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發生在清朝光緒三十二年(1906)。當時清朝的皇帝雖然是愛新覺羅·載湉,但實際掌權者卻是慈禧太后。這一年的九月初一,一個名叫陳遹聲的諸暨人,突然接到詔令,前去接受慈禧太后的召見。
這一年,陳遹聲61歲,他在官場已經打拼了整整二十年。在慈禧太后(陳遹聲在詩中一律稱其為孝欽皇后)召見之前,陳遹聲已先後為官翰林院編修、松江府太守、政務處(隸屬於內閣)道員。從56歲任道員以來,他一直勤勤懇懇、廢寢忘食地工作,具體是協助軍機大臣錢良(寶臣)負責政務、練兵、稅務等諸多日常事務。
正當陳遹聲在官場上遭遇同僚猜忌、權奸排擠、心生辭官念頭之際,慈禧太后的這一次召見,將陳遹聲從官場的困境中解救了出來。也正是這一次召見,陳遹聲得以在自己的仕途生涯上,書寫了最輝煌的一頁。
慈禧召見陳遹聲,時在九月朔(初一)。那一天的那一刻,陳遹聲在完成臣子進見慈禧太后的那套三跪六拜的繁瑣禮儀之後,終於親耳聆聽了慈禧的金玉良言。朝堂上鴉雀無聲,陳遹聲跪伏在地,老佛爺嘴裡緩緩飄出來的話語,一字不漏地鑽進了自己的耳朵。老佛爺最關鍵性的話語是這樣說的:
「汝守松江,辦事妥洽,聲名甚好。東川地方繁富,兼有交涉,甚欲得一清廉之吏以資撫輯,汝好好去做!」
(孝欽皇后慈禧)
天降大任。皇恩浩蕩。陳遹聲表面上表現得十分鎮定,但內心卻是感恩戴德不已。回到家裡,他舒緩呼吸,平靜心跳,當即寫下了《召對紀恩》的詩:
「香菸拂拂御爐輕,咫尺天顏凜聖明。溫諭不憚重獎勵,微臣有甚好聲名。璽書自昔褒黃霸,宣室何曾棄賈生。慚愧清廉無遠略,東川可似舊茸城。」
一二句寫陳遹聲在皇宮的親眼目睹:見到了香爐,嗅到了異香,看清了孝欽皇后的真容,感受了孝欽皇后的威嚴。三四句寫慈禧對自己的器重,他說孝欽皇后對自己的褒獎出乎意料,自己哪有什麼政績和名聲啊。五六句寫皇恩浩蕩,他說加官封爵的好運原本屬於黃霸這樣的循吏,想不到朝廷從來沒有拋棄像賈誼這樣的讀書人(陳遹聲以賈誼自比)。七八句寫對自己履新的擔憂,他說自己被孝欽皇后譽為「清廉」,並被委以「川東兵備道」的重任,慚愧自己並沒有治理一方的遠略,不知道即將赴任的東川,跟自己曾經治理的松江是否一樣。
順便說一下,「川東兵備道」是朝廷四品官員,與明朝楓橋駱問禮所任的「湖廣按察司分巡武昌道兼管兵備副使」是同一級別,故陳遹聲後來在《初十日重過見大亭有感》一詩中也說:「公(駱問禮)至按察司副使,與今各道同級。」言下之意,陳遹聲與駱問禮做了同級別的官,都是正四品,相當於現在的副省(部)級領導幹部。
兵備道的任命,改變了陳遹聲的形象,提升了陳遹聲的威望,同僚們對他的態度立馬有了180度的大轉彎。陳遹聲《村居詩》中記錄了這種官場積久有之的怪現狀:
「辛壬服闕北入覲,召直周廬參庶政。是時朝議方紛紜,長白尚書操戎政。談兵往往至夜分,朝草章奏夕上進。同寮疑忌奸權恨,請改官制撼宸聽。慈宮鎮靜群喙息,老臣(謂仁和相國)心折女中聖。」
