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洞庭湖贈張丞相
孟浩然
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
氣蒸雲夢澤,波撼嶽陽城。
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
坐觀垂釣者,空有羨魚情。
我們上一講講了李白的《靜夜思》。學術界大多認為他是在公元726年,那一年的秋天來到揚州,寫下了這首千古傳誦的《靜夜思》。其實李白對揚州的喜歡,從那一年的春天就可以看出來,那一年的春天,他順江而下來到武昌,在武昌結識了孟浩然,並在黃鶴樓上作《送孟浩然之廣陵》,說:「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人生有此一遇,李白與孟浩然遂成摯友。李白後來甚至對孟浩然推崇備至,說:「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雲。醉月頻中聖,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那樣「風流天下聞」的孟夫子--孟浩然,其實是唐詩繞不過去的一個重要的巔峰。我們今天就來賞讀一下孟浩然的一首千古名作——《望洞庭湖贈張丞相》。詩云:「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氣蒸雲夢澤,波撼嶽陽城。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坐觀垂釣者,空有羨魚情。」
有關孟浩然和孟浩然的詩,我們最熟悉的當然是他的那首《春曉》。所謂:「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這首小詩,初讀似覺平淡無奇,反覆咀嚼便覺詩中別有天地。他是孟浩然年輕時與張子容〔張子容,襄陽人(今屬湖北),行八。生卒年均不詳,約唐玄宗開元十六年前後在世。先天元年(712)舉進士,仕為樂城令,開元中謫為東城尉。又曾官晉陵尉。初,與孟浩然同隱鹿門山,為死生交,詩篇唱答頗多。復值亂離,流寓江表。後竟棄官歸舊業以終。子容為詩興趣高遠,為當時文士所稱,有詩集傳於世。〕隱居鹿門山時所作,是盛唐「山水田園」詩派的典型的代表作。對於盛唐的「山水田園」詩派而言,王維、孟浩然是毫無疑問的兩面旗幟。但孟浩然的經歷卻和王維不同,甚至與李白、與王維、與盛唐的其他大多數有名的詩人全都不同。他幾乎可以說是盛唐所有著名詩人中唯一一個雖心懷家國天下之志,卻命運不濟,終生不得入仕之人。
孟浩然生於唐永昌元年,比李白和王維都大上一輪左右,也就是12年左右。他出生於湖北襄陽一個書香世家,年輕時傾慕司馬相如,曾與弟弟一起讀書學劍。20歲時學有所成,遂隱居襄陽城外鹿門山。《襄陽縣誌》記載,東漢初年,漢光武帝劉秀曾巡遊至此,夢見有山神及兩隻梅花鹿託夢來見,夢醒之後便令「立祠於山,上刻二石鹿夾道口」,當地的百姓遂稱之為「鹿門廟」,而山遂以此命名為「鹿門山」。後來到了東漢末年三國紛爭之際,名聞天下的龐德公(龐德公,字尚長,荊州襄陽人,東漢末年名士、隱士。龐德公與當時徐庶、司馬徽、諸葛亮、龐統等人交往密切。龐德公曾稱諸葛亮為"臥龍",龐統為"鳳雛",司馬徽為"水鏡",被譽為知人。對諸葛亮、龐統等人早年影響較大,並得到諸葛亮的敬重。龐德公最後隱居於鹿門山,採藥而終。)不受目光短淺的劉表的拉攏,立身以明志,攜妻歸隱鹿門山,其風骨一時名聞天下。據說,諸葛亮曾拜龐德公為師,而龐德公的侄兒就是鳳雛龐統,所以「臥龍」「鳳雛」俱出其門下。而且當時除卻「臥龍」、「鳳雛」,還有「水鏡先生」司馬徽、還有徐庶,還有崔州平,這些名士俱是龐德公門下常客,所以龐德公身後,世人在鹿門山又建「龐公祠」以祭之。然後就是到了唐代,因為有孟浩然,後來又有皮日休效法前賢,歸隱鹿門山。尤其是孟浩然的影響,後來遂有「鹿門高士傲王侯」、「鹿門高士傲帝王」之說,使得鹿門山儼然成了一座聖山,體現著知識分子的獨立精神、自由思想。
