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龍山石窟第8窟北壁佛首
文物時代丨隋開皇四年(584)
原屬地點丨山西太原天龍山石窟
展出地點丨北京魯迅博物館(2021.2.12-2021.3.14)
2020年12月14號,也就是佛首回歸的第三天,我在魯迅博物館的庫房參加鑑定,我們圍繞著佛首仔仔細細地看、反反覆覆地看,從哪個角度看,它都微微含笑,笑得那麼讓人心醉,笑得那麼讓人心痛。
鑑定它大致的年代和所處的地域並不難。佛教造像需要遵守一定的儀軌。佛像有三十二相八十種好,也就是三十二個特別顯著的與常人不同的地方,還有八十種細微難見,不易查覺,而能使人生歡喜心的地方。
三十二相裡有頂上肉髻相。這尊佛首的頂上肉髻相拿專業術語說就是肉髻低平、其上無紋飾。這種肉髻流行於北朝晚期至隋代。它高44.5釐米,佛首的後面經過了修整,因此,它不是一般的造像碑和單體造像的佛首,而是出自石窟中的佛像。就其藝術水平和石質來說,這樣風格的佛像應該出自天龍山石窟。佛首的臉頰有明顯的從右眼瞼下向右耳延伸擴展的風化面,面部細小的砂巖顆粒與上個世紀二十年代外村太治郎、巖田秀則拍攝的天龍山石窟舊照相符,因此,可以斷定它即是山西太原天龍山石窟第8窟北壁主尊的佛首。
左 | 巖田《天龍山石窟》圖版41截圖
右 | 佛首回運後拍攝的高清圖,羅徵/攝
圖源©國家文物局
上世紀20年代,天龍山石窟遭到大規模的盜鑿,眾多精美造像流失到世界各地,這尊佛首歷經百年漂泊終於回家,實屬不易。大年初一,我參加在魯迅博物館專門為佛首回歸舉辦的《鹹同斯福》展覽的開幕式,和館裡的同仁商量初五在魯迅書店舉辦的講座,我提出能不能用「度盡劫波:天龍山石窟的歷史與藝術」作為講座的題目,「度盡劫波」出自魯迅的一首詩,和佛首的遭遇也暗合。這個想法得到了大家的認可,也因此作為本文的標題。(講座回放二維碼見本篇末)
左 | 第8窟北壁龕內佛像
外村太治郎《天龍山石窟》相冊集圖版35
右 | 天龍山石窟第8窟北壁佛龕主尊佛像現狀
圖源©國家文物局
第8窟具有前廊、後室,後室中有中心塔柱。前廊寬4.26米、通進深將近6.8米,是天龍山石窟中規模最大的一個洞窟。由於有中心塔柱,窟內的通風不暢,加上原來石窟有裂隙滲水,所以北壁的風化比較嚴重。前廊的東壁雕出了隋代開皇四年(584)的功德碑,碑文中有「重崖之上,爰有舊龕,鐫範靈石,莊嚴淨土。有周統壹,無上道消。勝業未圓,妙功斯廢。皇隋撫運,冠冕前典。紹隆正法,弘宣方等。一尉一候,處處燻修,招提支提,往往經構」之語,因而推測如此規模的洞窟,很可能開鑿於北齊,而完工於隋代開皇四年。
像主是「儀同三司真定縣開國侯劉瑞」。查《隋書·百官志》,儀同三司為正五品的榮譽官,並不理事。其他還有都督、別將、幢主等軍府人員。「復有陳回洛卅一人,志尚溫恭,摻履端潔。並善根深固,道心殷廣。俱發菩提,共加雕飭」。他們開窟造像的目的在於「以此淨業,仰祚天朝聖上壽等乾行,皇后季均厚載,儲宮體明離之□,晉王則磐石之安」(錄文依李裕群)。
晉王為楊廣,他曾兩次出任并州總管,第一次在開皇元年至開皇六年,所以發願文中祈願晉王有「磐石之安」。并州在東魏、北齊和隋、唐的戰略地位十分重要,又是龍興之地,屯有重兵。《北齊書》稱「并州之太原、青州之齊郡,霸業所在,王命是基」。隋代初期沿用府兵之制,天龍山第8窟完工之時,開窟者中有許多軍府人員,就不難理解了。
碑文中陳回洛又被稱為「施手、齋主」,因此,他很有可能是實際主持開窟造像的人。這些人中有烏丸、明、和、蘭、段等明顯來自胡族的姓,可以說這個洞窟是軍民共建、胡漢協作而成的一個洞窟。
值得關注的還有功德碑裡提到的淨土信仰。
家家阿彌陀,戶戶觀世音。
淨土信仰影響廣泛。唐朝大詩人白居易曾經舍俸錢三萬,命工人杜宗敬依照《阿彌陀》、《無量壽》二經,畫西方淨土一部,並說「諦觀此婆娑世界,微塵眾生,無賢愚,無貴賤,無幼艾,有起心歸佛者,舉手合掌,必先向西方;有怖厄苦惱者,開口發聲,必先念阿彌陀佛;又範金合土,刻石織文,乃至印水聚沙,童子戲者,莫不率以阿彌陀佛為上首」。淨土宗的發源地就在并州的玄中寺,北魏高僧曇鸞(476-524年)長住玄中寺,專弘淨土,提出藉助「他力」往生淨土,被稱為淨土宗始祖。二祖道綽(562-645年)進一步推行曇鸞倡導的稱念阿彌陀佛的「易行法」,並開始用串珠計數。
一種信仰的流行需要現實的土壤。南北朝時期就有西方淨土題材的造像,不過根據侯旭東先生的研究在民間「無量壽(阿彌陀佛)崇拜早已存在,但影響極小」,普通信眾接受的只是上生天的觀念,常將淨土與生天、以及彌勒信仰結合在一起,大多也不知道「西方三聖」即阿彌陀佛、觀世音、大勢至是一個固定的組合,說明對西方淨土的內涵並沒有完整的了解。
