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自韓炳哲著《倦怠社會》
王一力 譯 中信出版社 2019
功績社會作為積極的社會,逐漸發展成一種「興奮劑社會」。過去的負面用語「大腦興奮劑」已經被「神經增強劑」取代。興奮劑導致了一種沒有產生效能的效能。一些嚴肅的科學家聲稱,拒絕使用這種物質恰恰是不負責任的表現。一個外科醫生通過神經增強劑的幫助,能夠更加專注地進行手術,從而減少失誤,拯救更多的生命。即便廣泛使用神經增強劑也不會導致任何問題。人們只需要建立公平機制,即保障所有人都有權使用神經增強劑。一旦興奮劑被允許應用於體育競賽,那麼體育競技將淪落為一場醫藥行業間的競爭。
然而,禁令也不能阻止這一發展趨勢,不僅是人的身體,而且是人類整體都演變為一架效能機器,順暢無阻地運轉,力圖最大化地發揮自身的功效。興奮劑僅僅是這一發展潮流的後果之一,生命原本是一種極為複雜的現象,如今也被簡化成一種生命機能、生命效能。相應的負面後果是,功績社會和積極社會導致了一種過度疲勞和倦怠。這一精神狀態是現代社會的典型特徵,由於缺少否定性,因此過量的肯定性佔據了統治地位。這種疾病不是免疫反應,由於免疫機制需要以他者的否定性為前提。它更多地是由過量的肯定性所致。無節制地追求效能提升,將導致心靈的梗阻。
功績社會的倦怠感是一種孤獨的疲憊,造成了彼此孤立和疏離。這種倦怠感是作家彼得·漢德克(Peter Handke)在《試論倦怠》中所說的「分裂的倦怠感」。「兩個人不可避免地彼此分離,陷入高度個人的倦怠感之中,不是我們的倦怠感,而是我的和你的。」這種導致分裂的倦怠感使人變得「失去觀看的能力,陷入沉默」。只有自我佔據著全部視野,「我不能夠對她說『我對你感到厭倦』,即便是一句簡單的『累了』也不行。(如果我們能共同發出這種抗議,那麼我們也許便可以從各自的地獄中解脫出來。)這種倦怠感耗盡了我們的語言能力和心靈」。它們是一種暴力,由於它們摧毀了一切共同體、集體和親密關係,甚至摧毀了語言本身。「這種倦怠是沉默的,它必須保持如此,並必將導致暴力。也許它只能藉由目光來表達,在這種目光中他者變得扭曲變形。」
相對於導致沉默、盲目和分裂的倦怠,漢德克提出了另一種引向對話、關注以及和解的倦怠。後一種倦怠,作為一種「更為豐富的弱化的自我」,開啟了一片中間地帶,從而鬆動了自我的界限。我不僅看到了他者,自我也成為他者,「他者同時成為我」。中間地帶是不分彼此的、友誼的空間,其中「沒有任何人或事物佔據統治或主導地位」。隨著自我逐漸弱化,自我存在的重心從自我轉移到世界。這是一種「親近世界的倦怠」,而自我—倦怠則是一種孤獨的倦怠,一種厭世的、摧毀一切的倦怠。前者「打開」了自我,使它變得對世界具有「可穿透性」。它重新建立了一種「二元性」,而孤獨的倦怠則將之摧毀。人們能夠重新相互關注,相互接觸。「倦怠成為一種途徑,通過這種倦怠人們能夠被他人觸動,也能夠觸動他人。」倦怠製造了一個允許逗留的閒適空間。自我的弱化體現為世界的延展。「倦怠是我的朋友。我重新回歸到世界之中。」
在這種「根本性倦怠」的基礎上,漢德克列舉了所有那些由於積極生活的極端化而消失的存在和共存形式(Daseins und Mitseinsformen)。「根本性倦怠」絕非一種筋疲力盡的狀態,不同於沒有能力去做某事。它能夠激發靈感。它促使精神的出現。「倦怠的靈感」在於無為,「品達的頌歌獻給疲憊的人,而非勝利者!我猜想,在聖靈降臨節上,聖靈降臨教派的成員們也慵懶地並排坐在長椅上。倦怠的靈感並不告訴我們去做什麼,而是告訴我們可以不做什麼」。倦怠賦予人們一種特殊的閒適、一种放松的無為。在這種狀態下,各種感官沒有變得疲憊虛弱,而是喚醒了一種特殊的視覺能力。漢德克便論及一種「目光清澈的倦怠」。它提供了另一種注意力形式,一種悠長、緩慢的關注,取代了那種短暫、倉促、過量的注意力。「倦怠區分了目光所及的形態,常見的紛雜混亂變得富有韻律,成為有益的形態。」每一種形態都是緩慢的,都是繞道而行。然而,追求效率和高速的管理機製取消了這種形態。漢德克甚至把這種深沉的疲倦提升為一種救贖方式、一種恢復青春的形式。它將驚奇重新帶回這個世界,「疲憊的奧德修斯贏得了娜烏西卡(Nausikaa)的愛情。疲倦使人恢復青春,變得從未有過的年輕。……在疲倦的休息中,一切都顯得如此新奇」。
