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有這樣一位96歲的老者,參加了我國一檔大型公益節目《開學第一課》。這位老者所參加的那一期於9月1日在平臺播放後,可以說是火爆了全網。
因為在那一期上,主持人董卿在三分鐘內單膝跪地3次,只為與他平視對話,有不少人因此而誇讚董卿「跪出了最美的中華驕傲」。
同時,還有許多人在網上紛紛讚揚起這位老者的偉大。
他這一生,「譯古今詩詞,翻世界名著,創三美理論,飲彤霞曉露」。
但其實,早在2月18日,董卿便採訪過這位老者,在《朗讀者》這一節目上。作為這一檔節目第一期的壓軸人物,他遞給董卿的名片上寫著:書銷中外百餘本,詩譯英法第一人。
讀完這句話,董卿笑著說:「您不怕這名片遞出去,別人覺得您怎麼敢這麼說。」
對此,這位老者自信地回答:「這是事實。」此語氣堪比李白的「仰天大笑出門去。」
但確實,這位老者有足夠的資本說出這四個字,畢竟他可是當代翻譯泰鬥——許淵衝。
放眼當代,能在「漢語、英語、法語之間靈活遊走的翻譯家,許淵衝乃第一人」。
一
1938年,許淵衝17歲。
這一年,他考上了西南聯大外文系,人稱「許大炮」,因為他「嗓門大、愛生氣、好辯論」。
在當代人看來,學語言的男生比較少見,且都比較斯文、內斂或者安靜。但事實並非如此,學語言的人性格各異,既有脾氣火爆的,也有溫文爾雅的,且不分男女。
許淵衝便是個很好的例子,他的性格與「溫柔內斂」完全不搭邊,在大學期間就特別「狂」。
據說,國民政府外交部長葉公超第一次去西南聯大上課時,便碰上了許淵衝。當他提問班上同學這節課上的是什麼的時候,許淵衝手都不舉,直接用英語搶答。
就這樣,那節課上,無人不識許淵衝。
當然,在課上搶答一事於許淵衝而言並不是什麼大事,敢在美國志願空軍第一大隊飛虎隊面前搶答才算是他幹過的「狂」事。
1941年,飛虎隊隊長陳納德上校前往昆明援助中國抗日,許淵衝當即就和同學們一起報名服役,為這些美國友軍當翻譯。
都說「初生牛犢不怕虎」,許淵衝那時可是真的「牛」,敢做敢言,完全不怯場。
當時,在飛虎隊的歡迎會上,本來為飛虎隊翻譯的人不知道如何為他們翻譯「三民主義」一詞,怎麼都憋不出那三個詞的英文。
於是,軍委會戰地服務團主任黃仁霖直接「上陣」,將「民族、民權、民生」三詞生硬地解釋為「nationality、 people’s sovereignty、people’s livelihood」。
可飛虎隊人員並沒有聽懂這其中的意思,他們沒有理解到黃仁霖想表達的意思。感受到場上的尷尬氛圍,許淵衝坐在下面看著都急,最後忍不住直接舉起手,大聲說道:「of the people,by the people, for the people。」
民有,民治、民享,乃三民主義之真正內涵。
這一下,在場所有人包括飛虎隊在內的人都聽懂了,而許淵衝,自然也「走紅」了一把。
言歸正傳,說回許淵衝當天課上搶答那般行為,他倒不是為了出風頭,他只是想在同桌楊振寧面前炫耀一下自己的才華。
是的,就是那個曾獲諾貝爾物理學獎的楊振寧。
明明同為大一新生,雙方都還未曾獲得極為出色的成績,可許淵衝就是覺得,自己的同桌不一般。可就是這個不一般的同桌,在後來誇讚許淵衝道:「他的靈感一天一個,我的靈感好久才有一個。」
確實,許淵衝的頭腦像是裝了馬達一樣,一直在運作,新的靈感源源不斷。他可能上一秒還在翻譯現代詩,下一秒就會產生關於古代詩詞的翻譯想法。
說起翻譯技巧,其實早在讀中學時,許淵衝便有著和魯迅相同的觀點,認為直譯理論是正確的。
可自從來到西南聯大,他的想法改變了,開始覺得「通過意譯可以翻得更精準傳神」。如他後來所說:「真理可知,但未必是你所認識到的真理。」
人總是在不斷成長的,此刻認為什麼是對的,那未必一直都是對的。年輕時所認定的真理,那也不是永恆的。