一二句寫自己為父守孝滿三年後回朝廷任職之事。辛壬,是1901年和1902年。服闕,指守孝結束(陳遹聲父卒於1898年9月)。入覲,是入朝進見天子,這裡指1902年被朝廷「召」回、且升職為政務處道員一事。直周廬,指在皇宮周圍所設警衛廬舍裡值守。參庶政,即參與各種政務、練兵、稅務等事務。三四句寫當時清末朝廷紛亂的形勢。五六句寫自己的為官情形:日夜討論練兵事務,一天到晚起草奏疏。七八句寫自己在官場的處境——同僚疑忌他,奸權痛恨他,但陳遹聲並不在意,依然大膽提出了改革官制的建議,結果他的建議讓皇帝大為震驚。九十句寫自己的命運轉機:自己最終得到了慈禧的賞識,慈禧不僅沒有聽信關於陳遹聲的負面評論,反而明察秋毫,認為陳遹聲是個清廉的循吏,並委以川東兵備道的重任。慈禧一召見,任命書一下,眾人的議論頓時平息。當時朝廷的老臣如仁和相國,從陳遹聲的任用上,就十分佩服慈禧太后,說她不愧是女中堯舜。
慈禧召見,慈禧褒獎,慈禧重託,成為陳遹聲一生的榮耀,讓他銘記終生,至死都不敢遺忘,並甘願為晚清朝廷肝腦塗地而在所不惜。事實證明,此後三年(1907—1909,實際在任時間為兩年),陳遹聲在川東兵備道任上,充分展示了他的人格魅力和治理鐵腕,為朝廷立下了汗馬功勞。其突出政績是兩個方面:一是平盜,二是治礦。《清史稿·陳遹聲傳》的一半篇幅寫的就是這兩件事,而陳遹聲自己也曾用長篇敘事詩的形式記錄了這兩件事。
特別是治理開礦一事,當時的事態已發展到百姓造反岌岌可危的地步。陳遹聲力挽狂瀾,他既要粉碎奸民與洋人的勾結,又要廢除既定的不平等協議,還涉及到與英國領事館的多次談判。最後,他以回收洋人的開礦機械、賠付一定的損失而收回了礦產開採權,保全了四川全省礦產的完全無缺,四川百姓為之感恩戴德。陳遹聲在1909年所作的《留別川東官民四首》中,記錄了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
「江北至合州,煤礦延綿數百裡,奸民私售于洋商李德樂,外部(清朝外務部)與之訂約,採煤有年矣。洋商日要求由江北龍王洞至石牛溝蔓及江合一帶煤山;制府復檄商民,籌款三十二萬金,為代築運煤鐵路,並催餘與之訂約。東川礦產,盡歸洋人,勢將延及川北、川南,百姓洶洶,幾釀大變。餘查知石牛溝並非條約中應由之路。時次珊尚書蒞蜀,餘屢牘申明,並持商約公理,日與英領事辯爭,久而理屈,漸就範圍,始議以二十萬金將其龍王洞開礦機械、房產盡行買歸自辦,從此全蜀礦產可期完全無缺。官蜀三年,可對商民者惟此耳。」
在長篇敘事詩《記江北礦事》中,對於賠付洋人款項一事,陳遹聲也有記錄:「以八萬金買其機器,以十二萬金買其地及房產,賠虧只萬金耳。」也就是說,陳遹聲靠著自己的清廉自守,靠著自己的運籌謀劃,通過據理力爭,以最小的代價,擊敗了奸商與洋人,排解了四川礦產資源羊入虎口的危險境地。
川東江北的紳士和商人,有感於陳遹聲的政績,特意將他平息奸商勒索礦產的始末提煉成文字,在石牛溝這個地方,勒巨石以示紀念,而且還特意塑了陳遹聲的雕像。這件事在陳遹聲《再集臨江樓》中有記載:「江北紳商勒礦事始末於石牛溝,並鐫餘像。」
(當年採礦留下的鐵軌遺址)
後來,回憶治礦一事,陳遹聲仍心存欣慰。在他離開川東之際,乃至在家安度晚年時,始終念念不忘這件事關百姓利益、事關國家尊嚴的事情。如:
「喧闐車馬溢城闤,置酒張筵送我還。祖帳門東銅馬廟,勒崖江北石牛山。」(《再集臨江樓》節選)這裡記錄的,是陳遹聲解甲歸田時,官民夾道相送、依依不捨的場面。川民在銅馬廟設帳餞行,又在石牛溝勒石塑像,這是陳遹聲「政去人聲後」的真實寫照。
