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十一年的承天門內,太監們上前將馬車上的帳挽一一掀起。馬車一字排開在廣場上,馬車兩旁的侍從已從羽林軍換為兩排躬身彎腰的太監。眾待選家人子端坐馬車之上,第一眼看到整飭威嚴的太極宮,神色各異,有的驚詫、興奮、有的笑逐顏開、有的嚴肅緊張,只有如意還在黯然神傷。神情倨傲的張公公面撲白粉,寒光掃向眾秀女,一眼瞥見垂淚的如意,便用佛塵柄敲敲車椽,「都給我高興著點,進宮侍奉陛下娘娘是你們的福氣,哭喪個臉做什麼。」
如意這才收斂心神,擠出一個勉強的笑容。張公公彎刀般犀利的眼神才又移向別處,「給我坐端坐穩了,大家閨秀,什麼樣子。」一隻溫暖的手攥住如意冰涼的柔荑,給如意帶來一絲安慰。
「別怕。」
如意抬眼迎上徐慧溫暖的目光,她原來一直坐在如意身畔,嫻靜端莊、身長綺麗,人淡如菊,頗有一番出世的意味,眼角眉梢卻流露出少女懷春的羞怯之態。如意淚水瑩瑩,嘴角揚起一個微笑。心中的恐懼與傷感被這突如其來的溫暖帶走了大半。兩個涉世未深的少女手挽著手,用手心的溫度互相鼓舞和安慰。
張公公站定,做了個手勢:「落——」
眾家人子紛紛下車,齊齊跪了一地。
如意咬住朱唇堅定道:「這就是進宮了。」
暗無天日的甘露殿偏殿,一扇落地山水屏風將室內一分為二,厚重的紗羅將陽光遮得一點都照不進來,室內油燈搖曳。姑娘們規規矩矩的跪了一地。在太監和宮娥的指引下,她們一個一個的繞到屏風後。跪在外面的,隱隱可以聽見屏風背面有痛呼之音,眾女皆神色驚恐。眼看就要輪到如意,卻見前面一個女子被兩個宮娥架了出來,面色慘白,神色委頓,宮娥將此女交給守門的太監。
宮娥冷聲道:「這個,棄。」
那女兒連忙跪下:「求求姐姐,求求公公,不要把我送出宮去啊,不要啊。若被父親知道我已是……,他、他會打死我的……」
宮娥一把拽掉她雪白玉臂上的青、紅兩條絲滌:「不潔之身,何以侍奉陛下!回去叫你父親好好教訓教訓你。」順勢一扯將她丟在兩個表情呆滯的太監懷裡。這女子嚶嚀一聲暈了過去。太監將半暈的她強行拉扯了出去。
眾人皆驚。
一個太監小端子點起花名冊:「應國公武士鑊之女武如意。」
如意起身,按小端子指引移至屏風後。
燻爐嫋嫋輕煙。
三個宮娥席地而坐,左手宮娥面前擺青色絲滌、檀木盒一個。中首的宮娥面前擺絳色絲滌,白酒一壇。右手宮娥面前擺金色絲滌,一口白瓷壇。第一個宮娥抓過如意的臂膀,示意如意坐在她面前,老宮娥閉起眼睛用雙手在如意的額頭、太陽穴、後腦、肩膀等處摸來摸去,手法不輕。如意忍著痛,不吭一聲。老宮娥又向下摸去,肩寬、臂長、骨盆寬窄、腳踝等等一一按壓之後露出滿意神色,睜開雙眼,分出一條青色絲滌系在如意右臂。老宮娥使眼色要如意去往中首。如意撐臂站起,老宮娥卻趁其不備,迅速在木盒裡掏出一根銀針扎在如意左臂內側靠近手腕處。
如意痛呼一聲,只見少許鮮血湧出。
中首宮娥拉她坐下:「別怕。」
說罷使勁拍她的手腕,讓血儘量湧出,宮娥仔細觀察其顏色鮮紅,滿意的點點頭。遂將白酒澆在傷口之上,將血液散盡,並給如意系上絳色絲滌。
第三位宮娥從白瓷壇裡捏出一些紅色粉末,用銀鑷子仔細點在銀針扎出的細小傷口處。只見紅色粉末似有靈性般鑽入傷口,傷口此時已經變成了一顆圓潤的守宮砂痣。在玉臂上十分惹眼。片刻,宮娥又將金色絲滌系在如意臂上。