畢竟,人不會從出生時就知道世間所有真理,大家都是一步一個腳印慢慢成長的。
只是,在這成長過程,人與人,總是免不了比較。
二
在翻譯中國文學時,有喜歡意譯的人,自然也會有喜歡直譯的人。剛好,這兩者經常會互相比較彼此的翻譯成果,且暗自在心裡較量誰更勝一籌。
一般此種情況,其實說不準誰更好,誰更差,只能看讀者更喜歡哪種。一千個讀者裡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可能有人喜歡忠實於原文的譯文,有人則相反。
許淵衝便是後者,後來的他認為「譯文可以和原文不對等,可以超出原文,發揮自己的優勢」。
在他看來,在英漢互譯時,應當著重突出中國文字的特點和魅力。
比如說,在將中文翻譯成英文時,應該重點翻譯出原文或者詩歌的意境以及蘊義。而將英文譯成中文時,則需要把譯文譯得比原文還好,從而彰顯中國文字的魅力。
可這樣一來,經常會出現的狀況便是,許淵衝的譯文會與原文的意思嚴重不符。
也就是這一點,讓許淵衝成了翻譯界最受質疑的人物,有很多著名翻譯家不太認同他這種翻譯方式。
其中,最不認同他的人便是王佐良。
據說,兩人在翻譯法國詩人瓦雷裡的詩歌《風靈》時,有過很大的爭論。
王佐良的譯文是「無影也無蹤,換內衣露胸,兩件一剎那」。而許淵衝則是翻譯成「無影也無蹤,更衣一剎那,隱約見酥胸」。
王佐良的翻譯成果屬於直譯,與原文意思基本一致。至於許淵衝的,那就與原文相差甚遠了,但他這樣翻譯其實從中文層面上看,更富有意境。
只是,當時的人不管意不意境,只管與原文意思符不符合,若不符,那就是錯的。
這不,許淵衝從事翻譯幾十年來,盛名雖然頗多,但罵名也不少。甚至,翻譯界的人也會出聲討伐他,說他是「文壇遺少」、「提倡千古亂譯的罪人」。
包括之前,因為與王佐良有過爭論,許淵衝還曾被「雪藏」過。
按理說,一般被「雪藏」過的人,多多少少都會有顧慮,不敢大膽說出自己的委屈遭遇。可許淵衝不一樣,他既然敢狂,那便敢說。
據《南方人物周刊》提問許淵衝說「和王佐良的爭論是否影響到二人交情」時,許淵衝直接就回答道:「不好說。我申請北大的博士生導師,王佐良說和我『意見不同』,就壓下來了。他認為我是錯的……從1992年一直到1995年王佐良去世前半年,《中國翻譯》都不登我的文章。」
好在,金子藏得再深,也是有光芒的,一時的隱沒並不影響有才能的人發光。
圖 | 1938年許淵衝(前排左一)中學畢業與同學留影
三
「『莊生曉夢迷蝴蝶』就是莊生不知道自己是蝴蝶,還是蝴蝶是莊生……我的人生觀就是,我人生就是把詩變成人了,人變成詩了。」
把詩變成人,把人變成詩,他成功做到了詩與人合一。
在西南聯大讀書期間,許淵衝的日常便是「聽聞一多講《詩經》,聽馮友蘭講哲學,跟卞之琳學寫詩與譯詩」。
在這般濃厚的詩意氛圍薰陶下,許淵衝越來越鍾愛中國的古詩詞。因此,他經常著手翻譯中國的古詩,將其翻譯為英文,介紹給外國友人。
按理說,許淵衝這番行為可是起到了傳播中國文化的作用,應當受到人們的尊敬。可事實不然,人們仍是對許淵衝貶多於褒,因為他的翻譯不忠實於原文。
詩人弗羅斯特曾說過:「所謂詩,就是翻譯之後失去的東西。」
既是要翻譯成外國人能看得懂的文字,那多多少少都會失去其原有的寓意。更何況,若是完全忠實於原文去翻譯中國的文學或詩歌,外國人其實未必能理解。
正如許淵衝所說:「西方的翻譯講究對等,一個字對一個字,它們主要文字的詞彙有90%是對等的。中文與其他文字不同,只有一半對等。對等雖然不違背客觀規律,卻沒有發揮主觀能動性。在不歪曲作者意思的情況下,翻譯一定要把一個民族文化的味道、精髓、靈魂體現出來。」
故而,他每次在翻譯中國詩詞時,都會著重於去傳達藏在詩歌中的深刻意義。
慢慢的,終於有人能理解他了。
