通過學習人類的藝術作品進行的創作,依然廉價。
就算哪天AI作品真能令繆斯汗顏,維納斯落淚,它依然沒有靈魂。
攝影,靈感繆斯……的婢女
創造力只來自人類嗎?
這個問題是否過於「人類沙文主義」了?並不。把歷史拉長了來看,畫作藝術遇到的最早挑戰者並非人工智慧,也許是攝影——一個「機器輔助創作」的藝術。
路易斯·達蓋爾,這位法國巴黎一家歌劇院的首席布景畫家,在1839 年發明了銀版攝影法,該法是商業攝影的鼻祖。
路易斯·達蓋爾Louis Daguerre (1787年~ 1851年)
當時,「品位主義者」並不認同攝影的價值,他們輕蔑地認為,攝影完成的是機械性的工作。但同時代的畫家保羅·德拉羅什則持悲觀態度,他斷言:「從今天開始,繪畫這門藝術死了!」
「攝影是否是藝術」?這是藝術界幾十年來的經典之問。
這場辯論主要有三類觀點:
第一類觀點,認為攝影完全不能歸到藝術範疇,不然藝術的概念會毀滅;第二類觀點,認為攝影可以為藝術提供參考,但不等同於藝術;第三類觀點則認為,攝影會像繪畫一樣成為重要的藝術形式。
一開始,攝影幫助畫家大幅提高寫實技法。
19世紀的許多畫家,例如包括約翰·艾佛雷特·米萊在內的前拉斐爾派畫家,和包括安格爾在內的新古典主義者,都在相機的幫助下創造了大量寫實作品。
《伴娘》,作者約翰·埃弗裡特·米萊斯,現藏於劍橋大學菲茨威廉博物館The Bridesmaid, 1851, John Everett Millais,The Fitzwilliam Museum, Cambridge
《朱庇特與西提斯》,作者讓·安格爾,現藏於法國格蘭尼特博物館Jupiter and Thetis, 1811, Jean-Auguste-Dominique Ingres, Musée Granet
但是,相機的普及帶來一個問題:如果將寫實主義簡化為機械過程,那畫家是做什麼的?
這個問題促使畫家們開始運用抽象概念。
詹姆斯·惠斯勒的調性主義運動推崇大氣的、帶有強烈情緒色彩的畫面。他批評道:
「只會寫實的人太可憐了。如果看到什麼就畫什麼的人是畫家,那麼畫家之王就是攝影師。藝術家的工作應該超越寫實。」
《瓦爾帕萊索的粉黛暮色》,作者詹姆斯·惠斯勒Crepuscule in Flesh Colour and Green:Valparaiso, 1866, James Abbott McNeill Whistler, Image released under Creative Commons CC-BY-NC-ND (3.0 Unported)
象徵主義者和後印象派藝術家完全擺脫了感知現實主義。那個畫出《吶喊》的挪威著名畫家愛德華·蒙克則更直截了當:
「我慶幸攝影只是人間的工具,而不能在天堂和地獄中使用。我一點也不擔心攝影會取代繪畫,因為我畫的都是那些有血有肉,敢愛敢恨,有靈魂的人。」
1888年藝術品商人提奧,收到了一封哥哥梵谷的信,後者在信中對攝影也不屑一顧:
「你必須大膽發揮色彩產生的和諧或不和諧的影響。畫畫也是這個道理,準確的構圖和調色都不是重點,那些逼真的圖像都算不上繪畫,只不過是照片而已。」
但要說攝影對藝術畫作沒有影響,也未免掩耳盜鈴。
事實上,誕生於20 世紀的當代藝術,就大方地從攝影中汲取靈感。如艾蒂安-朱爾·馬雷的多重曝光攝影,推動了未來主義和立體主義,杜尚的《下樓的裸女2》即是其中經典之作。
《下樓梯的裸女》,作者馬塞爾·杜尚,現藏於費城藝術博物館Nude Descending a Staircase, No. 2, 1912, Marcel Duchamp, Philadelphia Museum of Art
藝術家們把攝影當成寫實的工具,並在這個過程中萌發了更多的靈感,從現實主義中跳脫。所以不妨說,「鏡頭後的那顆頭才是創作的核心」,人們勸阻器材黨多注意創作技巧的那句話,依然適用於「攝影—繪畫」:攝影至今還是作為藝術家的工具而存在,而不是取代藝術家存在。
最終,攝影作為一種寫實工具對藝術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攝影也成為一種公認的創作形式,許多照片被作為藝術作品展出並以天文價格拍賣。
「新工具、新技術促進藝術進步」的例子很多,電影、3D 動畫、生成藝術等,莫不如是。
人工智慧可以變成繆斯本人嗎?
攝影和電影的相機按照設定好的機制捕捉光,並把光轉換成圖像;3D 動畫軟體按照固定的算法,把輸入的參數轉變成圖像;生成藝術按照藝術家設定好的圖像生成公式創造圖像……
這些都是藝術創作的工具,但人工智慧可能例外。當下最為前沿的機器輔助藝術創作,它和上面這些技術比,一樣嗎?