「這是?」武如意不僅問道。
小端子得意的接話:「這是守宮砂痣,鑑別秀女是否完璧的第一道關。恭喜姐姐過了出甄,請隨我這邊來。」
武如意點點頭。又見小端子年齡尚小,神情和藹,膽子大了起來:「敢問公公,我何時能見到聖上?」
幾個宮娥一齊轉頭,神色一變,為首的道:「你倒是心急,這就想見聖上了。啊?」
「奴婢要見陛下,不為別的,有要事相求。」不明所以的如意堅持道。
宮娥面色一沉:「聖上是你想見就見的啊,沒規矩。」
如意還欲再試:「求各位姐姐……」
小端子走過用手擋了擋如意,搖頭皺眉給了如意一個不可的眼神。如意將下半截話吞了下去。
小端子走出屏風:「京城徐孝德之女徐慧」
徐慧入,與如意對望。如意咬咬嘴唇,打開偏門,走入一片陽光之中。
一座尚未封頂的二層飛簷八角閣樓矗立在三清殿旁,上書李世民御筆凌煙閣三字。閣高八米,氣勢瑩然。皇帝李世民正與宮廷畫匠閻立本,大臣褚遂良相談甚歡,太監王德一旁伺候。閻立本在環壁上勾勒出真人大小的二十四功臣畫像,已經到收尾階段。書案旁,當朝才子書法家褚遂良則剛剛落筆,墨跡未乾。
李世民拿起仔細端詳,一字一句地念道:「趙公長孫無忌、趙郡王李孝恭、萊公杜如晦、鄭公魏徵、梁公房玄齡、申國公高士廉、鄂國公尉遲恭 、衛公李靖……陳國公侯君集都是輔佐先皇和朕的好臣子,好兄弟,朕早有心效仿上古皇王,勒銘於鐘鼎,圖形於丹青,建此功臣閣,褒崇勳德。」
他的面容俊朗大氣,聲音沉穩好聽。顯然是一位胸中有丘壑、氣宇不凡的帝王。李世民又踱步到褚遂良所在的案幾邊,「褚卿,你這羲之體也越寫越有其神髓了,寫得好啊。」
見聖上出言交談,褚遂良擱筆至金線掐絲銅水盂之上忙道:「不敢,不敢。」李世民向前一傾,面帶笑意,卻威嚴不減,「有何不敢,雖然朕日前已題匾,總覺不甚滿意,不如褚卿你試試看。」
「這……」褚遂良剛放下的筆又捻了起來,有些為難。
李世民看他一副將落不落的樣子,微微一笑,又踱步站定在侯君集、長孫無忌等人的肖像面前。背身說道:「褚卿,別琢磨了,先來看看立本畫得如何啊,他雖是內廷畫匠,但難得見到一品大臣,當朝良將。你不同,你能與房相國、長孫司空這些老臣、重臣天天朝堂相見,這是否畫出了他們的神韻,他們的氣度,他們的胸懷,你絕對有資格評評看。
褚遂良也幾步跟來,與李世民在畫像前,距畫三米,仔細端詳。良久,褚遂良衝閻立本作了個揖,「立本兄,得罪了。」
閻立本停下手中描金筆:「陛下這是要褚大人考驗考驗立本的畫工了。只是臣畫得大人們,都是一二十年前的樣子。如今褚大人上朝時見到諸位大臣可能已經不是此種形貌,況已有幾位大人故去……
這話不祥,本不該說,但卻著實不假,李世民聞言心有悽悽,面色一沉。
太監王德趕緊衝閻立本使個眼色。褚遂良亦察言觀色忙打斷道:「立本兄選得好啊,臣近看遠觀,只覺真人大小的二十四臣,武將金戈鐵馬,聲勢如虹,文臣形態各異,栩栩如生,頗有當年隨高祖,和當今聖上金戈鐵馬,運籌帷幄,蕩平天下之氣度。」
見李世民神色轉暖,王德一顆心也落了下來。聖上泯然一笑,將剛才的一絲不快甩在腦後,「褚卿真會說話。」
褚遂良也附之一笑,後微一沉思,「陛下,臣有了。」他說完趕緊踱回案前,鋪開一張宣紙。沾滿墨汁,手起筆落「凌煙閣」三個羲之體行書。