「我性本鯁直,錚鐵無曲鉤。談笑卻盟約,口舌靖戈矛。犒金才逾萬,輸資不待鳩。遂令三川礦,完全無缺甌。忠信行蠻貊,大道洵可由。」(《記江北礦事》節選)這裡記錄的,是陳遹聲大義凜然、舌戰洋人、據理力爭、捍衛礦產的形象。他在洋人面前絲毫沒有卑躬屈膝,緣於對朝廷的忠誠,對百姓的熱愛。
「折衝壇坫御外侮,千裡礦產折價贖。一紙檄抵百萬金,商民顏歡鄰使服。何須磨石頌浯溪,大書紀事石牛谷。」(《村居》節選)這裡記錄的,是陳遹聲在談判桌上的機智沉著、不卑不亢的形象。他是化解矛盾的高手,他以折價的方式,從洋人手裡贖回千裡礦產,讓洋商心服,讓川民感恩,並最終獲得了川民勒石紀功的回報。
陳遹聲平息四川礦產糾紛,為朝廷解除一個後顧之憂,慈禧太后在病床上聽聞了來自四川的這個捷報,臉上露出了欣慰的微笑,她欣慰當初確實沒有看錯人。遺憾的是,慈禧太后已無暇顧及下詔嘉獎遠在四川的陳遹聲,因為她於1908年11月15日在中南海儀鸞殿病逝了。
得到慈禧太后病逝的消息後,遠在四川的陳遹聲仰天嘆息。他連作兩詩,以抒發對自己有知遇之恩的孝欽皇后的痛悼之情。此詩題為《孝欽皇后輓辭二首》,詩曰:
「王業憂凌替,天心有廢興。山河忙裡定,堯舜女中稱。遺詔扶衝帝,傷心望穆陵。群臣須後命,憑几冊金縢。」
「玉璽終歸漢,金鑾昔駐秦。哀書頒大夏,樂奏罷臨春。艱難恢先業,清廉愧小臣。(丙午召見,蒙「清廉」之褒)明年思麥飯,揮淚錦江濱。」
(陳遹聲像)
1909年,陳遹聲64歲,此年5月,他解甲歸田,出三峽,歸故裡,開始安度晚年。但是,此後陳遹聲在畸園(帶山草堂)回首人生往事時,每當涉及「丙午(1906)」這個時間節點,他總是習慣性地在詩中加注,重複記載自己受孝欽皇后召見的這件陳年舊事。如:
「大喪相繼甫旬日,遠臣聞之長太息。丙午九月覲慈顏,廣額豐頤兒腴澤。」(《村居詩》組詩之一)詩中的「大喪相繼」,是指光緒皇帝(卒於1908年11月14日)與慈禧太后(卒於1908年11月15日)前後一天去世之事。陳遹聲得知消息後,除了發出哀痛的嘆息,又想到了1906年慈禧太后召見自己的那件事,他念念不忘慈禧太后那張慈祥的面孔,那面孔看上去是那麼的「廣額豐頤」(舊時以為有厚福的臉相)。
「東華一夢醒茫茫,荊棘銅駝觸目傷。纂史只堪署檮杌,罷官便已見滄桑。辛壬大事成私記,丙午慈諭未敢忘。(丙午九月蒙召見,慈顏溫和,以循吏更相勉,並說餘守松江事甚悉。)不似亭林行腳健,麻衣萬裡拜君王。」(《再題旅壁》,見《病榻集》)陳遹聲處於清亡之際,而慈禧的召見與重任,使得他對清廷的維護更加忠誠,對於清朝的滅亡更加痛心,故陳遹聲的「遺民」心態十分強烈(他編遺民詩,便是這種意識的反應)。他之所以說「辛壬大事成私記」,是因為他私底下不肯苛同辛亥革命。雖然改朝換代了,但他內心深處對慈禧的「慈諭」始終不敢忘記。
綜合上述陳遹聲的詩歌和詩注,我們可以了解到陳遹聲當時為官的一個真實面貌。慈禧之所以看重陳遹聲,有兩個因素:一是陳遹聲為官清廉。慈禧褒獎他「清廉」,是根據陳遹聲在松江太守任上的政績所作出的客觀評判。二是陳遹聲是忠於朝廷、忠於百姓的「循吏」。慈禧委他以川東道的重任,是人盡其才人盡其用,看中的正是他的為官品質,所以用「循吏」勉勵陳遹聲,而陳遹聲在四川的所作所為,也確實向慈禧提交了一份令人滿意的答卷,雖然朝廷似乎欠了陳遹聲一個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