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 | 文
貴族確實打不過流氓。為什麼?貴族保守,思想和行為受傳統所限,但形勢比人強,流氓轉型快過貴族!
所以,項羽為什麼失敗?劉邦為什麼成功?每個中國人都可以說一大堆理由來,最重要的理由,可能就是這個。
公元前205年,滅秦後的第三年,項羽依軍功立了18個王(包括劉邦),全部是異姓王。緊接著是4年的楚漢戰爭,原來的17個王變成了8個,大部分是劉邦所立,小部分雖不是他立的,也是投靠劉邦或者幫助劉邦的。
公元前201年,楚漢戰爭結束的第二年,劉邦稱帝。之後過了7年,劉邦死了。劉邦死時,8個異姓王唯剩1個地處南方蠻夷的長沙王吳芮。其餘的,1個王降為侯(竟還是劉邦的女婿趙王),4個被殺,2個逃入匈奴。
更牛逼的是,劉邦臨死前,呂后憂慮:「諸故將與帝為編戶民,北面為臣,心常鞅鞅,今乃事少主,非盡族是,天下不安。」呂后要殺掉劉邦手下的全部將領,但她還是不能「盡誅」,還有「故將」遠在他方手握兵權,呂后說完這句即被人勸諫,只有作罷。
劉邦
劉邦已定天下,齊地田橫自成一系,成了末路英雄。劉邦召他來,來了,封王封侯;不來,「發兵加誅」。田橫說:「橫始與漢王俱南面稱孤,今漢王為天子,而橫乃為亡擄,北面事之,其愧固已甚矣」。可見當時的君臣豈有定份?英雄貴在不屈!
於是田橫自殺獻頭,與劉邦「一見」,劉邦為之流涕。「稱孤」之人畢竟也是人。項羽死後,劉邦哭祭,哀極而罷。沒有仇恨,只有憐憫與空虛。我相信這些都是極為真實的細節。
項羽為什麼沒有在鴻門宴上殺劉邦?
項羽不嗜殺嗎?他屠城無數;章邯降卒20多萬,殺;有人說他「沐猴而冠」,殺;宋義本是他的上級,但逡巡畏義不肯救趙,作隔岸觀火狀,殺;韓王成和義帝——六國之後,又怎麼樣?殺!
勇而果殺,是項羽之本性,司馬遷對項羽評價不是太高就是說他嗜殺,當然這也是他令諸侯畏服、當上領袖的原因。項羽殺韓王成的原因,兩部史書敘述得很模糊,僅僅說韓王成「無功」;而殺義帝則是很有講究的。
義帝是項羽家所立的六國之後,但義帝卻不甘心做傀儡。漢書載,項羽和劉邦是對秦戰爭中兩個最積極最能幹的將領,義帝派項羽去救趙,牽制秦軍主力,而把西進關中的任務交給了劉邦,其實是想扶植劉邦對抗項羽。當然,救趙是項羽欣然前往的,項羽的大無畏,不愧稱為英雄。
在王關中的問題上,義帝明顯杵意項羽:秦滅了,項羽問他,劉邦怎麼封?義帝回答:「如約」。這個約,就是「先入關中者王之」。項羽懷恨在心,稱「古之王者必居上遊」,把義帝搞到僻地做個長沙王,路上派英布結果他。
鴻門宴
鴻門宴不殺劉邦,不是項羽的優柔寡斷、婦人之仁。但凡是他想殺掉的人,就是他自認的真正的敵人。我的理解是,劉邦當時並不是項羽心目中的敵人,在他的意識中,敵人是義帝這樣的名義領袖。當時六國之後是深入人心的,各地豪傑湧起,大都先擁立本國之後以凝聚人心。殺了義帝,項羽認為再也沒有什麼「制度」障礙了,他就可以「王」天下了。
漢書曾說項羽「仁而敬人」,他的理想秩序,可能就是秦之前的傳統,做個天下共主,號令封臣。這個秩序是權責對等的,「君待臣以禮,臣事君以忠」。
項羽封了18個王,有財權,有兵權,世世永饗,權責對等。然後他自己衣錦歸鄉,做西楚伯王。「伯」王,這個稱呼確實比18個王高一些,我的理解是王的大哥,還是和「王」平行的,是「王」的召集人或者協調人的角色。
項羽為什麼火燒阿房、殘破關中?人們一般是不愛惜不屬於自己的東西的,項羽沒有把這些看成他自己的,這個地方不是他的封地,珍寶、人口可以擄走,其他的不能帶走,統統毀掉。
項羽做了「大哥」,對「小弟」是有求必應。
齊地田榮(田橫之兄)因為沒有幫助項梁,導致項梁被秦將章邯剿殺,項羽為此不封田榮。田榮於是攻殺了項羽封的濟北王和膠東王,盡並三齊之地。史書載「項羽聞之,大怒」,遂帶兵攻滅田榮。就是在這個當口,劉邦吞併三秦,打過來了,攻佔彭城。這是楚漢戰爭的開始。
楚漢戰爭圖
說到底,項羽的所謂「王天下」體系脆弱不堪。
第一,18個王與項羽的隸屬關係太過鬆散,均自成派系。而18個王以外的地方實力派也隱患太大,田榮是一例,趙將陳餘因與張耳的矛盾交印而去,沒有隨項羽入關,終未得封王,也怨憤頗大。事實上先搗亂的也就是這兩個人。
第二,彼時距西周已近千年,權力來源問題誰都可以追問了。項羽這個「王」,是他的一個美夢,自然也可能是別人的美夢。項羽體系的維繫,唯靠己力,人心是沒有的。大哥與小弟的溫情只是一個假象罷了。
《漢書》田榮和陳餘兩人怨項羽,所謂「怨」,也僅僅是從本位利益考慮,因功業與所獲地位不符,但並沒有奪天下取代項羽的意思。事實上他們也並未直接攻打項羽。這一點與劉邦有本質區別。
需要說明一點,即使在劉邦稱帝以後,「王」依然代表著社會的頂點。劉邦已當了皇帝好幾年了,有一次「過趙」,趙王張敖是劉邦的女婿,劉邦「不禮趙王」。其實就是點兒破事兒,比如張敖服侍劉邦吃飯、喝酒,劉邦表現出愛搭理不搭理的樣子,用後世的君臣觀衡量,這算事兒嗎?但趙臣貫高等人卻不堪忍受其王如此「受辱」,竟密謀刺殺劉邦!
