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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新聞記者 張杰
雨果寫《巴黎聖母院》,羅蘭·巴特寫《艾菲爾鐵塔》,都成為了世界文學的經典之作。這些作品的成功,給祝勇很大的鼓舞,「證明了寫作的可能性,即:通過文字來駕馭一座偉大的建築是完全可能的,甚至可以說,文字不僅描述了一座建築,甚至構成了一座建築。」
近些年,作為故宮博物院的一名研究者,作家祝勇沉潛進故宮的時間和空間裡,他遨遊著,書寫著,或借物詠懷,或憑卷追思,用自己的文字表達故宮的典故與傳奇。關乎故宮的文字作品,一本接一本,碩果纍纍之勢,簡直是在紙上描繪出一座文學的紫禁城。2020年是故宮建成600年,祝勇自然不會沉默。他早早準備。從2014年初冬開始,寫下了第一行字,寫完《故宮六百年》,前後用了將近五年。這一次,他再次調動豐厚的知識儲備和紮實的文學功力,心心念念的情愫,將個人對紫禁城的認知與情感發揮到極致。可以說,這本書,可以算是祝勇這些年持續進行的故宮書寫系列的集大成者。
像飛鳥一樣輕盈,找回600年的故宮
紫禁城夠大,600年太長。面對這座凝結著時間和空間的歷史之城,走進這座容納進了無數的人與事的故宮,人的話語容易顯得無力,乃至失語。祝勇深有感受並想好對策,「一個人的生命丟進去,轉眼就沒了蹤影,我必須穿越層層疊疊的史料,才有可能把它找回來。我不想沉重,我想輕靈,想自由,像從故宮的天際線上划過的飛鳥。」
寫城如同建城。在故宮工作的祝勇,在書中儼然一名高級嚮導。他選擇移步換景的方法,在綜述了它的肇建過程和整體結構以外,他把故宮「分割」成許多個空間,帶著讀者,依次領略這座宏偉宮殿。開始於午門,然後,越過一道道門,從一個空間走向另一個空間。當大家跟隨著他的文字,走完了故宮的主要區域。從神武門出來,讀者不知不覺地,完成了對故宮六百年歷史的回望與重溫。作為對故宮的博大了如指掌的祝勇,也對自己的書寫保持冷靜,「這是一座無法一言以蔽之的城,這是一座拒絕總結的城, 我們看到的,永遠是它的一個局部、一個側影。它不是一句話、 一個顏色、一個形象,甚至不可能是一本書。」
故宮(紫禁城)是空間之城,同時也是時間之城。在對空間的講述中,離不開時間的參數。比如祝勇在介紹了故宮的「鬥拱」,「材」等建築的科學細節時,提到紫禁城是整座北京城的模數,感慨「中國人就是這樣,通過小小的模數控制了空間,進而控制了時間。」
它的美,來自時間的孕育
站在紫禁城巨大的庭院裡,除了為眼前的建築感到震撼,頭頂上的蒼穹也讓祝勇動容。它是那麼浩大、沉靜、一塵不染,在天的深處,必定有神靈住在那裡。他想起李白的詩:「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天上人,就是神,是住在我們旁邊、卻能主宰我們命運的鄰居。
故宮是中國封建專制的大本營(明清兩代將封建集權推向了最高峰),是帝國最殘 酷的沙場,宮廷中的風輕雲淡、舉手投足,都可能帶來骨肉相殘、 生靈塗炭。但祝勇認為,故宮也是一面鏡子,它照見了我們的美與善,也照見了我們的醜與惡。卑鄙的人從中看見了卑鄙,他們永遠對官場技能、後宮爭鬥情有獨鍾;而高尚的人則從中找到了高尚,這高尚滋養了我們的過去,同樣也將滋養我們的未來。在故宮,依然可以找得見日常生活,找得見最樸 素的親情與關愛,更找得見神聖的奉獻與犧牲。我們依然可以 看到,人不僅是利己的,更是利他、利群的。
故宮到底是什麼?尋思了良久的祝勇這樣總結,「它是一座凝聚了中華文明之美的城池。萬萬千千的勞動者成就了它的美。它不是帝王的私產,更不是什麼「逆產」,而是 體現了整個中華民族的文明成果。它的美,來自時間的孕育, 來自萬物的和諧,來自真與善的賜予。每當有惡與醜的力量試 圖挾持這座城,這座城中都會自生出一種力量與之抗衡,就像 我們身體裡健康細胞與病變細胞的博弈一樣。在這樣的博弈中, 這座城並沒有被摧毀,而是變得愈發硬朗和健康。」
祝勇在故宮
專訪祝勇:
書寫故宮不能滿足於「說書人」角色,而要「拎」起來,有形上之思
封面新聞:您已經出版過多部關於故宮的書,比如《故宮的古物之美》《在故宮尋找蘇東坡》等等。這一本《故宮六百年》,跟此前的故宮系列,最大的特色是什麼?