淨土雖好,但是魏晉南北朝戰禍不已,疾疫流行,死亡枕藉,甚至連貴族也朝不保夕,淨土對於動蕩年代的人們來說,太過遙遠。隋文帝曾經描述當時兵士的遭遇是「魏末喪亂,宇縣瓜分,役車歲動,未遑休息。兵士軍人,權置坊府,南徵北伐,居處無定。家無完堵,地罕包桑,恆為流寓之人,竟無鄉裡之號。」
隋朝建立之後,萬象更新,隋文帝勵精圖治,出現了開皇之治的大好局面。《隋書》評價「開皇之治」:「七德既敷,九歌已洽,要荒鹹暨,尉候無警。於是躬節儉,平徭賦,倉廩實,法令行, 君子鹹樂其生,小人各安其業,強無陵弱,眾不暴寡,人物殷阜,朝野歡娛。二十年間,天下無事,區宇之內晏如也。」第8窟的淨土信仰出自普通軍民,連同隋開皇四年寧遠將軍(古代將軍名號之一,在隋朝為從七品武官)、武強縣縣丞董欽造像等著名的西方淨土題材造像,可知隋代的淨土信仰已經深入民心。
在藝術形式上,第8窟北壁的這尊佛首已經與北魏造像有很大的不同。北魏時期由於使用直刀法,佛像給人的感覺是「令人懍懍若對神明」,「它並不顯示出仁愛、慈祥、關懷等神情,它所表現的恰好是對世間一切的完全超脫,儘管身體前傾、目光下視,但對人世似乎並不關懷或動心。相反,它以對人世現實的輕視和淡漠,以洞察一切的睿智的微笑為特徵。」
而第8窟的這尊佛首採用的是圓刀法,它頷首微笑,不再有北魏那種讓人「若對神明」的隔膜。它「幾乎沒有個性,也不顯示任何用力、任何欲求,這面容所流露的某一種情緒融注於整體的大和諧中。任何人看到這雕像,即使不知道它代表什麼,也會懂得它具有宗教內容。主題的內在涵蘊顯示在藝術家的作品中。它代表先知?還是神?這並不關緊要。這是一件完美的藝術品,一種精神性的追求在鼓動著,並且感染給觀者。這樣的作品使我們意識到文藝復興的雕刻雖然把個性的刻畫推得那麼遠,其實那只不過是生命淵澤之上一些浮面的漪瀾。」
左 | 雲岡第五窟北魏佛首
右 | 天龍山第8窟隋代佛首
左 | 雲岡石窟造像側面線圖
圖源©彭明浩《雲岡石窟的營造工程》
右 | 天龍山第8窟隋代佛首側視圖
圖源©國家文物局
相由心生。
這心,是製作者之心。他把自己的虔誠和喜悅,一絲一毫地雕刻進了造像裡。就像米開朗基羅一樣,「自己手中的雕刻工具,是在粗糙的石頭表面下,喚醒裡面早已存在的生命」。
這心,是觀看者之心。美是感受與感動的能力。
這種美是遙遠的,但是又是真實的存在。熊秉明在《佛像和我們》中說:人要感到他的存在,往往需要一種極其遙遠的嚮往,不近情理的企望。
希望即淨土,對未來的希望,讓我們看得見生活中的美好。
附錄 · 講座回放
杭侃:度盡劫波——天龍山石窟的歷史與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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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裕群、李鋼編著:《天龍山石窟》,科學出版社,2003年。
外村太治郎著:《天龍山石窟》,1922年。
侯旭東:《五、六世紀北方民族佛教信仰》,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
倉本尚德:《北朝・隋代の無量壽・阿彌陀像銘――特に<觀無量壽經>との關係について》,《佛敎史學研究》52-2 (2010):1-30。
顏娟英:《天龍山石窟的再省思》,刊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會議論文集之四,《中國考古學與歷史學之整合研究》,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97年。
鐮田茂雄:《末法到來》,《五臺山研究》2001年第1期。
白居易:《畫西方幀記》,《白氏長慶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
熊秉明:《佛像和我們》,載《熊秉明文集》,文匯出版社,1999年。
葛兆光:《佛教徵服中國,還是中國徵服佛教?》,載《古代中國文化講義》,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年。
宿白:《南朝佛教龕像遺蹟初探》,載《中國石窟寺研究》,文物出版社,2019年。
杭侃:《雲岡造像辯偽》,載《參差集》,北京聯合出版社,2020年。
李澤厚:《美的歷程》,三聯書店,2009年。
西安市文物保護考古所編:《西安文物精華·佛教造像》,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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