有學者分析道:「從根本上講,許先生是熱愛中國的語言文化的,所以在翻譯外國小說的時候試圖讓中文的表達更優秀,在把中國古詩詞翻譯成外文的時候又希望傳達原語言的神韻。」
他熱衷於意譯的理由很簡單,只是想告訴世界,中國文化的博大精深。
好在,他做到了,成功將中國文化弘揚出了國門。
1999年,北京大學、南京大學、南開大學在內的十名教授提名許淵衝為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
雖然他最後沒有獲得諾貝爾獎,但擔任諾貝爾獎評委的一位法國女詩人特意寫信給他,誇讚他的翻譯是「偉大的中國傳統文學的樣本。」
許淵衝見信回復道:「諾獎一年一個,唐詩宋詞流傳千年」。
比起諾獎,他更希望中國文化能夠在全世界流傳下去。他曾說:「中國人,就應該自信,就應該有點狂的精神。咱們國家的科技、軍事、商業都在走向世界,所缺的,就是文化這一項,我要填補的,就是這一項。」
不過,不知道是否因為太過於深入詩歌意境,許淵衝的翻譯特別講究「美」。
他甚至還創立了「三美理論」:音美、形美、意美。
關於這一理論,許淵衝曾表明:「人無完人,金無足赤,『三美理論』是個理想狀態,我願意朝著它努力。」
對此,許淵衝的老師錢鍾書便曾感嘆道:「美麗的妻子不忠實,忠實的妻子不美麗」。
許淵衝的譯文與這兩者皆不符,它屬於「不忠實的美人」。
不忠實,但足夠「美」。
可也就是許淵衝愛「美」這一點,吸引來了一位佳人——照君。
四
1959年,愛「美」的他與她,在一見鍾情後結成了伉儷。
照君,原名為趙軍,早年從事密碼破譯工作,因主席一句「昭君是要出塞的嘛」,她便將名字改成與昭君諧音的照君。
由於早期參加革命活動的緣故,新中國成立後,照君的前途一片光明,上級發話:「什麼工作都任她選。」
不過,她一心只想讀書,不想立刻投入工作。
也正是因為讀書,她有緣結識了從巴黎學成歸來教書的許淵衝,這位她崇拜一生的先生。
有人說,照君一生履歷清白,理應嫁個同樣清白的丈夫,而非像許淵衝這般「愛惹事」的翻譯狂人。可愛情就是這麼奇妙,照君非許淵衝不嫁。
她說:「天生地喜歡美,天生地追求知識,不喜歡當官,所以找到我先生。」
從某種意義上看,這兩人確實是天作之合。
許淵衝喜歡「美」,剛好,照君不僅學識履歷「美」,就連外貌,也是一頂一的美。而照君,天生愛「美」,天生喜歡追求知識,巧了,許淵衝剛好也符合這兩點。
可以說,照君看許淵衝,是越看越喜歡,且還是自帶濾鏡看的。
別人覺得許淵沖天生放蕩不羈,可照君卻認為,許淵衝像個兩歲的孩子,甚至還不如那些兩歲小孩;別人看許淵衝越看越不順眼,照君是越看,眼中的愛意越深。
到了晚年,這愛意絲毫未減,反而是越來越濃厚。每次有人誇獎起許淵衝,照君也會跟著一起,不是說「他太不簡單了」,就是稱讚「他真是一個奇蹟啊!」
她就像是許淵衝的忠實粉絲,對他崇拜又尊敬。在照君眼裡,許淵衝就是一個特別純真的人,他的「靈魂裡不沾染別的東西。」
當然,偶爾她也會調侃一下這位愛美的丈夫,她說:「許先生很愛美的,唯美主義,他的整個的文學,他的一生都在追求美。」
後面幾句話,不用看,大家都清楚。可第一句,就未必人人了解了。除了在翻譯上愛「美」之外,許淵衝在私生活上,也是特別愛美。
據說,許淵衝到了九十多歲,還要穿的和小年輕一樣,風衣皮靴,帽子圍巾,都不可少。有時甚至還要戴上墨鏡才肯出門。
當然,在這穿搭上,他也有自己的講究,那就是全身上下絕對不能超過三種顏色。
這樣看,其實許淵衝除了狂之外,還是有些許可愛的,特別是在追求「美」這一方面上。
2017年,許淵衝不小心在騎車的時候摔傷了腿,照君當時可心疼了,嘴上責怪他不看路,心裡可疼著了,但許淵衝卻覺得這一摔值得,他說:「那條路在月光下很美,我只顧著看景,忘記看路。誒這麼一說,這一跤,還摔得蠻美的。」