彼時的「王」,其封地也大得驚人。
劉邦的基本盤,像張良、蕭何、陳平等人,也只是封侯,食邑也就是一個縣(城)或幾個縣的規模。陳平之於劉邦,相當於戴笠之於蔣公,多次密謀「離間」,有些極端的密謀,只爛在了他們兩人的肚子裡,《漢書》都為此強調好幾次:因為太機密,所以不能盡言。就是這樣的人,最後被封為「曲逆侯」,也就是把曲逆縣給他,秦時為3萬戶,因天下離散,在冊戶籍僅為5千多戶。而劉邦大兒子劉肥後來封齊王,食邑70多個城;侄子劉濞封吳王,食邑50多個城。王與侯,基本沒可比性……
項羽
漢九年,已定天下,諸侯來朝,一起為劉邦的父親祝壽,劉邦對他父親說:你當年說我不治產業,是個無賴,現在看看,「今某之產業所就孰與眾多」?諸侯高呼萬歲,劉邦「大笑為樂」。把天下看作產業,劉邦可不是一個「大哥」的概念了。
劉邦的詐力,在韓信身上表現得最明顯。
韓信擄魏、滅趙、降燕、定齊,功莫大焉!當上齊王后,天下三分有其一。蒯通多次遊說讓其脫漢獨立,說得道理讓韓信難以反駁,但他仍不忍背漢,原因何在?
韓信回答:從一個低級軍官成為專制一方的大員,漢王對己有大恩。更重要的,也是韓信自己承認的:能有這樣的地位,能當上「王」,對他來說已經足夠了。
天下未定,劉邦還沒有稱帝。皇帝,只是一個剛出現的詞。唯一的秦皇帝滅了,業已被證明是一個笑話,生殺予奪歸於一人怎麼可能?彼時封建溫情仍在,還不存在「位極人臣」這句話,王是社會頂點,也就是人生預期的頂點。
楚漢戰爭的最後一年,劉、項罷兵談和。沒多久劉邦毀約,與韓信、彭越約定日期包圍項羽,兩人到期卻沒來,結果劉邦被項羽打得慘敗。劉邦用張良、陳平計,答應與韓、彭兩人「共分天下」,並明確封地從哪兒到哪兒,結果兩人的軍隊「立至」,於是就有了垓下之圍,項羽兵敗自殺。
對劉邦來說,需要用人的時候,就用本事最大的人;平定天下後,先得收拾本事最大的人。
韓信用兵天下無敵,這一點劉邦心裡最清楚。還在打掃垓下戰場的時候,劉邦就先奪了韓信的兵權,然後封他做楚王。第二年,劉邦偽遊雲夢會諸侯,把韓信騙過來解至長安,降為「淮陰侯」,實際上是看管起來。為何囚韓信?兩部史書僅交代了一句話:「人告韓信謀反」。語焉不詳,不用說肯定是欲加之罪。
收拾彭越則有一個過程。劉邦打反叛的陳豨,向彭越(已被封為梁王)徵兵,彭越不願出兵;招彭越,不來;彭越臣下勸他反,彭越卻也沒有聽從。此事被人告發,有司說彭越反狀已具,原因是臣下勸反,彭越卻不誅臣下。
彭越被貶黜到蜀地做一個侯,路上遇到呂后,向其哭訴,呂后答應帶他去見劉邦為其求情。這下完蛋了!呂后見了劉邦,力勸他斬草除根!於是彭越被殺。
彭越怎麼被抓的呢?《漢書》只用了兩個字「掩捕」。說不清,反正又是一詐!韓信最終的結局更是詐得漂亮,劉邦在外打仗,韓信被蕭何騙到宮中被呂后殺掉!
