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撲大漢是從身材不起眼的芸芸眾生中精選出來的,這些威風凜凜的大漢,實際上代表了日本人內心深處渴望偉岸、嚮往強大的願望,一種在精神上以小勝大的決心。兩極的雙重性格,由此得到了彰顯。
在西方人眼中,相撲是一種荒唐的遊戲。他們無法理解,一些少年因體格超常被專門挑選出來,離群而居,像填鴨似地被餵得肥重不堪,就是為了從事這樣一種枯燥乏味的比賽。法國學者羅蘭·巴爾特在有關日本文化的小冊子《符號帝國》中,頗含輕蔑地描述相撲:「比賽僅是瞬間的事:只要讓對手倒下,就結束了賽事。沒有危險,沒有戲劇性,沒有大量消耗,總之,這根本不是運動,不是爭鬥的亢進,而是某種體重的符號。」
西方人更不服氣的是,相撲比賽不分級別,所有選手不分體重大小,參加只有一個級別的比賽;這等於承認以強凌弱的合法性,根本不符合奧林匹克公平競賽的原則。崇尚平等的西方人,無法容忍這種光天化日之下的不平等競賽。
然而,這樣一種西方人看來不公正的比賽,在日本卻被奉為國技,受到從平頭百姓到天皇華族全體國民青睞,決賽之夜,萬人空巷,靜謐的夜空中,飄散著相撲決賽電視實況轉播的聲音。這種情形,頗有點像中國人除夕之夜團聚家中圍著電視看春晚。一個獲得「橫綱」(相撲手最高級別)稱號的相撲手,在國民心目中的地位和威望遠遠超過總理大臣。日本女性對這些超級胖子情有獨鍾,常以嫁一位這樣的郎君為人生的最大幸福。
那麼,日本人何以如此迷醉相撲?我以為另有更微妙的理由。
大與小的情感交織
日本人的身材,向來以矮小出名,戰前出生的日本人,男的通常只有一米六左右,女的則只有一米五左右,無論比中國人,還是比西方人,都要矮一截。以身材矮小著稱的東瀛島國,何以會發展出這樣一種獨特的巨人比賽?
相撲大漢是從身材不起眼的芸芸眾生中精選出來的,這些威風凜凜的大漢,實際上代表了日本人內心深處渴望偉岸、嚮往強大的願望,就像過去日本當局同外國打交道時動不動就自稱「大日本帝國」一樣;日本人的自卑和自大的雙重性格,由此得到了彰顯。遙想150年前,這些東洋巨無霸聚集在橫濱碼頭,將上百斤重的沙袋像玩具一樣隨意地拋來拋去,向外國水手示威的情形,叫人忍俊不禁。然而,人種畢竟是無法強行改變的,即便日本把全國各地的彪形大漢都挑出來集中展示,也不意味日本就是巨人國。於是,那種渴望偉岸、嚮往強大的願望就變成了一種在精神上超越矮小的動力,變成對弱小者的肯定和期待,變成了以小勝大的決心,甚至變成對龐然大物的藐視。
事情於是變得複雜起來:在日本人的心理中,既嚮往大又蔑視大,既肯定小又克服小,兩種情感交織在一起,表面上互相矛盾,實質上是一回事。
相撲競技不分級別,道理就在這裡。
關於相撲競賽的公正性,日本人有自己的評判標準。對於他們來說,所有選手參加同一級別的比賽恰恰是相撲運動的樂趣所在,相撲手後天的技道和意志的磨鍊,比爹媽先天給予的身體更加重要;力量懸殊的對抗,比起勢均力敵的較量,往往更饒有興味。賽場上,大個子威風凜凜,固然贏得觀眾仰慕,小個子不畏強敵,更令人敬佩,尤其是當小個子憑藉勇氣和機敏將龐然大物的對手掀翻在地的時候,觀眾總是報以暴風雨般的掌聲。可見在情感上,日本人更傾向於同情和支持弱小者。當然,這也與日本人獨特的平衡觀有關。生活中,日本人素來不喜歡機械的對稱和均衡,而傾心於不規則的構圖,就像他們喜歡奇數而不喜歡偶數一樣。他們欣賞的,是那種動態的平衡。