祝勇:《故宮六百年》是一部綜合之書、一部宏觀全景式的作品,講述到故宮(紫禁城)六百年的歷史,涉及到故宮的方方面面,包括建築、事件、人物、文物等,你們新聞記者講「五個W」——何時、何地、何事、何人、何因,這「五個W」,《故宮六百年》都有。相比之下,我以前的作品,談故宮古物,談隱秘角落,甚至透過故宮博物院收藏的古物講蘇東坡,都是故宮的某一個側面。故宮廣闊浩大、繁雜無邊,一本書收納六百年,很難。《故宮裡的大怪獸》作者常怡在《故宮六百年》「雲首發」連線時說,寫這樣一本書需要勇氣,我說,我膽大。
但光膽大不行,還要心細。首先要解決結構問題,寫故宮,和建故宮是一樣的,都要先解決結構問題。結構想好了,就成功了一半。然後,需要細節來支撐,它才不會大而無當。我查證了大量的歷史文獻,提供了大量歷史細節,這座宮殿才不會是空寂的宮殿,而是有人在活動,也讓歷史變得有血有肉,親切可感。比如在《養心垂簾》那一章,我寫曾國藩走進紫禁城,到養心殿見慈禧太后,這是這兩個人的第一次見面,彼此的對話,表面上溫文爾雅,波瀾不驚,實際上波譎雲詭,充滿了試探和角力。這不是我編的,而是來自真實的歷史記錄。歷史本身太過生動,我們坐在書齋裡編不出來,因此我一直認為,非虛構比虛構更有力量。
封面新聞:在《故宮六百年》中可以看到您一直在思考短暫與永恆,建築與藏品,物質與精神,時間與空間,政治與文化,皇家與民間。在這些成對的概念中,蘊涵著對立統一的哲學關係。在寫作的具體過程中,您是怎樣的狀態?
是寫王朝的故宮,還是寫文化的故宮?
祝勇:本書的寫作,當然不能停留在敘事的平面上,滿足於一個「說書人」的角色,而是要「拎」起來,有形而上的思考,為讀者提供一個獨特的觀察視角。我們對歷史的表達,一定要有自己的歷史觀,這樣文本才有唯一性。
寫作者要有問題意識,有能力提出問題,然後再解決這些問題,哪怕不能解決這些問題,提出問題本身就是了不起的。在寫作過程中,我一直在考慮故宮是什麼,應該放在一個什麼樣的坐標系上去寫,是寫王朝的故宮,還是寫文化的故宮,這「兩個故宮」到底是什麼關係,故宮六百年,充斥著善與惡,如何看待這些善與這些惡,等等。這些問題想不清楚,整本書都是白寫。這些我都在書裡作了回答,在這裡就不重複了。
封面新聞: 這本書很厚,但是詩意的語言段落特別多。比如「層層疊疊的鬥拱,正像是木頭上開出的花」這樣的句子,比比皆是。保持這麼高的詩意頻率,是很難的。您是如何做到的?
祝勇:我對歷史的敘述,一直保持著文學的風格。其實我並沒有刻意去考慮詩意的語言,這可能是我多年寫作形成的習慣,就是對語言的講究。我不喜歡以白開水似的語言講述歷史,那其實還停留在業餘寫作的階段。語言是寫作的基礎材料,一個好文本的打造,語言首先要過關。這是一個寫作者的基本功,正像紫禁城的建造,每一個細節都應當考究一樣。
書寫「跨界」故宮, 必需動用「綜合寫作」
封面新聞:在這本書中,「超文體」的特徵非常明顯。您的作品以大散文為主,詩歌穿插,又帶著小說的情節寫法,多個因素綜合在一起。寫散文寫了很多年直到現在,您對「散文」「非虛構」這些概念,有了怎樣的最新體會?