李世民一見,連聲贊道:「好,寫得好,就用卿這副字了。」君臣相視一笑。
一個小太監進步跑進跪倒: 「稟陛下!致太子殿下受傷的元兇審出來了。」
李世民神色一轉道, 「走。政務堂議事!」
誰知小太監還有話說:「回陛下,還有……太子的傷恐怕不太好。
炸雷聲聲,天空落下雨來。眾人皆驚。李世民眉頭一皺,剛才的意氣風發一掃而空:「褚愛卿你也隨朕去。」說著大踏步走向閣外,王德忙撐傘跟上。褚遂良緊隨其後。閻立本望著眾人遠去的背影,有些不甘的神色。
院內,豔光四射的待選女子們統一穿著半露酥胸的的藕絲襦裙,挺直身軀接受太監們的各種丈量和檢測。雖說都是正當豆蔻的大家閨秀,皆出身在官宦之家,卻是千姿百態各有不同。有人滿心歡喜,有的含羞莞爾,有人眉尖若蹙,有人左顧右盼,有人淡定自若。如意豔光四射、面若桃花,膚如凝雪,眾人之中無出其右,徐慧人淡如菊,身長綺麗,神色端莊,臂上也繫著三條絲滌。
年過半巡神色倨傲的張公公在人群中穿梭指點,他看中的秀女,太監小順子都會遞上一個記錄家世的絹本。張公公看過後逐一將秀女們挑揀出來。
張公公指點著:這個,過。
……
一個年紀尚小,豔麗活潑的姑娘蕭薔為躲開太監小端子摸來摸去的檢查,徑直跑到到如意與徐慧身畔,一頭撲進二人懷裡。只見蕭薔驚呼:「二位姐姐救我,想咱在家時,未進宮前,父母將我們視若珍寶,倍加呵護,天天學習琴棋書畫,女工女紅,就期盼著有朝一日能夠得蒙聖寵,誰知道好不容易進了宮,還沒有見到陛下,竟要受此侮辱,被一個男子如此這般……」
話未說完,眾秀女不禁吃吃地笑出聲來。小端子追了過來:「你別跑啊,還沒量完呢!」蕭薔衝小端子嚷道:「你別過來,別碰我。」蕭薔躲在如意的背後,緊抓著她的衣服。眾女子憋了半日,聞言都放聲大笑起來。
只有徐慧微微一笑,並不做聲。而自以為高人一頭的鄭婉言,卻不屑得嘴角一撇,小聲道:「輕浮。」
被捉弄的小端子其實也和秀女一般年紀,又急又氣。眾女子笑得花枝亂顫,如意摟著蕭薔,兩人面若桃花,比剛才嚴肅緊張的樣子又別有一番風情。小端子漲紅了臉:「你們不要鬧了,這是進宮的規矩,我不是佔你便宜,我真不是,不是男人……」說著說著,聲音越來越小,臉也漲得通紅。
如意從背後揪出蕭薔,小聲笑道:「你這妹妹,快別鬧了,看你生得一副好模樣,在家裡一定是千人寵,萬人愛,也必是讀過聖賢書的,難道還不知人家的心酸之處,這位小公公但凡能有個去處,哪會來宮裡當這差事,趕巧遇上你個牙尖嘴利的,欺負人家,正往心尖上戳。」一番話說得眾人心下嘆服,小端子有些感動。
蕭薔則吐了吐舌頭,甩開如意。卻仍不讓小端子抓著她,在人群的鑽來鑽去。小端子狼狽道:「你別跑啊。」
張公公一看這邊亂了起來,幾個人七零八落的,快步踱來:「大膽,你們這成何體統,快點列隊站好,剛才是誰起頭搗亂呢?」
蕭薔指著小端子:「是他。」
小端子嚇了一跳,跪倒在地:「公公饒命,不是奴才啊,奴才就是照章辦事。」
蕭薔看到小端子的慫樣,衝如意和徐慧擠眉弄眼,卻見倆人都垂首站立,不再笑鬧。
張公公一伸手,小端子趕緊遞上花名冊。張公公隨意翻弄著, 「讓咱家看看,這是哪家的姑娘,這麼沒規矩,完全不把本公公放在眼裡,你們這批秀女還真是膽大妄為啊!要不要站出來說說,為什麼剛來就惹事,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若是驚擾到主子娘娘,有你們好看。」