劉邦也總是先下手的。
陳豨被劉邦封侯,委以率領趙、代邊地軍隊的重任。他傾慕戰國魏公子信陵君無忌,任俠好客,禮賢下士。到邯鄲公幹,隨行賓客坐的車就有上千輛。
於是有人就像劉邦告密了:這傢伙「客盛」,又「擅兵於外」,「恐有變」。陳豨被逼反,後兵敗被殺。田橫的遭遇也如此,田橫被韓信打得狼狽不堪,跟幾百個賓客跑到海島裡躲起來,但劉邦仍舊害怕「久為亂」,於是招他前來……
劉邦基本盤中的蕭何,坐鎮關中為劉邦輸送兵員、糧草,把幾十名宗族子弟派到劉邦的軍隊,這才免去劉邦的疑心。張良是個大戰略家,還多次救劉邦於危亡。但他多病,不能在外將兵,這就大大省去了劉邦的疑心。平定天下後,張良退隱去玩兒「辟穀」了,這下就更省心了。
比較項羽的模式,劉邦將天下變成為一家一姓之天下,可以延續統治和減少紛爭,於是劉邦「封子弟以填天下」。有沒本事不要緊,要的僅僅是忠誠而已。於是「非劉氏不王」成為兩漢慣例,家天下模式大功告成。
當然,劉邦的家天下結構也就大致維持了50年左右,50年後東南「同姓王」造反。帝國歷史真正的穩定的時候,乃是官僚製成熟的時候,這已是帝國歷史後期(宋以後)的事情了。
田橫與他的兩個賓客去見劉邦,走到距離洛陽三十裡的史鄉(偃師城西)自殺,其賓客砍掉他的頭,馳三十裡形容不敗,供劉邦「一見」。劉邦以王禮葬田橫,兩賓客在其冢旁自剄而死。《漢書》載劉邦「聞而大驚」,又聽說田橫還有五百賓客在海中,立即派使者去招。結果,五百人「聞橫死,亦皆自殺」。
趙臣貫高等人密謀刺殺劉邦,未遂事發,趙王張敖被解到長安。劉邦放狠話:隨王來者「罪三族」。但田叔等人「赭衣髡鉗」跟隨張敖來到長安。事情查清,張敖被赦為侯,張敖把田叔十幾個趙臣推薦給劉邦,田叔才高,得到重用,最後當上魯國的相國。
田橫是「故齊王田氏之族」,其家族淵源加強了他們的堅固性。田橫和他的沒有留下姓名的賓客,成為史書上最後的一抹封建血紅。而張敖是什麼人呢?他的父親張耳是大梁一個看門兒的!
這個故事告訴我輩,忠誠僅限於一個封閉的結構。當等級、利益是固定的,社會位置也同樣是固定的,所有人便無從選擇。但整個戰國時代和秦的一統中國,徹底打破了固有的結構。這些「士」———有知識有能力但無封地無爵位的人,已經崛起,他們需要出路,而劉邦給了他們。
《漢書》載,楚漢戰爭的第二年,劉邦處於明顯的弱勢,儒生酈食其勸劉邦立六國之後,推行德義,如果受到六國之後的擁戴,項羽自然就屈服了。
張良聽了,馬上阻止,一口氣說了8個理由,其中一個理由:
「天下遊士,離親戚,棄墳墓,去故舊,從陛下者,但日夜望咫尺之地。今乃立六國之後,唯無復立者,遊士各歸事其主,從親戚,反故舊,陛下誰與取天下乎?」
張良的意思很簡單:你封了六國之後,土地沒得封了,跟著你的人怎麼辦?還有什麼好處?還能有什麼預期呢?說完這話,劉邦「啜食吐哺」。
歷史是延續的,正是舊體制的崩潰,「士」的尋找出路,給了劉邦最大的機會。而舊體制之靈魂——社會信仰體系,已經在春秋時代開始崩潰,禮崩樂壞,孔子就是悲憤於這種崩潰,起來著書立學。
孔子時代以及他之後的諸多世代,封建等級秩序、天子的神性與諸侯的位階,早已被蕩滌乾淨。政治權力的合法性及其來源,與神性無關。既然你大概也是人,而且沒有被一個穩定的信仰體系賦予權力,那麼你憑什麼就能受命於天、一統天下?
在傳統社會,權力來源的問題是無法被真正追問的。要麼天下大亂,有力者以暴力的形式追問,「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要麼所謂天下大治,有力者悉被搞死、搞服(絕大多數被搞死)。所謂德政、人心都是後世腐儒和「五毛」加上去的,用魯迅的話講,叫「瞞與騙」。
所以,唯有消滅異己,唯我獨尊,運用力與詐完成一統。
這是兩千年帝制歷史的第一推動力。而對權力來源問題的真正追問,也就成了現代中國的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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