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華中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 黃念然
「剜爛蘋果」是魯迅先生在《準風月談•關於翻譯(下)》中關於文藝批評態度與方法的一個生動比方。原話大意是:以前文藝批評的做法常常是把有爛疤的蘋果(指文藝作品)一下子拋掉。其實倘不是穿心爛,正確而有益的做法應該是「剜爛蘋果」,這樣可以明白作品的好壞,減少讀者的損失。
魯迅《準風月談》
2014年10月15日,習近平總書記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發表重要講話,引用了這個比方,認為「文藝批評就要褒優貶劣、激濁揚清,像魯迅所說的那樣,批評家要做『剜爛蘋果』的工作,『把爛的剜掉,把好的留下來吃』。不能因為彼此是朋友,低頭不見抬頭見,抹不開面子,就不敢批評」。寥寥數語,真是切中了文藝批評界的時弊!
「批評家的缺席」已成為當前我國文藝批評界的常態,讓人惋惜,值得深思。普通觀眾為什麼難以真正辨識《小時代》和《黃金時代》、《歸來》與《三槍》的品質差別?一些盲目追求奢華場面和形式技巧而內容空洞無物的影視作品為什麼能大行其道?除了外部複雜的社會因素外,「批評家的缺席」恐怕也是重要原因。這種「缺席」的首要表現就是文藝批評界不敢「剜爛蘋果」。之所以不敢,根本在於正確價值觀的缺失。
例如,有的批評家秉持傳統的中庸之道,在作家與批評家、藝術創作與文藝批評之間搞「一團和氣」;有的批評家把西方犬儒主義作為文藝批評的思想基礎,觀點沒有善惡,是非沒有底線,不講對錯與美醜,無所謂高尚和下賤,甚至對世俗中的醜惡部分照單全收;有的批評家則接受當代商業主義的市場邏輯,「信奉『紅包厚度等於評論高度』」。例如,《北上廣不相信眼淚》中床戲之多、尺度之大令人咋舌,本應受到指摘,有些不負責任的評論文章卻提議「不妨相信觀眾的眼睛」,這是典型的只看票房、銷量、點擊率或市場效應而患上了批評「軟骨症」,缺乏的正是建立在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基礎之上的以「歷史的、人民的、藝術的、美學的觀點」去評判和鑑賞文藝作品的批評之膽。
何為批評之膽?筆者認為,批評之膽就是批評家「在藝術質量和水平上敢於實事求是,對各種不良文藝作品、現象、思潮敢於表明態度,在大是大非問題上敢於表明立場」(習近平總書記語)。只有具備這個批評之膽,批評家才不會迷失方向、放棄責任,才不會對那些形式溢出內容、感官驅逐理性、搞笑勝過幽默的文藝作品進行庸俗吹捧和阿諛奉承,也才能給急功近利的噱頭「差評」,為精耕細作的精品「點讚」。
具體來說,批評之膽主要表現為求真之「膽」、向善之「膽」和崇美之「膽」。求真之「膽」就是堅持從文藝反映生活的真實性和表現情感的真摯性出發,敢於批評文藝創作中的脫離實際、胡編亂造、粗製濫造、虛情假意等不良現象;向善之「膽」就是以人民的根本利益為出發點和落腳點,敢於批評那些思想貧瘠、精神蒼白、消解崇高、扭曲價值、善惡不分的低劣之作,敢於擔當鑄造靈魂的重任;崇美之「膽」就是從真與善相結合、內容與形式相統一的創作要求和藝術規律出發,敢於批評那種片面追求形式至上、為形式而形式的膚淺創作思維。
陳丹青油畫《國學研究院》
畫中人物從左到右依次為:趙元任、梁啓超、王國維、陳寅恪、吳宓
那麼,如何養批評之膽?清代詩論家葉燮曾說過:無膽,則筆墨畏縮;無識,則不能取捨。在筆者看來,養膽重在積識。批評家所要積的「識」,就是習近平總書記曾明確指出的「要以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為指導,繼承創新中國古代文藝批評理論優秀遺產,批判借鑑現代西方文藝理論,打磨好批評這把『利器』,把好文藝批評的方向盤」。積累了這些「識」,文藝創作中的脫離現實、玩世不恭、形式主義、偽歷史偽民俗等各種不良傾向才能在批評家的慧眼下頓然現形,文藝批評也才能具備「剜爛蘋果」的能力與效力。
顯而易見,批評之膽絕非「魯莽之膽」。批評莽夫只會為求得文藝現場的存在感與介入感而譁眾取寵或睥睨一切,而批評智者更懂得披沙揀金、積識為膽。換句話說,批評家要想做好「剜爛蘋果」的工作,首先要在正確價值觀的樹立、藝術素養和批評實踐的積累上苦下功夫。
需要指明的是,文藝批評的「剜爛蘋果」不是「罵殺」,而是諍友式的懇談。「罵殺」與「捧殺」,「溢美」與「溢惡」,以及「惡草與佳花一同剪除」,皆非批評正途。例如,《美人魚》中的穿幫不少,臺詞也有點汙,但環境保護、動物保護的主題還是值得肯定的。再如,那些手撕日本兵、褲襠藏炸彈的雷人抗日劇,不能因為主題的正面化而縱容其情節的胡編亂造和對藝術真實的褻瀆。諸如此類。文藝批評的「剜爛蘋果」既是「破」,更是「立」:「破」是要廓清文藝意識領域的烏煙瘴氣,「立」是要引領文藝健康的前進方向。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批評家在發揮批評之膽「剜爛蘋果」時,應當以文本、作品本身為基礎,做到實事求是、客觀公正,切忌對作者進行個人崇拜或人身攻擊。讀者在閱讀、審視這些評論文章時,也最忌不看「說什麼」,只看 「說誰」「誰說」「怎麼說」。如果不從文藝文本或批評文本的事實出發,而是一味糾纏於作家、批評家的身份或者創作、批評的動機,就在一定程度上類似於文革時「扣帽子」「打棍子」的批評惡習。這樣的不良批評家正是魯迅先生所說的「有害的文學的鐵柵」。這樣的惡習從某種意義上來講也是「蘋果上的爛疤」,同樣亟須剜去。(黃念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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