如意趕緊拽了拽蕭薔要她站好。蕭薔卻一甩如意的手,晃到張公公面前。
蕭薔假意虛膝:「蕭易權之女 韋貴妃娘娘的親外甥女——蕭薔,見過公公,小女子初來乍到,不知道觸犯了哪條宮規,還請公公明示。」
張公公馬上換了一副笑臉:「喲,原來是中書大人的千金,奴才失禮。蕭姑娘天生麗質,身體測量自然該是免了。可奴才們是為陛下選秀女,這該有的程序可不敢馬虎。這日後陛下若高興了,受榮賞的是姑娘們;若陛下不滿意,怪罪下來便是奴才們的失職。所以還望姑娘們見諒。」
秀女們齊頷首:「是,公公。」
蕭薔不服氣地撇開頭。
此時從正殿入來一位面容不善的公公。這便是位高權重的陳公公,陳公公一甩拂塵正色道,「韋貴妃,殷德妃駕到!宣!過復甄的家人子到正殿外覲見。」
張公公向陳公公深深一鞠:「諾!」
眾秀女俯身:「是。」蕭薔得意非凡,卻迎來鄭婉言一道妒意十足的目光。徐慧看了看如意,眼神有些耐人尋味,如意卻似乎神遊天外,無意介入這場紛爭。
甘露殿正殿前廳,韋貴妃和殷德妃二位坐北朝南,望著烈日下跪倒一地的新晉家人子。陳公公拿著花名冊匯報,幾位宮女打扇,端茶,小心伺候著。張公公率眾女在外跪拜,不敢怠慢一絲一毫。二位貴妃一個雍容華貴珠翠環繞,一個端莊秀麗觀之可親。
天邊隱隱似有雷聲,眾秀女早已換過衣服,清一色的窄袖羅綺粉襦綠紗裙個個雅致清新,有如初雨新荷。如意、徐慧、蕭薔、鄭婉言等伏在前排,張公公,小端子等也跪在一旁。如意偷偷抬頭,小心翼翼地望向大殿裡的二位妃子。
如意小聲問道:「真漂亮,不知道哪位是韋娘娘,哪個是德妃娘娘?」
跪在一旁的小端子因武如意剛才替他說話,頗有好感,輕聲道:「左邊年長的是韋貴妃,右邊……
張公公一個凌厲的眼神射過來,「噓。不要命了。」小端子身子一抖,嚇得都快貼在地上了。
殿內陳公公高聲道:「張公公,娘娘宣你進殿,快進來。」
甘露殿內,負責協理後宮,大權在握的韋貴妃面容嬌好,眉目間卻隱隱透著一些凌厲之氣,讓人望而生畏,她緩緩抬起手,慢慢地品了一口茶後慢道:「張公公,你看此次甄選,哪家的姑娘容貌出眾,才德俱佳啊?」
張公公躬身站著:「奴才人微言輕,不敢妄言,請娘娘示下。」
一旁體態輕盈,眉間略顰的殷德妃笑道:「公公,貴妃娘娘讓你說,你就說吧,這都是替陛下選人,您在宮中這麼多年,應該知道陛下……跟姐姐的意思吧?也省得姐姐和我去外面勞動。」
聽了德妃說了這句話,韋貴妃微微頷首。
張公公身子略抬了一抬:「回德妃娘娘,那老奴就鬥膽了,經過剛才的初試選拔,出類拔萃的有中書舍人蕭易權之女,蕭薔,年方十三,容貌秀麗,擅舞樂;應國公武士鑊之女武如意,年方十四,文採過人,擅小楷;京城徐氏孝德之女:徐慧,年方十五,知書達理,才思敏捷……」
看張公公停頓得有點長,殷德妃稍向前傾:還有呢?
張公公抬眼一看趕緊接著說:「……還有中書侍郎鄭仁基之女,鄭婉言,端莊華貴,年方十五。」
天空突然響起一個炸雷,張公公心裡又是一驚,斜眼看看韋妃,卻看不出什麼異樣。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