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說個小故事,有次我在高鐵站過安檢,安檢機前面要排隊。我和前面一個人之間隔了大概有半米的空隙,一個不留意,一個扛著大大小小的包裹的大叔,就插到了我的前面。
看大叔的穿著打扮,和他拿的那幾個麻袋,我幾乎可以肯定,他並沒有什麼錢,社會地位恐怕也不高。我不禁想到,當他在其它社會場合下,被那些掌握權力、金錢的人欺負時(這種事情時有發生),他會不會想到,今天在他有這點小小的權力、可以插隊的時候,他也曾經為了自己的利益,不管別人呢?
以前我們總是覺得,某個社會現象,就是社會現象本身。比如,政府不盡責,就是政府不好。企業不注意社會公德,就是企業不好。學校壓迫小孩,就是學校不好。明星不注重影響,就是明星不好。其實,我們都錯了。
當一個社會的習慣,就是注意自己的私利、甚至不講規矩、利益至上時,任何一個有哪怕一點點權力的人,就會利用這種權力侵犯別人,為自己拿來利益。當一個官員利用權力的時候,當一個企業家利用資本的時候,當一個醫生收紅包的時候,哪怕當一個衣衫不整的大叔插隊的時候,他們的內心,其實是一樣的:我的利益,高於別人。
也許,當插隊的大叔回到自己的生活中的時候,當一個企業家被政府卡脖子的時候,當一個醫生發現商人唯利是圖的時候,當一個政府官員發現醫生吊兒郎當的時候,他們會抱怨社會的無良。但是,他們都忘記了,我們所有人,就是這個社會。而同一個社會,並不會培養出不同的群體。
而這問題的根源,都在於人人只講自己的私利,不顧別人。這看起來似乎很絕望,但好消息是,這種自私自利的氛圍,並不是一成不變的。
要想知道這種變化的根源,我們就要先回答一個問題,什麼樣的人更不容易自私?從個體來看,這個問題不太好回答,各行各業、各個國家,都有壞人、都有好人。但是,從社會學的角度來看,這個問題不難回答:越有錢的人,相對來說,越不容易自私。(注意,這只是一個社會意義上的概率問題,並不是一個「有錢人就是好、窮人就壞」的道德性絕對論斷,下同。)
不信,你去全世界走一圈,你會發現,在人均GDP大於4萬美元的國家裡,無論這個國家地處東亞、南亞、北美、歐洲還是中東,當地居民多半比較不自私。人們之間相對來說更加互相信任,利用自己的小權利侵害別人的事情更少。人們更容易排隊,更不容易偷稅漏稅、以權謀私,腐敗更少,動物保護做的更好,等等。反之,在越窮的國家,人們在處理「我的利益和別人的利益哪個更重要」這個問題時,往往做的越糟糕。
而這背後的邏輯,說來玄妙,實則簡單:人們總是試圖抓住那些自己匱乏的東西,而對自己不缺乏的東西則更加自信、無所謂。
舉個例子,你對一個二十歲的姑娘說「老阿姨你好呀」,姑娘一般不會太有意見,人家青春美麗寫在臉上,誰在乎你這麼調侃(我甚至有個大學剛畢業的女同事,外號就叫老某)。但是,你要對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說「老太婆早啊」,你看人家不揍死你。貧窮也是一樣,物質和金錢的匱乏,本身就會讓人們更重視利益。而富裕的生活環境,更容易培養出公德心更重的人群。這與種族無關、與國家無關、與道德無關,這是人類的天性。
所以管仲在兩千多年前就說,「倉廩實而後知禮節,衣食足而後知榮辱。」一個貧窮的國家,我們必然會看到社會的不道德。而一個富裕的國家,由於大家都有足夠的錢、而且從小也都有足夠的錢,民眾天然的不會太在乎自己的利益(反正也夠用了),相對就會更加在意別人的感受、更有公德,管子所說的「禮節、榮辱」,也就自然而來。
