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時事新報》,1924年「青光新年號」(頭版)
▲1933年上海所見明信片,原載《美術》雜誌1934年第1卷第1期
徐卓呆1924年新年感言
1924年的春節,是2月5日。過了這個春節,即是陰曆甲子年,也就是「鼠年」。雖然當時流行過陽曆新年,不過這一年元旦的上海《時事新報》版面上,「青光」副刊推出的「新年號」,還是以兩隻巨大的、一黑一白的老鼠爬上水仙花的圖案為點綴,是要烘託一下「鼠年」的新年氛圍了。
當時的「青光」副刊,主編為滑稽小說大師徐卓呆。他是江蘇吳縣人,名傅霖,號築巖,別號半梅(槑)。徐氏既是通俗小說家,也是電影理論家,劇作家,被時人譽為「文壇笑匠」和「東方卓別林」。
徐卓呆為了編好這一期「新年號」,也是煞費苦心,早就提前向數十位活躍在滬上各界的友人發出了邀請,請他們談一談新年感想。原來,徐氏從當時頗為流行的陽曆新年互送賀年片的風氣著眼,要在「朋友圈」裡談一談對賀年片的看法與觀點。這一新年話題,在96年前中國各地報刊上都不多見,對於剛開始流行新年互送賀年片的時尚前沿都市——上海而言,也尚屬首次。
那些曾依慣例,泛泛而言一年生活,侃侃而談新年願望的撰稿人,面對這一話題,不得不拿出自己的真實想法與觀點,對賀年片這一事物乃至賀年風尚等展開專題評述了。
19歲戴望舒 最討厭發送賀年片
且看,按收稿時間順序排版的來稿中,「姍姍來遲」的第十四位撰稿人,乃是後來成長為大名鼎鼎的「雨巷詩人」——戴望舒,那會兒他用筆名「夢鷗」撰稿。戴氏對賀年片乃至「年禮」的看法,以及新年感想等等,皆信筆寫來、娓娓道來,行文平實而真切,是詩人難得一見的「寫實」作品,更見其個人性情的真實一面。
值得一提的是,這一篇「新年感言」,似乎未曾輯入《戴望舒全集》及其他戴氏文集、選集,亦未見相關文獻有過任何提及,可稱「佚文」或「集外文」。此文在現代文學史及戴氏生平研究方面,自然獨具價值,原文如下:
這篇對於新年的感想:不是對於世界的新年的感想;不是對於中國的新年的感想;不是對於社會的新年的感想;只是我自身對於新年的感想罷。
我現在在上海,離開了我那美麗的西湖,要好的朋友,歡樂的家庭。照表面上看來,我是一個異邦之客,一個孤寂的人,一定是很煩悶,很不樂,對於這新年,大家都快快樂樂的團聚著歡聚著。
然而我實際上卻感到很快活,很適意,因為有許多煩惱的不樂的事,都可以乘此不理:發賀年片,這是一件最討厭的事。在家裡時大家將賀年片寄來,要是不回,他們一定要大不樂,或者是因此而發生意見。偏偏我的朋友又是多,買賀年片,要耗我的錢,失寄一個又要惹氣。一到上海:這些事都裝做不知,輕輕的被我逃過了。這是我對於新年快樂的感想之一。
年禮,朋友們親戚們在新年中,不免要送點年禮,現在我也逃過了,這是我對於新年快樂的感想之二。
朋友的來往,新年中許多的朋友——常來的和不常來的——到新年中都要到我家裡來,幾乎使我應接不暇。有些呢,果然很喜見他和他談話,有些呢,實在是惹厭,更加我的煩悶。到上海後,雖然有許多喜見他的朋友不能見到,但是惹厭的那些、惹煩悶的那些,都可免見了。這是我對於新年快樂的感想之三。
……說不盡的快感。都湧上我心頭,不禁使我大笑了。
上述500餘字的新年感言,出自時年19歲的戴望舒的筆下。那會兒,他還沒有寫出《雨巷》的名篇,還不是什麼著名詩人。不過,少年戴望舒早已與現代文學結緣;17歲即開始寫小說與散文,在故鄉杭州時已與施蟄存、馬鵑魂、張天翼、葉秋源、李伊涼等組建了文學社團——「蘭社」。
過新年時必得發送賀年片的風尚,昔日身在杭州的戴氏認為乃是「一件最討厭的事」。此時身在上海,戴氏自言「這些事都裝做不知,輕輕的被我逃過了」,還為此頗感慶幸地聲稱,「這是我對於新年快樂的感想之一」。
捎帶著慣常不免要送的年禮,以及應接不暇的人際應酬等等,此刻身在上海的戴氏,都可以在這新年到來之際「倖免」了,真是「說不盡的快感」。至於那「有許多喜見他的朋友不能見到」的些許遺憾,竟在這一期「青光新年號」上,也可以有所彌補了。