祝勇:其實我也沒有受這些文體概念的束縛,我認為寫好才是最重要的,是什麼形式並不重要。丟掉條條框框,才能寫得酣暢,寫得自由。
這部《故宮六百年》,延續了我一慣的散文寫法,但它整體上又不像散文,也不像非虛構或紀實文學,很難歸類。假若拿去評獎,實在不知道該評個什麼獎,所以去年《當代》雜誌給我一個文學拉力賽總冠軍,只籠統地說是「長篇作品總冠軍」,至於是長篇什麼,他們沒有說,也沒法說。我理解他們的「苦衷」。
故宮本身是一個複雜而龐大的存在,它本身就是「跨界」的,要把許多學科打通,否則只能一葉障目。這決定了這次寫作必然是「綜合寫作」,這個文本是「綜合文本」,豐富而龐雜,這需要一個比較全面的知識結構,才能遊刃有餘。
這就像故宮本身一樣,它內部的建築形式多種多樣,宮殿樓閣、水榭山館一應俱全,但彼此並不打架,相反形成了一種大和諧。這是中國文化中特有的「和」的力量。故宮三大殿分別命名為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和」是故宮文化的核心。
至於你說,《故宮六百年》以大散文為主,詩歌穿插,又帶著小說的情節(只是小說的方法,其實並沒有虛構),是在寫作中自然形成的。它是一支交響樂,是由不同的樂器、不同的聲部聯袂完成的,因此才能具有一種氣勢磅礴的力量。
封面新聞:您曾經說,在故宮博物院裡工作,「氣息跟外面不一樣。心非常靜。有人說,故宮有自己的時間。我深有感受。」現在這個時代很浮躁,節奏很匆忙,或者整個社會又會遇到疫情這樣的大挫折。您在故宮工作,一直寫故宮,拍故宮,對您本人有怎樣的滋養作用?
祝勇:昨天安意如還和我說,在故宮博物院工作的人有一種獨特的氣質。我說,這得之於故宮的滋養。故宮(紫禁城)在數百年間積聚了沉厚的文化能量,這些能量釋放出來,我們故宮博物院的工作人員近水樓臺,充分汲取到這樣的能量。我在《故宮六百年》裡說了,故宮是一座凝聚了中華文明之美的城池,它的美,來自時間的孕育,來自萬物的和諧,來自我們文明中真善美的賜予。這些美的創造者是我們的老師,我們與他們相隔數百年,看不見他們的面孔,但能夠感覺到他們的存在,每時每刻都在聆聽他們的教誨。所以故宮是養氣的,我們說修養,修是主動的修行,養則依賴客觀環境,在這方面,我作為故宮一名工作人員,深感幸運。
封面新聞:現在故宮遊很熱門。通過現代傳媒技術,故宮也被越來越廣泛的普通人所了解、走近。但是其實要真讀懂故宮,還需要讀書和思考。您覺得呢?您有怎樣的建議?
祝勇:我們故宮博物院有故宮研究院,我原來負責的研究所叫影視研究所,前不久改為故宮文化傳播研究所。影視研究所,原來比較注重故宮題材影視作品的策劃,比如文化綜藝節目《上新了,故宮》。文化傳播,範圍更廣一些,包括我這些年出版著作、發表文章、進行演講,都是故宮文化傳播的一部分。
有朋友問我,故宮這幾年為什麼這麼熱?我想這首先因為故宮是獨一無二的,它是我們居住的這個星球上規模最大的古代宮殿建築群,也是最大的木結構建築群。它也是全宇宙最大的古代宮殿和木結構建築群。居我所知,其他星球上沒有這樣的建築群。故宮博物院收藏文物超過186萬件(套),許多文物天下獨絕,比如李白書法真跡,全世界只有一張,就是故宮博物院藏《上陽臺帖》。它深厚的歷史文化內涵,是故宮魅力的最主要的來源。
這些年,故宮博物院這幾年通過新媒體,以全新方式傳播故宮文化產生了巨大成效。比如故宮博物院的數字博物館(在端門上)、微信「微故宮」、VR、紀錄片、綜藝、雲直播,還有我們與蘋果公司合作研發的《韓熙載夜宴圖》APP(我參加了此項研發)等等,都頗受歡迎,尤其是年輕觀眾的喜愛。在這方面,故宮博物院可以說是先行者,有勇氣,有魄力,有擔當。當然,這一切都不是戲說,不能隨意演繹,而是以嚴謹的學術研究為基礎。所以王旭東院長提出,「平安故宮是基礎,學術故宮是核心,數字故宮是支撐,活力故宮是根本。」
《故宮六百年》在快手舉行「雲首發」,累計觀看人數超一千八百萬人,同時在線人數超十二萬人,直播帳號漲粉率超百分之三百,讓我這個長期依賴紙媒的寫作者,體驗了新媒體的威力。
當然,真正了解故宮,不能完全依賴新媒體。新媒體起到宣傳的作用,要深入了解我們的歷史與文化,依然需要通過閱讀來實現。新媒體實現傳播的廣度,閱讀則可以抵達思想的深度。我們這個時代,不能變成只有信息、沒有思想的時代。我曾經說過這樣一句讀書推薦語:「沒有什麼事情,比讀書更能體現『靜水流深』這四個字的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