如果說,為了「美」,許淵衝能做到不怕疼;那麼,為了翻譯,他也可以無所畏懼。
五
20世紀60年代,風雨襲來,無人能逃過這場十年動蕩,有許多知識分子的生命便是靜止在了這十年裡。
不是因為身體上熬不住痛苦,而是精神上,經不起那樣的折磨。
但許淵衝是個例外,倒也不是說他身體硬,挨得了打罵,而是他滿腦子只有他的翻譯,沒時間多想其他事。
據說,當許淵衝被人押著去開會去挨罵時,他特別乖巧地就站在了太陽底下,聽一群人罵罵咧咧。只是,那些不堪的話語,他都是左耳入,右耳出,心裡還在一邊琢磨怎麼翻譯「不愛紅裝愛武裝」。
「琢磨著翻譯的時候,就把熱、累、批、鬥都忘到九霄雲外去了……等到我把全詞翻譯完,會也結束了。」
於是,每次被抓去審問打罵時,許淵衝都會在那思考著如何翻譯詩詞。思考完回家時還要忍著疲憊去把想好的譯文給記下來。
然而,他的譯文卻害他自己後來白白多挨了100下鞭子。
許淵衝將「不愛紅裝愛武裝」中的「紅裝」譯成「powder the face」,即塗脂抹粉,而「武裝」則譯為「face the powder」——面對硝煙。
這兩個詞明明是翻譯得好的,可與當時的官方翻譯有出入,不對應,所以許淵衝就因為這兩個詞而被批評為「逃避階級鬥爭」。
照君看見他因為兩個詞而被打得坐都坐不下後就問他「還譯嗎?」
許淵衝想都不想,直接回答:「譯,譯,當然要譯。」
就算被打到屁股開花,他都要繼續翻譯,直至死亡那一刻才停止。
2007年,許淵衝得了直腸癌,醫生斷言他最多只有七年壽命。可至今,他老人家還很健在,不僅在醫生所判定的第七年拿了國際翻譯界最高獎項之一的「北極光」傑出文學翻譯獎 ,還在2017年參加《朗讀者》這一節目,甚至還打算在100歲前翻譯完莎士比亞全集。
要知道,莎士比亞全集的翻譯工作可是極其重的,莎士比亞一生共計有40部作品,要想翻譯得好,「必須全面了解英國歷史和文學知識」。
這一點,連英國人都難以做到,可許淵衝,他正在為此而奮鬥,儘管他今年已是一位99歲的老人。
據記載,許淵衝的前輩梁實秋和朱生豪也都翻譯過莎士比亞的作品,前者花了38年才翻譯完全集,後者則是花了10年,翻譯到31部後便撒手人寰。
而身為後輩,許淵衝站在了這些前輩偉人的肩膀上,開始了自己的徵途,且不怕晚。
畢竟,「生活不是你活了多少日子,而是你記住了多少日子,要讓你過得每一天都值得記它。」
因此,步入晚年的許淵衝每天都過得很自律:早上九點或十點起床,開始會客,或者看書;下午將每晚的翻譯成果打入到電腦中,直到晚上十點;十點一到,他便停止敲鍵盤,重新開始翻譯,直到四五點天亮後開始睡覺。
於他而言,「每天和每天之間的區別只有一個,今天有沒有翻譯。」
可以說,許淵衝這一生完全是為了中西文化互譯而活。
從1939年在《文學翻譯報》上發表譯作到至今,已經過去81年了。我們所閱讀的《包法利夫人》《紅與黑》《約翰·克裡斯託夫》,譯本大多出自他之手。此外,他還將《論語》《詩經》《楚辭》《西廂記》等經典著作翻譯成英語和法語,供外國人了解。
據統計,許淵衝所譯「作品已破百本大關,涵蓋了漢英、英漢、漢法、法漢四種類型」。
因此,於外國人眼中,許淵衝就是那「千年一遇的天才」。
不過對於這些盛名,許淵衝並不在意,他的成就屬於他自己,不需要他人評估其好壞。他是狂,但是不妄。
況且,在他看來,「生活的每一天都能欣賞,失敗也有失敗的美。」就算別人說他失敗,那這份「失敗」,也有他所追求的「美」在其中。
許淵衝還曾說過,「把一個國家創造的美,轉化為世界的美,這是世界的樂趣,也是他翻譯詩歌的初衷」。
所以在這條創造「美」的道路上,他仍懷抱著初心,繼續執筆奮鬥,且未到停止之時。
文 | 千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