當然孟浩然的終身不登仕途,除了因為他的天生具有的隱者氣質之外,其實大概還與他不能隨波逐流、隨世浮沉的命運有關。其實孟浩然的隱居鹿門山和李白的隱居終南山、終南捷徑,還是有本質上的不同。如果說他20歲之前的努力治學、讀書習劍是為人生欲一展抱負打下堅實的基礎;那麼他20歲之後的數年隱居鹿門山的生活,其實是為了養心、養氣、修身以修煉出獨特的精神氣質,然後再投身那個輝煌而昂揚的時代,以求家國天下之用。所以25歲之後,年輕的孟浩然終於走出鹿門山,辭親遠行、順江而遊、廣交名士、幹謁公卿名流,一展人生抱負。可是命運卻與孟浩然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他一開始和李白一樣,也希望不走尋常路,希望能憑自己的才學與聲名為朝廷所用。可是雖然天下盡知孟浩然的才學,包括他的聲名雖然也越來越大,可被朝廷重用的機會,總是一次一次從他身邊溜走。到了公元727年,也就是他在湖北武昌結識李白之後的第二年,他才第一次赴長安參加科舉考試。可是孟浩然大概真的沒有做官的命,憑他那樣的才學,科舉依然落榜。名落孫山的孟浩然無奈之中寓居京城有兩年之久,也就是在這一期間他結識了王維,兩人成為忘年之交。
據說這期間孟浩然還有一次特別的機會,有一次孟浩然來到王維的居處(當然還有一說是他來到唐代名相張說的居處),〔張說(yuè,667年-730年),字道濟,一字說之,洛陽人,唐朝政治家、軍事家、文學家。張說早年參加制科考試,策論為天下第一,歷任太子校書、左補闕、右史、內供奉、鳳閣舍人,參與編修《三教珠英》,因不肯誣陷魏元忠,被流放欽州。後來,張說返回朝中,任兵部員外郎,累遷工部侍郎、兵部侍郎、中書侍郎,加弘文館學士。張說拜相後,因不肯黨附太平公主,被貶為尚書左丞,後拜中書令,封燕國公。姚崇拜相後,張說被貶為相州刺史,又貶嶽州刺史,在蘇頲進言下,改任荊州長史。張說在擔任天兵軍大使時,持節安撫同羅、拔曳固等部,討平突厥叛將康待賓,被召拜為兵部尚書。後又討平康願子叛亂,建議裁撤鎮軍,整頓府兵,升任中書令,加集賢院學士,並倡議唐玄宗封禪泰山,進封右丞相。〕適逢唐玄宗忽然來到,孟浩然一介草民驚慌無處可避,遂躲避於床下。王維或者說是張說,遂趁機向玄宗推薦孟浩然的才學,最後並把躲在床下的孟浩然引出,拜見玄宗。唐玄宗後來被稱為「梨園之主」,本來就是一個極富才情、喜愛才學之士的皇帝,他其實聽說過孟浩然的才名,便問起孟浩然有什麼近作。此時的孟浩然大概是太過緊張,玄宗問他有何名作,他既不說「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也不說「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他居然脫口而出,吟誦了一首《歲暮歸南山》,也有詩題做《歸終南山》,詩云:「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敝廬。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白髮催年老,青陽逼歲除。永懷愁不寐,松月夜窗虛。」唐玄宗聽到那句「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便眉頭緊蹙,最終不高興地說:「卿不求仕,而朕未嘗棄卿,奈何誣我!」從此孟浩然的仕途之路,便徹底斷了。
後來孟浩然雖短暫地寄居於張九齡的幕府,但終身或隱居鄉野,或羈旅天涯,命運讓他與政治劃清了一個乾淨的界限,使他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偉大的山水田園詩人。在詩史上甚至有一種觀點,雖然王維、孟浩然並稱山水田園詩派的代表人物,可就盛唐山水田園詩而言,孟浩然才是「山水精神」的第一人。這其實和他這首——其實和政治有關的《臨洞庭湖》或者說《望洞庭湖贈張丞相》,於這首名作中即可窺見一斑。事實上這首詩是一首幹謁詩。我們在講張藉的時候說到過,朱慶餘著名的行卷詩《近試上張水部》。行卷詩其實是幹謁詩的一種,是希望受到名臣重臣的賞識與提拔、或者是推薦為朝廷所重用。孟浩然的這首《望洞庭湖贈張丞相》,其實就是寫給名臣張九齡的,希望能得到張九齡的獎掖提拔與推薦。