這不,居於其前的列於版面首位的馬鵑魂來稿,以及緊隨其後的列於版面第十五位的署名為「青蘋」(施蟄存)的來稿;還有列於版面第六位,稍後加入「蘭社」的蘇州人黃轉陶的來稿,都是「蘭社」中人的新年感言,仿佛來了一場「蘭社」會員的新年筆會一般。這樣的「新年快樂」,更是另一番「說不盡的快感」罷。
19歲施蟄存 新年感到「迷惘」
值得注意的是,與戴望舒同齡,時年同為19歲的施蟄存,當時正在上海大學就讀,也給「青光新年號」寫了一篇「新年感言」。這位後來被視作「新感覺派」代表人物之一,又被譽為中國現代小說的奠基人之一的新派作家,與此時的戴望舒境況相似,還沒寫出什麼足以震動文壇的名篇大作,筆下卻又別具少年人的清新靈動。
施氏這一篇「新年感言」,與前述戴氏的那一篇「新年感言」的研究價值相似,皆屬於其早年難得一見的作品,全文如下:
我得著徐卓呆先生給我的一封信,在這信上他要我一篇文字,題目是「對於新年感想」。回到了我的家鄉——松江,雖然我們松江並不是一個很偏僻的村鎮,在歷史上他也可算江南第一所大城。但我卻非常奇怪,何以在距離新年不遠的這兩天,我們那大城裡還一些也看不出將有新年來了呢?於是我想著或許徐卓呆先生記錯了時日,不要距離新年還有幾個月罷。
回到了上海,立刻使我迷惘了自己。每一條馬路,每一家店鋪的廚裡,都滿滿的裝著簇新的貨物,尤其是糖果店、書店、洋貨店,他們的巨大的廚裡都裝滿了許多美麗的聖誕禮物,新年禮物。
每一個小孩子,牽著他的父親或母親的衣裳,到市上來,他們一看見玩具店裡掛著的許多慈祥的聖誕老人,和花花綠綠的聖誕卡片,或是看見了糖果店裡陳設著的襪糖,他們沒有一個不快活著笑著說:「哈!有趣味的新年將要來了。」
究竟新年是否將要來了?何以在我們內地的大城市中一些也感覺不到呢?這兩個問題盤旋著在腦中,迷惘了我自己。
我將這問題問我的朋友,請他解決。他笑著道:「這種是不成問題的。因為你們家鄉是在內地所以不容易感覺到新曆新年的景象,這種新年內地人是很少很少願意享受的。」
於是我有了這一篇文字:「對於新年之感想」了。原來「這新年只有上海能感覺到的」。「這種新年內地人是很少願意享受的」。
這500餘字的「新年感言」,篇幅上幾乎與戴望舒所寫的那一篇完全一致,內容卻又完全不同。當時身在上海松江縣的施氏,在文中記述了他的新年「迷惘」,即「究竟新年是否將要來了?何以在我們內地的大城市中一些也感覺不到呢?」
事實上,當年的松江縣,如今早已劃為上海市松江區。此地位於上海市西南部,歷史文化悠久,有著「上海之根」 的稱譽。松江位於黃浦江上遊,東與閔行區、奉賢區為鄰,南、西南與金山區交界,西、北與青浦區接壤,業已成為繁華時尚之都——上海的重要組成部分了。原籍浙江杭州的施氏,8歲時即隨家遷居時屬江蘇省轄的松江縣,至17歲時,仍視松江縣為其家鄉。當時的松江縣因區域歸轄所限,整個縣域的經濟與文化發展,尚不能與上海市區同步,故而少年施蟄存有了上述的新年「迷惘」。
40歲王西神 甲子年並不太平
兩個整版的「青光新年號」,除了尚名不見經傳的戴望舒等人的青春獨白,仿似一場「蘭社」中人的紙上筆會之外,更有當時活躍於滬上各報刊的小說名家範煙橋、趙苕狂、沈禹鍾、江紅蕉等,還有劇作家汪仲賢、谷劍塵等,以及主編徐卓呆、王西神在內的眾多資深撰稿人,均有文字發表。可以說,除了戴、施那一輩「00後」之外,更多的撰稿人乃是「80後」與「90後」。
著名學者錢鍾書的堂舅父,無錫人王西神,在專刊兩個版面共計25位撰稿人的群體中,年紀較長,資歷也較長,時年也不過剛剛40歲而已。王氏原名蘊章,字蓴農,南社社員,詩文書法皆頗有造詣。早在清宣統二年(1910),《小說月報》創刊,即為首任主編。因其首倡期刊作者稿酬制,一時來稿大增、聲名遠揚,其他報刊紛紛效仿,王氏也因之被視作滬上報人群體中的元老級人物,其詩文書法常常見諸報端。