以小搏大的文化心理
這種同情弱小、超越弱小的情結有著根深蒂固的文化心理依據。
讀日本的民間神話故事,可發現許多「小蘿蔔頭」的原型,表明日本人的集體無意識裡,積澱著崇拜小物的遠古記憶。這些故事內容結構大同小異:小英雄力大無比,驍勇過人,把貌似強大的惡魔打得屁滾尿流;或是倚小靠小,出奇制勝,甚至採取非常的手段取勝,而所有這一切,都是為了攫取財富(當然都是打著徵服惡鬼的旗號)。這類故事有不少,除了大名鼎鼎的《桃太郎》,還有《五分次郎》——
五分次郎是一對終年不育的老夫妻從拇指裡生下來的,個子始終只有五分高。他能駕一枚篁葉當輕舟,能在鯽魚肚子裡跳舞,而且力大無比。有一天他獨自一人出徵去鬼島徵討惡魔,可惡鬼一口就把他吞了下去。在惡鬼的肚子裡,五分次郎拿出他的護身劍——繡花針,東一下西一下地狠紮起來,惡鬼受不了了,哭著叫著請求饒命,五分次郎就在惡鬼的肚子裡講條件:「想叫我住手嗎?那你就得投降!就得把你們島上劫來的珍寶送給我!」惡鬼答應了,五分次郎竄到他的鼻孔裡,被一個噴嚏打了出來。
《一寸法師》:一寸法師和小姐在回家的路上碰見兩個鬼,鬼要抓走小姐,一寸法師上去營救被鬼一口吞進了肚子,「一寸法師身體小,就在鬼肚子裡用針到處扎。鬼趕緊把他吐了出來。這時,另一個鬼抓住了一寸法師,想要把他給捏扁。一寸法師看事情不好,一閃身跳到鬼的眼睛上去了,用繡花針猛地往眼睛裡一刺,鬼疼得哇哇直叫,捂著眼睛就跑了。」
讀著這些民間故事,回顧日本近代侵略擴張的歷史,一些令人困惑的疑問變得清晰起來:一個後進的蕞爾島國,能夠在近代世界的歷史舞臺上扮演非同尋常的角色,創造奇蹟,靠的正是這種奮勇進取、以小搏大的絕活;既然是以小搏大,以弱勝強,在力量不敵、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必然會不擇手段使出絕招,就像日本軍隊慣用的伎倆——偷襲,甲午戰爭時這樣做過,日俄戰爭時這樣做過,太平洋戰爭時也這樣做過。正如山本五十六所承認的那樣:「襲擊珍珠港,是不宣而戰,乘敵熟睡之機,割人首級,不足為取,乃東洋武士之精神不能容。」然而,知其「不能容」仍為之,何也?山本司令在襲擊珍珠港之後寫的一首「述志詩」,回答了這個問題:「以身作御盾,忠心為天皇,名譽何所惜,生命皆可拋。」就是說,為了天皇,為了大日本帝國,可以不擇手段地做一切事情。
以弱勝強,以小搏大,靠的是一種精神信念,因為欲戰勝對手,必先戰勝自己。然而,精神信念並不萬能。憑藉它,在合適的時機可以創造歷史奇蹟;濫用它,則可能給自己帶來萬劫不復之災。日本得之於此,也失之於此。
讓我們把視線轉向近代的歷史,甲午戰爭、日俄戰爭、太平洋戰爭,日本均有驚世駭俗的表現,其強大的精神力量,顯示了令人悚然的威力。憑藉這種力量,日本贏得了前兩次戰爭的勝利;濫用這種力量,日本在後一次戰爭中慘敗。日本的慘敗,敗在野心太大,導致精神無節制地膨脹,達到自不量力的地步。正如韓國學者李御寧認為的那樣:「襲擊珍珠港的念頭,來自剎那間伺機一擊取勝的劍道和相撲,但那場地太大了。每當把盆景樹木要移植到廣闊的平原時,日本總是犯大錯誤。」這是日本人視野中的盲點,沒有辦法。