作為山水詩派的代表人物,孟浩然起筆從洞庭湖寫起,說:「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說八月時節秋高氣爽,洞庭湖中湖水暴漲,幾乎與岸齊平。這樣的湖水,幾乎可以涵虛、可以混太清。「虛」指的是「虛空」,是將天空倒映在水中,包容天空之意。而「太清」則不止是天空甚至是寰宇,是將蒼天上的寰宇幾乎混為一體。這樣的湖水不僅讓水天一色,甚至無所不包、無所不容。這樣的洞庭湖--中國第二大淡水湖,仿佛有了一種獨特的精神氣質:面對天地寰宇,成為一種浩大清純的存在,而這種氣象,只是剛開始而已。
頷聯云:「氣蒸雲夢澤,波撼嶽陽城。」荊楚湖湘之地向有雲夢大澤。雲夢澤佔地之廣,即便洞庭湖也不過只是它的一角而已。所謂 「氣蒸雲夢澤」,是說雲夢大澤水汽蒸騰、白白茫茫、浩渺無邊;而「波撼嶽陽城」則是說波濤洶湧,似乎把嶽陽城都能撼動。這樣的兩聯四句,又豈止是在寫洞庭湖、在寫雲夢澤,又豈止是在寫景呢?這寫的是一種昂揚的精神、一種闊大的氣象、一種絕大的胸襟、一種超然的格局。所以我們剛才說,孟浩然可謂盛唐山水詩派第一人,是因為在孟浩然這裡,山水已不再是山水形象地描摹,也不只是在山水中簡單地加入自己的情感,而是他能將山水的形象與自我的思想情感,乃至性情氣質、精神面貌合而為一,這就使得他筆下的山水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這才是他敢為山水詩「翹楚」的關鍵所在。
因洞庭湖的絕大氣象而想到自身的命運,詩人說:「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 「欲濟」是說在渡口欲渡卻沒有船隻,這很形象地隱喻了自己想要一展家國天下之志,卻無人引薦進入仕途之心。所以,這讓自己感到慚愧,所以才說「端居恥聖明」,是說自己在這樣一個聖明的時代閒居無所用,感覺愧對明君。這一句從自然山水而來,又巧妙地袒露出了內心的初衷與想法,實在是妙不可言。
既然言外之意已如此明顯,他便索性將人生遺憾和盤託出。尾聯順勢直言:「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誰是垂釣者?姜子牙渭水垂釣,終究輔佐文王、武王而成天下之業。所以垂釣者便是您張丞相,便是張九齡啊!而「羨魚情」則巧妙地引用了《淮南子》「臨河而羨魚,不如退而結網。」的典故,且另一番新意,說自己坐觀垂釣之人多麼悠閒自在,而我卻只能空懷一片羨魚之情。這裡甚至有以同道中人自喻,既然都屬仁人志士,那麼相互之間的幫襯與推薦、與引薦,甚至提出這樣的要求,則顯得有理有據,不失身份、不失分寸。
這樣一來通觀全詩,孟浩然的這首幹謁詩既寫得大氣磅礴,又寫得不卑不亢;既寫得含蓄委婉,又寫得不落俗套。真是自薦類詩文中,千古第一等文字啊!如今大學生就業也好,年輕人找工作也好,都要寫自薦書,都要寫自薦表。其實孟浩然的這首《望洞庭湖贈張丞相》,實可為千古楷模啊!當然詩寫得再好,也無法與命運抗衡。大概孟浩然命裡註定與仕途無緣,但這首詩確實給張九齡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張九齡後來任荊州長史,曾將孟浩然聘至幕府,孟浩然才因此在一生中有了極短暫的入幕生涯。後來孟浩然終於認清了命運的真實面目,他不再想像貝多芬那樣,說 「我要扼住命運的咽喉」。他任其自然,與自我的命運達成和解,將自我放歸於山林,放歸於鄉野,回到故鄉,過著怡然自得的生活。
後來在他五十多歲的時候,王昌齡遭貶官路過襄陽,因久慕孟浩然之名,因和李白一樣「吾愛孟夫子 」之情,拜訪孟浩然。當時孟浩然「背染癰疽」,就是背上長了大毒瘡,卻與王昌齡一見如故,傾心結交,並宴請王昌齡大吃一頓。因食物中有不少「鮮物」,也就是「發物」,後來沒過多久,孟浩然即「背發癰疽而死」。
這樣的孟浩然,雖然恬然自得,雖然身屬山水田園詩派,可是遇到人生知己王昌齡,王昌齡並不知他的病情,他卻能為知己放懷痛飲,並不在乎自己的身體與病情,這便有如陶淵明,隱逸之中自有幾分人生的豪俠之情。所以這樣的人生雖然有遺憾,雖然不能實現家國天下的志向,但人生的境界自可像「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人生的境遇自然如潮水一般潮漲潮落,但人生的境界、人生的情懷卻能像那無所不包的八月湖水,容天地、容寰宇於一片清澈浩渺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