其實,從歷史的角度來看,幾乎每個現在富裕的國家,都曾經有過一個「貧窮和不道德」的階段。英國曾經有過霧都孤兒,美國在19世紀晚期和20世紀早期,社會曾經被託拉斯搞得烏煙瘴氣,黑幫也非常流行(不熟悉這段歷史的自己去查,比如著名的「羅斯福總統的香腸」、「芝加哥打字機」)。香港這座今天的廉潔之城、法治之城,在上世紀40到70年代曾經貪腐橫行(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兩次警廉衝突」)。今天的人們大多已經不記得當年的舊事,但是它們卻真實存在過。
即使從個人層面來說,我在看人的經驗中,也發現這種「生活經歷中越富足的人,相對來說,往往越容易有義氣」的特點。那些從小生活在富足環境、或者最起碼是衣食無憂的環境中的人,相對於從小生活在需要算計每一分錢的人來說,從概率上來說,更容易具有包容心和愛心。當然,個體並不相同,任何一個群體中都有善良的人、也都有自私的人。這裡所說的,只是一種統計概率、而不是「因為所以」式的必然關係、抑或一種「你富你就好」的極端性道德審判。
需要指出的是,這種「富足生活造成的性格」,與當前生活是否富足,關係不大。主要的影響因素,來自一個人在少年、青年時代的家庭環境。也就是說,一個現在腰纏萬貫、但是少年時家境貧寒的人,相對於那些少年時家境殷實、現在也不過只是小康水平的人來說,前者更容易看重自己的利益。
同時,只要保證衣食無憂、生活中沒有緊迫感,太多的金錢並沒有太多的作用。也就是說,錢足夠使用即可,太多的錢除了培養驕傲和奢華,往往並不會帶來「利他性格」這個方面的顯著不同。
此外,我們也不應該簡單的用金錢來衡量生活中的富足程度。對於一個從小在市場化競爭環境中成長起來的人,和一個從小從體制裡成長起來的人,儘管他們從小到大的家庭環境,金錢水平可能相同,但是後者往往會有更加富足的生活環境:他的家庭更加穩定、父母工作更加有保障、心態更加平和、周圍人的利他氛圍更強,這些都是富足的來源。
在我的人生經驗中,我經常會碰到一些大學畢業生,通過找家庭關係、而不是通過正常的校園招聘進入一些企業。我以前對這種走關係的學生有點看法,覺得雖然學歷差不多,但總是沒有通過自己的努力來找工作。時間久了,我發現撇開能力高低不談,這些「關係戶」往往人都不太壞,日常工作中也大多很好相處。究其原因,恐怕就是因為家裡社會關係的人,大概率上來說,家裡從小條件都還不差,因此往往也就養成了不容易較私利、相對更容易考慮別人的性格。(注意這裡的分析都不是絕對,而是一種概率分析。)
在南懷瑾先生的書稿中,南先生也曾經說過劉邦和項羽的性格特點。儘管劉邦是一個絕對好的事業夥伴、一個絕對好的領導者、一個絕對優秀的戰略家,但是如果純粹從交朋友角度來說,南先生說,他還是喜歡交項羽這樣的朋友。
劉邦出身寒微,四十歲以前基本上都在為生計發愁。結果漢朝建立以後,劉邦性格中的弱點暴露,誅殺大將功臣,「高鳥盡而良弓藏,狡兔死而走狗烹。」韓信被殺之前痛言,「悔不聽蒯通之言。」反之,貴族出身、從小不缺吃穿和社會地位的項羽,則要講義氣的多。正所謂「二十有才能逐鹿,八千無命欲從龍」,項羽的八千子弟兵也因此對他忠心耿耿,雖然兵敗烏江,然而至死不叛。《史記》中記載,項羽身邊最後追隨他的二十八騎,在面對五千漢軍的圍剿時,在烏江邊的小山包上,陪同項王三次捨命衝殺。至今讀來,這種絕境中真正的義氣,仍然讓人淚下。
而劉項之間的這種區別,在他們的平時生活中,就可以看出來。劉邦在逃跑的時候,曾經幾次把自己的兒子推下車(為了讓車跑的快一點)。而項羽呢,「人有疾病,涕泣分飲食」。愛兵如子,所以士皆為知己者死。那麼,換你選朋友、哪怕是選老闆,你又會選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