與傳統工具的不同之處在於,它會觀察和學習。它觀察周圍環境,過去的數據以及系統過去對數據的反應自動導出規則,然後遵循這些規則來運作。這些規則可能會隨著系統不斷累積新數據而變化。
看起來有點「人性化創作」了,對不對?
我們需要論證機器的「創造力」。如果我們將創造力定義為改變現有規則的能力,人工智慧系統與傳統工具的區別,能讓人工智慧系統獲得真正的創造力嗎?
《開裂》(生成藝術),作者馬裡烏斯·沃茲Ucracking, Marius Watz
被動學習的人工智慧
2015 年的 DeepDream,是最早的人工智慧藝術應用之一,這個程序由 Google 工程師亞歷山大·莫德溫採夫 開發。它通過「空想性視覺錯覺」來重新構造現有的圖像,讓現有的圖像給人如夢似幻的感覺。
有人用 DeepDream 畫了9.11 事件中冒煙的雙子塔。
輸出結果,就是一些變形的狗從兩個柱子裡冒了出來。
DeepDream生成的圖片,來源:TwitterDeepDream generated picture, Twitter
但,為什麼畫中出現的是狗?畫中出現狗的意義在哪裡?其實並沒有什麼深意:只不過因為訓練 DeepDream 模型的源數據裡有很多狗罷了。
DeepDream 創造的作品可以博人一哂,「狗頭大集合」離真正的藝術還很遠。
AI是規則的奴隸
人工智慧系統的觀察、學習與創作的規則,本質是人為設計的產物,人工智慧系統仍按人為規則運行。
為了博人眼球,一些新聞媒體喜歡把人工智慧擬人化,搞一些大新聞出來。在這些新聞裡,人工智慧的製造者——人——似乎成為了造物主,或者直接點說,神。
有時,人工智慧好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識。
2017 年,Facebook 的研究人員發現,他們的機器人正在以一種人類無法理解的語言「聊天」。媒體熱炒「這意味著機器人的談判技能可能超過了人類」。而之後有學者闢謠,稱超越人類是無稽之談,機器人之所以說出人類聽不懂的話,只是因為它們不知道正確的語法。
有時,人工智慧又變成了藝術家。
2017 年,彈奏馬林巴琴的機器人西蒙可以獨立作曲了,媒體驚呼機器人作曲家問世了;2018 年,微軟出了一個可以按照人的指令畫畫的機器人,媒體又把該機器人描述成一個畫家。
之後,你甚至能看到人工智慧被人們賦予各種技能:作詩、唱歌甚至寫文言文……唱念作打,就差舞槍弄棒了。
這類描述未免有誤導之嫌,甚至會造成恐慌。
在大眾媒體的話語體系中, 「訓練」人工智慧模型,很容易和人類「學習」混淆起來,但實際上,訓練≠學習。
「訓練」人工智慧模型去解決問題,前期需要人工定義場景及問題,獲取充分的數據並測試不同的方法,還需要開發者大量的專業知識和實驗。解決新問題時,訓練前期準備工作又要重新來一遍。
和人的智慧相比,人工智慧模型很渺小,只能針對預設的問題發揮作用,而且在簡單的問題上也不能保證 100% 正確。簡而言之,人工智慧不具備人類的理解能力。
讓我們把視線拉回人工智慧作畫。
2019 年 3 月,計算機科學博士艾哈邁德·艾爾加馬爾將他創造的機器畫家 AICAN 創作的作品,拿到紐約的當代藝術畫廊 HG Contemporary 展出。
展覽的名字叫《超越時空的無臉肖像》。該展覽的主題是:藝術創造中人與機器的歷史性協作,以及人工智慧在反映人類意識或者潛意識中所扮演的角色。
請原諒……我真不理解這些畫怎麼體現第二個主題,你看它們都長這樣——
《無臉肖像#3》《無臉肖像#5》《無臉男人像》,作者:艾哈邁德·埃爾加馬爾博士Faceless Portrait #3, #5, Faceless Portrait of a Man, 2019, AICAN/Dr. Ahmed Elgammal/courtesy HG Contemporary
按照這個展覽的宣傳手冊的話說:
「人工智慧畫家 AICAN模擬人對美學反應的心理學模型。它已經學習了十萬個以上跨越五個世紀的代表性西方藝術作品,以及審美及藝術形式隨著時間的演變。在沒有人類藝術家參與的情況下,AICAN 會選擇其作品的樣式、主題、構圖、顏色和紋理,結合它所學來進行獨立的創作。AICAN為過去和現在的藝術家提供了跨世紀藝術史進行對話的新方式。」
看不懂就對了,我們猜這段話裡滿篇都寫著「借鑑」。
AICAN 的創作者自己表示:人工智慧藝術和攝影有異曲同工之妙。支持者認為,人工智慧藝術終有一天會有和攝影一樣的地位。