王氏為「青光新年號」所撰「新年感言」,沒有少年撰稿人的「快感」與「迷惘」,也沒有中青年撰稿人的「熟絡」與「幽默」,而是流露出一位元老級報人對時局走向與國家命運的深沉憂思。在「莫論國事,只談風月」的普世信條之下,這位正值「不惑之年」的報界元老,卻偏偏要在一篇新年感言裡,只談國事,感時憂國,這樣的情形殊不多見。且看王氏開篇即語:
年年有新年,新年並沒有甚麼可以感想之處;不過今年的新年,因著是六十花甲一周的第一年,幹支恰恰遇著「甲子」兩字,社會上的迷信,多說甲子年應當天下太平,所以對於今年的甲子年,似乎抱著無限的希望。
緊接著,王氏歷數晚清以來的政治腐朽與民生艱難,強調迷信時運無法救國;在治國無方的政府統領之下,對於普通百姓而言,每一年都是「災年」,並無什麼太平盛世可言。無論是亡國不遠的晚清朝廷還是此刻執政的北洋當局,王氏認為皆是治國無方、禍害百姓的政府。這一篇「新年感言」,讀來頗感沉重,並無什麼預祝新年如意的客套話,觸目皆是令人憂憤的字詞話語;篇末連發兩個反問,更是發人深省。王氏這樣寫道:
再從幹支說來:「子」字是地支的第一字,從民國的壬子年,到現在十二年中間,有甚麼一件事,可以安慰自己?現在又是甲子年了——這一個「子」比較前一個「子」,不知道怎麼樣?
44歲徐卓呆 賀年片得罪人,取消賀年片!
當然,徐主編也寫出了自己的「新年感言」,依序排在了兩個版面的倒數第二位,即第二十四位的位置上,幾乎就等同於「壓軸」之作了。
且看這位時年44歲的徐大主編的「壓軸」之作,有著怎樣的總結與評述,原文如下:
我很怕過新年!其實怕的不是新年,怕的是發那賀年片。每逢過新年時,總要發這麼一二百張賀年片。那時節,要想得周到嚴密,萬一漏去了幾個朋友,又恐怕他們要生氣;不過一時總有失漏,哪裡會個個想到呢?就是已經發寄的,也保不定郵送時不會中途失去啊!所以不用賀年片則已,用起來反容易得罪人!
我在每年用那賀年片,笑話也鬧過不少:民國元年,我寄一張賀年片給友人潘某,上面畫一隻老鼠,蹲在一隻箱子上,這一年也是子年,所以屬鼠;不料潘某大怒,他說:常言道:老鼠躲在書箱裡,是「吃本」之意,今年生意一定不好了!
去年我一時因所印的賀年片不夠,便向我家的孩子要了幾張,我也沒細看,就此寄出去了!後來才曉得:那寄的幾張,都是對女人用的,不是笑話麼?
我為著賀年片,往往對不起人,所以今年索性取消不用了,親友們原諒罷!
平日我一想到新年,就會聯想及那擔心的賀年片,如今取消了賀年片,真宛如心頭去了一得壓迫,可以很快樂的過新年了!
此篇約400字的「新年感言」,完全是圍繞賀年片這一問題展開評述的,可見徐氏對這一問題確實長期糾結,也確有深刻感觸。也正是因為始終為之牽絆受累,每年都要為之鬧出點「笑話」或「閒話」來,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就在1924年新年之際,公開聲明「我為著賀年片,往往對不起人,所以今年索性取消不用了,親友們原諒罷!」做此決定、發此聲明之後的徐大主編,竟然也同那19歲因遷居上海而免去寄送賀年片之煩悶的戴望舒一樣,心情大好,自言「真宛如心頭去了一得壓迫,可以很快樂的過新年了!」
賀年片本是「舶來品」,乃是從西方傳入的「新生事物」之一。晚清以來,西洋使節將陽曆新年互致賀年片的風尚,帶入中國。之後,將陽曆新年元旦視為「洋節」與「西節」者,為迎合都市公眾的時尚心理,漸有批量印製與發售賀年片的商家出現。就在1924年前後,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世界書局、大東書局等各大出版機構,紛紛在每年年末與次年年初之時,印製大量各類賀年片,以迎合都市民眾需求。
在又一個「鼠年」即將到來之際,重溫這一場發生在96年之前,同樣也是「鼠年」來臨之際,包括少年戴望舒、施蟄存等多位名家參與的新年筆會,實在頗有幾分意趣。
文並供圖/肖伊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