《倦怠社會》
Müdigkeitsgesellschaft
韓炳哲著
現代的信仰缺失,
不僅針對上帝或彼岸,
而且甚至包括現實本身。
這種情況使人類生活變得極為短暫易逝。
生活從未像現在這般飄忽即逝。
不僅人類生活,甚至連世界本身也是短暫的。
漢德克區分了勞作的、攫取的手(arbeitende,zugreifende Hand)和遊戲的手(spielende Hand),後者停止了執意的抓取。「每天傍晚,在西班牙的利納雷斯,我都觀察那些幼小的孩童,他們逐漸變得疲乏:不再有貪慾,手中不再抓取任何東西,而只剩下遊戲。」深沉的倦怠鬆動了身份的限制。事物在其邊緣地帶閃爍、發光、顫動。它們變得不確定、可滲透,部分地喪失了原本的堅定。這種特殊的「漫不經心」賦予它們一種友善的氛圍。那種對他者的頑固排斥被取消了。「在根本性的倦怠中,事物不再只為自身存在,而是永遠和他者共存。即使只有少數事物存在,最終它們也會聚集在一起。」這種倦怠產生了一種深層的友誼,促成了一種特殊的團體,而無需從屬或親緣關係。人類和事物相互聯結,通過一種友善的並列關係。
在荷蘭的靜物畫中,漢德克看到了這種獨特的集體,一種個體間的集合:「我設想了一幅畫,呈現了『一切同一』的意象:它是一幅17世紀的荷蘭花卉靜物畫,在栩栩如生的鮮花上,這兒有一隻甲蟲、一隻蝸牛,那兒有一隻蜜蜂,另一處還落著一隻蝴蝶,也許它們相互之間並不知道他者的存在,但在眼下,在我目光所及的這一刻,它們聚集在一起。」漢德克的倦怠不是一種自我—倦怠,不是筋疲力盡的自我的睏倦。他論述的是一種「我們的倦怠」。在這種狀態下,我不會令你睏倦,而是如同漢德克所說:「你感到累了。」「在我的記憶中,我們總是在下午的陽光裡坐著,交談或沉默,享受共同的倦怠……一片慵懶的雲朵,一種超越塵世的睏倦將我們彼此聯結在一起。」
儘管過勞症式的疲倦是積極的,它卻剝奪了我們做事的能力。激發靈感的疲倦則是一種消極的倦怠,即無為。猶太教的安息日(Sabbat)原始的含義是停止,是什麼都不做的一天,是從為一定目標而勞作中解放出來的一天,按照海德格爾的說法,是擺脫了一切煩惱的一天。它是一段間歇(Zwischenzeit)。在創世之後,上帝賜福給第七天,定為聖日。
為一定目的而勞作的一天不是神聖的,而是那什麼都不做的一天。在這一天,無用之用成為可能。它也是倦怠的一天。間歇是一段沒有工作的時間,是遊戲的時間,它不同於海德格爾所說的勞作和憂愁的時間。漢德克把間歇描述為一段和平時期。睏倦卸下了武器。在疲憊者那悠長、緩慢的注視下,泰然任之(Gelassenheit)取代了堅定執著(Entschlossenheit)。間歇作為一段漫不經心的時光是友善的:「我在這裡講述了一種寧靜中的倦怠,在間歇之中。這是和平的時期。……令人驚訝的,我的疲倦似乎也促進了這短暫的和平,也許它的目光能夠識別出一切暴力、爭吵或只是不懷好意的行為的苗頭,並平息、緩和這些徵兆?」
漢德克構想了一種此世的宗教,以倦怠為核心。「根本性的倦怠」取消了孤立的主體,產生了一種無需親緣關係的集體社群。這一社群喚起了一種特殊的生活節奏,一種團結的氛圍,並導致了一種親密的友鄰關係,而無需任何家族的、功能性的紐帶。「一個疲憊的人就是另一個俄耳甫斯(Orpheus),在他周圍,最野性的動物都聚集起來,並最終一同享受這睏倦。倦怠賦予孤立分散的個體一種共同的節奏。」聖靈降臨教派啟發了「無為」的生活方式,他們同積極社會相對立。漢德克設想他們「慵懶地坐在長椅上」。他們是一種特殊意義上的倦怠的群體。如果「聖靈降臨教派」是未來社會的一個同義詞,那麼這一社會亦可稱為倦怠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