「微型英雄」的心理特徵
明治時期的著名作家幸田露伴寫過一篇有名的小說《鍛刀記》,寫一個技藝平常的刀匠正藏與情人私奔卻沒有能力養活她,一次酒後吹牛使他變成了鍛刀大師武藏守正光的傳人。王爺送給他白銀50兩,限他120天之內,打造出一把稀世珍奇的寶刀。這使他陷於進退兩難的尷尬境地。情人大失所望,趁他酒醉熟睡之際,裹卷50兩銀子離他而去。第二天醒來,正藏發現人財兩空,準備一死了之。就在這時,裡長阻止了他,又給他送來50兩銀子。然而,這更增加了他的壓力,左思右想,依然擺脫不了自殺的念頭,有這樣一段描寫。
他痛苦地喘著氣,緊緊地盤著腿,脫光了上身,瞪起了決心自裁的雙目,正準備把刀戳進腹中的當兒,他一看,原來手裡拿的,正是被裡長奪下去的那把鐮刀。太混了、太混了,我不能死,死了,就是恩將仇報。那我就打造那口刀吧,可恨我又沒本事;那麼,不打那口刀吧,我又一時一刻也不能活下去。那麼死吧,死雖然容易,可死並不能就此了事……不應該造?應該豁出命來造?……上感王爺對我的恩顧,下報裡長對我的照拂。把十幾年來師傅傳給我的本領全副使出來。把我的精魂全都凝注在最最好的鐵砧上來;咬緊牙關打,用足力氣打。鏨子橫鑿,鑿掉我徘徊之想;鏨子豎鑿,鑿掉我卑怯之心。摺疊起來打,合攏起來打,把我滿腔的熱血,化作原鐵;把我清純的一念,傾注到刃鋼上來。讓我胸中的烈焰,一次又一次地鑠鐵成金,讓我至誠的淚水,化作熱湯飛沫,唯期神靈加護……唉,過去我太糊塗了,那些歷史上有名的寶刀那又是誰打造出來的呢?既不是夜叉,也不是菩薩,也是和我同樣的人身……我生為神國男兒,怎麼能像螻蟻一般地死去呢?——他的心機一轉,顏色陡變,眼中發出血紅的激憤之情,大有上衝霄漢之勢。
經過三年足不出戶的精心鍛造,正藏終於如願以償,打出一把寶刀,王爺看得如痴如醉,半晌終於說:「外形過美,反而讓人不放心,不知鋒利程度如何?」正藏勃然作色,一躍上殿,叉開雙腿,敲著自己的便便大腹,大叫道:「砍吧,朝這兒砍,保準一揮兩段!」
這個故事確實驚心動魄,正藏下定決心、樹立信念的時候,他的主體精神開始擴張、潛能得到調動,它去除了主人公心理上的自卑和猥瑣,使其精神爆出火花,釋放出奇異的能量。
正藏這樣的人在日本比比皆是。這種決心與信念,作為一種個人自我超越的精神動力,是非常可貴的。明治維新日本能在短短的三十年內崛起,躋身於世界強國之林,戰敗後又能在廢墟上重建,迅速成為世界經濟大國,與此是分不開的。這種精神力量若被正確地引導,將是一筆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貴資源,若被錯誤地利用,與極端的民族主義捆綁到一起,將會爆發巨大的破壞能量而給人類,同時也給它自己造成災難。
(來源:日本新華僑報網;作者:李兆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