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甚而遭遇至暗時刻,此時是被痛苦壓倒還是超然物外?讀大文豪蘇軾的三首詞,不禁被其直面逆境,隨緣自適,恬淡曠達的精神所深深折服。
蘇軾一生宦海沉浮,不斷地西去東來,南遷北徙,嘗盡了人生苦味。宋神宗元豐二年(1079)又因「烏臺詩案」九死一生而被貶黃州任「不得籤書公事」的州團練副使,政治處境和實際地位可謂其人生至暗時刻,但蘇軾卻在謫居黃州的五年裡表現出一種超人的曠達,一種不以世事縈懷的恬淡精神,在大自然中尋求美的享受,領略人生的哲理,我們從他在此期間所作的三首詞便可窺見。
第一首是作於宋神宗元豐五年(1082)三月的《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此時是蘇軾貶謫黃州的第三年。《東坡志林》說:「黃州三十裡為沙湖,亦曰螺師店,予買田其間,因往相田」,詞序說:「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餘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莫聽」就有外物不足縈懷之意,同行者皆狼狽,我卻在雨中照常舒步徐行而又吟嘯、誰怕,露出一點點俏皮更具挑戰色彩,竹杖芒鞋又怎樣,「輕勝馬」——無官一身輕也,既然無官便盡享歸隱之樂——「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一蓑煙雨任平生」。天已晴,斜照相迎,回顧來程中所經風雨不禁感慨:月有陰晴圓缺,宦途中的風雨卻也有轉圓之時嗎?若無風雨也就無需盼晴,那便「歸去」!「一蓑煙雨任平生」,在江湖上,即使是煙雨迷濛,也好過宦途的風雨。
第二首是作於宋神宗元豐五年(1082)九月的《臨江仙》:「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蘇軾三月冒雨去相田買田,九月已開墾出一片荒地,種上莊稼樹木,名之曰東坡,自號東坡居士,還在這裡築屋名雪堂,有時布衣芒鞋出入阡陌之上,有時月夜泛舟,放浪於山水之間,在大自然中尋求美、領悟人生。這首詞就記敘了深秋之夜詞人在東坡雪堂開懷暢飲,醉後返回居所的情景。你看,醉復醒,醒復醉,豪興縱飲;三更、四更,無所顧忌;深夜歸來,敲門不應,坦然處之,悠悠然「倚杖聽江聲」,主人公豪放瀟灑的形象躍然紙上,使人感受到一種超然物外的理趣。此身非人所自有,不要因世事而百般糾結,隨其忙碌,既然自己無法掌握命運,就應坦然面對、接受、改變。顧盼眼前江上景致,是「夜闌風靜縠紋平」,心與景會,神與物遊,「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的浪漫情調不禁從東坡磊落豁達的襟懷流出。
第三首是作於宋神宗元豐七年(1084)的《滿庭芳》:「歸去來兮,吾歸何處?萬裡家在岷峨。百年強半,來日苦無多。坐見黃州再閏,兒童盡、楚語吳歌。山中友,雞豚社酒,相勸老東坡。云何,當此去,人生底事,來往如梭。待閒看秋風,洛水清波。好在堂前細柳,應念我,莫剪柔柯。仍傳語,江南父老,時與曬漁蓑」。此時謫居黃州已經五年的蘇軾接到量移汝州安置的命令,詞序說:「元豐七年四月一日,餘將去黃移汝,留別雪堂鄰裡二三君子,會李仲覽自江東來別,遂書遺之」。雖有歸去來兮,時光易逝,日空老大的失意思鄉的滿腔愁苦,但更有對黃州山川人物的深厚情誼:楚語吳歌、雞豚社酒、黃州父老依依不捨的情懷。詩人雖不得不去汝州,雖嘆息人生無定、來往如梭,雖自己失意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但「待閒看秋風,洛水清波」的隨緣自適之情頓然取代了愁苦之情。臨別之際,囑咐鄰裡莫折堂前細柳,肯請父老勤曬漁蓑,希望有朝一日重返故地。原是以戴罪之身來過被羈管的生活,但詩人性情豁達,善於自解自慰,變苦為樂,在流浪之地尋到了無窮的樂趣,過上有滋有味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