AICAN 的畫作標價從 8,000 到 25,000 美元不等,有一些已經預售出去了,還有一幅在慈善拍賣會上賣出了 16,000 美元。
貌似還挺受歡迎嘛。還有評論煞有介事地說,它在隨機的創作過程中機緣巧合地創造了美,這就是 AICAN的吸引人之處。
但如此漫無目的、機緣巧合何以有資格稱作「創造力」?這也是人工智慧畫作普遍遭受的質疑之處。又如,本文開篇提到的畫作 Edmond de Belamy 就不免被吐槽。許多人指出,這幅畫缺乏創意,藝術團體 Obvious 為了拍賣,只不過借用了別人的代碼,就以「創造力不僅僅屬於人類」的口號大肆宣傳。還有人嘲笑 Obvious 只是簡單地列印出粗劣的藝術作品罷了。
人工智慧是合格的勞動者
人工智慧是理想的腦力勞動者,只要有明確的指令,它可以在短時間內完成繁重的任務。
2019 年 9 月,學者安東尼·布勞奇和喬治·坎恩在 arXiv 上發了論文,闡述了他們如何從畢卡索的畫《彈吉他的老人》中還原了一幅世人沒有見過的畫,《失落的女人》。
在畢卡索的年代,畫布比較緊缺,很多人只能在原來的畫上重新作畫,所以 《彈吉他的老人》下面還有一幅畫。在下方的圖裡,你也能隱約看出有一個女人的肖像。
《彈吉他的老人》(或譯《老吉他手》),作者巴勃羅·畢卡索,現藏於芝加哥藝術學院The Old Guitarist, 1904, Pablo Picasso, Art Institute of Chicago
《彈吉他的老人》作於 1903 年到 1904 年,是畢卡索「藍色時期」的代表作。當時他在巴黎窮困潦倒,所以在畫裡用藍色來表達自己內心的孤獨和彷徨。背後這張女人的肖像很有價值,為研究畢卡索「藍色時期」 的作品以及他本人提供了重要的信息。
《失落的女人》還原圖,作者安東尼·布勞奇、喬治·坎恩La femme perdue, Anthony Bourached, George Cann
復原畫作的過程是,以 X 光分離出的這幅畫的黑白圖像為框架,再用畢卡索的另一幅畫《生活》當做他作畫風格的參考,讓神經網絡重構這幅隱藏的畫。
還原過程 | 作者 安東尼·布勞奇、喬治·坎恩
但是還原效果不理想,這個工作換成人工也能做,甚至可以做得更出色。人工智慧的唯一優勢在於,它可以在短時間內完成重複性任務。
解讀AI畫作,是來自觀眾的藝術
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哈姆萊特。
AI本身作畫時,沒有什麼主觀情緒輸出,也沒有什麼故事,單純只是觀眾——藝術業界、AI從業者等等,內心小劇場停不下來的「戲精」解讀。這個過程本身就是二次創作。
目前,人工智慧還沒有成為文藝女神繆斯。它和攝影一樣,作為工具,服務於靈感。
拿著愛的號碼牌的人,是我們自己
一直以來,人工智慧除了帶來便利,還有恐懼,因此人們傾向於將自己和機器劃清界限。
有觀點稱,越來越多的畫作被冠上人工智慧的名字,意味著人和機器之間的界限開始變得模糊,將人類創造力賦予機器只是一個開始,隨之而來的是人格、自我意識、思想等等。
其實大可不必如此悲觀。是否讓機器統治人類,決定權在我們自己手上。如果有一天人類把創造力歸功於機器,拿一定不是機器有什麼過人之處,而是人類自降了身份。
好在,至少到現在為止,我們還沒有這麼蠢。
過去,沒有任何藝術作品的作者署名為一臺電腦或者一部相機,就算是在署名裡提到了機器,也是向「創造機器的人類團隊」致敬。比如,某些攝影作品裡,署名旁邊會加用了哪一款相機,比如萊卡、哈蘇等,那是為了承認相機設計團隊在其中發揮的作用。
現在,即使人們給人工智慧畫作戴上人工智慧的帽子,人們討論更多的還是創造人工智慧畫作的團隊。比如提起《路人記憶1》 ,人們自然而然會提到德國藝術家馬裡奧·克林格曼,沒有人會提到他用的那臺電腦;提到《夜明けの湖沼の勝川》以及Edmond De Belamy 時,大家都在說法國藝術團體 Obvious,而提到人工智慧的時候,所有人都知道這是羅格斯藝術與人工智慧實驗室的作品。
人工智慧作為一種藝術工具,無論有什麼爭議,和之前所有的新技術一樣,都會有相似的發展路徑。我們認可人工智慧,將它當做工具,為藝術的發展提供靈感。
同時,我們必須自問,在機器能夠執行複雜、抽象、創造性的任務的時代,我們將扮演什麼樣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