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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仲(約前723年-前645年),名夷吾,字仲,安徽潁上人。春秋時期的法家代表人物,著名經濟學家、哲學家、政治家、軍事家,被後世譽為「法家先驅」、「聖人之師」、「華夏第一相」。「國多財則遠者來,地闢舉則民留處,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之語,便出自其之口。
春秋時期,齊國襄公在位時,國政混亂。公子糾在師傅管仲、召忽的保護下,逃到了魯國。公子小白也和師傅鮑叔牙,逃到了莒國。齊襄公十二年(前686年),齊襄公被堂兄公孫無知謀殺,公孫無知自立為君。次年,公孫無知又被大夫雍廩所殺。大夫高傒和國懿仲暗中通知公子小白,叫他趕緊回國繼承君位。魯國得到消息後,也發兵護送公子糾回國,並讓管仲帶兵去莒國堵截公子小白。管仲在莒國遇到公子小白後,向他射了一箭。管仲這一箭,只射中小白身上的帶鉤,小白卻假裝中箭而死。管仲以為小白真的死了,便派人回魯國報捷。得知小白已死,公子糾便放慢了回國的速度。小白卻日夜兼程,終於在公子糾之前回到齊國,因而被高傒立為國君,即齊桓公。
齊桓公即位後,讓人送信給魯侯,信中說:「公子糾是我兄弟,我不忍心親手殺他,就請魯國代勞吧。召忽、管仲是我仇敵,我要親手將他們剁成肉醬才甘心。不按照我說的做,我就派兵圍攻魯國。」魯國畏懼,只得殺了公子糾。召忽自殺,管仲被囚。桓公想殺管仲,鮑叔牙勸說道:「如果君主只想治理齊國,那麼有我和高傒就夠了。如果君主想成就霸業,那麼非管仲不可。管仲到哪個國家,哪個國家就能強盛,不能失去他啊。」齊桓公聽從了鮑叔牙的勸告,假意說要殺管仲,讓魯國將管仲送回齊國。得知魯國送管仲回齊,鮑叔牙親自前去迎接。管仲到齊國的堂阜後,就被除去枷鎖,齋戒沐浴,去見桓公。桓公給了管仲豐厚的賞賜,並任命他為大夫,主持國家政務(《史記·齊太公世家》)。不久,又拜管仲為相。
在管仲等人輔佐下,齊國逐漸強盛起來。後來,齊桓公以「尊王攘夷」的旗號,九合諸侯,北擊山戎,南伐楚國,成為中原地區的第一個霸主,受到周天子賞賜。
孔子學生子路(前542年―前480年)對管仲有看法,他曾對孔子說:「齊桓公殺公子糾,召忽自殺殉主,管仲卻沒有自殺,他不能算是有仁德吧?」孔子卻非常仰慕地說:「齊桓公多次召集諸侯會盟,不用武力就能做到,這都是管仲的功勞啊。這就是他的仁德。」
管子這個人,非但不「忠」,而且還無「禮」。管子因為無禮,曾被孔子批評過。有人曾經問孔子:「管仲知禮嗎?」孔子回答:「國君的宮門前設有照壁,管仲的家門前也設有照壁。國君大殿上有為盟國國君設置几案,管仲家中也有這樣的几案。如果說管仲知禮,還有誰不知禮呢?」(《論語·八佾》)
管子既不忠,又無禮。子路認為他不仁,孔子卻偏偏說他仁。師生二人,為何會有如此的分歧?
其實,子路所說的「仁」是個人品德,孔子所說的「仁」是「仁政」,並非一個概念。子路覺得管子為人不忠,即便做出有仁德的事業,依舊不是一個有仁德的人。孔子卻不談管子的忠與否,只說他不用武力便能召集諸侯會盟,讓齊桓公成為霸主,這就是他的仁德所在。管子的行為,符合儒家所推崇的「仁政」。而實施「仁政」,正是孔子的追求和理想。
如此說來,師生二人的分歧,應與「仁」無關,而與「忠」有關。
那麼,孔子又是如何看待「忠」的呢?
忠,是一種個人品德,即為人誠實、做事盡心盡力。《論語·述而》中說,孔子主要從知識(古籍文獻)、行為、忠誠、信譽(即文、行、忠、信)四個方面教授弟子,可見孔子對「忠」的重視程度。
在君臣關係中,孔子特別強調了「臣事君以忠」。魯定公(前509年-前495年在位,魯國第二十五任君主)曾問孔子:「君主怎樣使用臣子,臣子怎樣事奉君主?」孔子回答說:「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論語·八佾》)
「君使臣以禮」,就是君主按照禮的要求使用臣子。「臣事君以忠」,就是臣子要盡心盡力為君主做事。「臣事君以忠」,是否還有其它的意思?沒有,「臣事君以忠」的「忠」,既不是死心踏地為君主服務的「愚忠」,也不是要用生命報答君主的「死忠」,就是盡心盡力做事而已。
為什麼說孔子的「臣事君以忠」只是盡心盡力,而不是「愚忠」或「死忠」呢?不妨先舉一例來說明。魯國名士柳下惠當典獄官時,三次被罷免。有人對他說:「你為什麼不離開魯國呢?」柳下惠回答道:「堅持原則做事對人,到哪兒都會被黜免;如果放棄原則做事為人,那又何必離開生我養我的故土呢?」柳下惠既不願改變自己,又不願離開故國,其行為大概就是「愚忠」吧。
對柳下惠這種「愚忠」,孔子非但不贊同,而且還認為他是在「降低自己的志向,屈辱自己的身份」。孔子在「墮三都」行動失敗並被三大公族趕出政治中心後,既沒有留在魯國,也沒有隱居,而是他帶著學生離開魯國,周遊列國去了。孔子用行動說明,他不會為魯國或魯國國君盡「愚忠」。
孔子的「君使臣以禮」與「臣事君以忠」,是因果關係,不是並列關係,也就是說:君必須先「使臣以禮」,臣才會「事君以忠」。孔子是個非常注重禮的人,甚至有些食「禮」不化,他認為如果國君不能以禮法使用臣子,臣子就無須以忠誠伺候國君。
在孔子心中,諸侯並非真正君主,東周天子才是真正君主。孔子所說「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的「天下」,既不是魯國,也不是其他諸侯國,而是大周王朝。
魯定公八年(公元前502年),季孫氏家臣公山弗擾(複姓公山,名不狃,亦作弗擾,字子洩)在費邑反叛,並派人來請孔子去輔佐。孔子有些心動,準備去費邑。子路知道後,很不高興地說:「沒有地方去也就算了,為何一定要去公山弗擾那裡呢?」孔子一語道出心聲,他對子路說:「他來聘請我,怎麼可能只是一句空話呢?如果他真肯用我,我不是可以在東方復興大周嗎?」
在孔子看來,公山弗擾反叛權臣季孫氏,並非反叛國君,即便不是正義之舉,也不違禮,他可以去輔佐。他甚至還想以費邑為試點,施行仁政,從而復興大周王朝。
孔子的想法,未免有些幼稚,所幸被子路阻止。否則,孔子就不會是現在的孔子了。幾年後,孔子任大司寇,為加強國君權力,實施「墮三都」計劃,就遭到公山費擾的強烈反對。公山弗擾與叔孫氏庶子叔孫輒聯合攻打國都,不僅背叛了季孫氏,也背叛了國君。最終,公山費擾被孔子等人率軍打敗,逃亡國外。
孔子的「仁禮」思想,從來都是建立在恢復周王朝大一統理想之上的。當他站在諸侯立場時,就會反對諸侯國大夫和權臣亂政;當他站周王朝立場時,便不會忠於某個諸侯。孔子這種「仁禮」思想,不僅不合時宜,而且為諸侯所忌。
孔子六十三歲時,與弟子再來到衛國。此時,衛靈公之孫衛出公在位。衛出公想用孔子,就讓子路給孔子傳話:「衛國國君要您去治理國家,您打算先從哪些事情做起?」孔子回答說:「首先必須正名分。」子路很是不解地說:「有必要這樣嗎?您也太迂腐了。這名怎么正呢?」孔子非常認真地說:「名分不正,說起話來就不順當合理。說話不順當合理,事情就辦不成。事情辦不成,禮樂也就不能興盛。禮樂不能興盛,刑罰就不會公正。刑罰不公正,百姓就會不知所措。所以君子有了名分,才能發表言論;發表言論,才可以做事。君子對於自己的言論,從來都不會隨隨便便的。」
孔子所謂的正名分,其實就是要衛出公讓出君位。衛出公父親蒯聵,因謀殺荒淫弄權的衛靈公夫人南子失敗而流亡國外,先是投奔宋國,後又投奔晉國大夫趙鞅。衛靈公死後,趙鞅欲控制衛國,便支持蒯聵回國繼承君位,卻被衛出公派兵阻止。因此,孔子認為衛出公的國君身份不正。衛出公當然不會正名,孔子的官自然也沒做成。
子路說孔子迂腐,是因為他不理解孔子「臣事君以忠」的原則。子路對「臣事君以忠」的理解,顯然還未達到孔子的高度,他或許不會選擇「愚忠」,卻認可「死忠」。或許正因為如此,子路反而更受諸侯和權貴的賞識。子路無論做魯國季孫氏家臣,還是做衛國孔悝邑宰,都忠心耿耿。後來,衛出公父親蒯聵回國篡位時,子路選擇了「死忠」:在捍衛衛出公君位的戰鬥中,他被蒯聵手下殺死。
對「忠」的認識差異,讓子路和孔子對管子分別作出了「不仁」與「仁」的結論。
子路的「仁」,始終是一種小仁,乃尋常人所為;孔子的「仁」,才是一種大仁,非常人所能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