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客艙陽臺望向碼頭,記者、警察、消防員、醫護工作者以及救護車整齊列隊、嚴陣以待,似乎是在應對外太空入侵者,像瘋狂的科幻電影一般。」美國作家蓋伊•考特(Gay Courter)回憶起10個月前的「鑽石公主」號郵輪之旅,至今仍覺得很不真實。
「鑽石公主」號郵輪封鎖期間,橫濱碼頭上的媒體區聚集著各國記者。 菲利普·考特(Phillip Courter) 供圖
2月初,停靠在日本橫濱港的「鑽石公主」號載有3000多名乘客和船員,他們來自50多個國家和地區,宛如一個小型國際社會。在新冠疫情尚未全球蔓延之際,這艘暴發聚集性傳染事件的郵輪就已吸引了全球的目光,登上了各國媒體頭條,而當乘客和船員全部下船後,他們的狀況卻鮮有人問津。
年過七旬的蓋伊和丈夫菲利普(Phillip Courter)從「鑽石公主」號下船回到美國後,一度出現創傷後應激障礙(PTSD)症狀——晚上不斷做噩夢,時而感到眩暈,為此他們還尋求過心理諮詢。
登船前,蓋伊曾以郵輪為背景寫過一個謀殺案故事,沒有想到自己真的會置身一個新冠疫情肆虐的「恐怖郵輪」。她告訴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那時候我們就像被關在豪華監獄裡的罪犯,一心想離開房間,逃離這艘船。」
蓋伊花了大半年的時間,將自己從「鑽石公主」號出逃的經歷寫進了書中,反思兵荒馬亂背後的人情冷暖。如今恐慌褪去、無措平息,這場危機如同全球疫情的一面鏡子。
蓋伊的新書《隔離!我如何從「鑽石公主」號的新冠危機中倖存下來》。 受訪者 供圖
「媒體與我們的互惠關係」
日本厚生勞動省2020年2月5日宣布,「鑽石公主」號郵輪上所有人需在海上隔離14天。那一刻,蓋伊深知兇多吉少,必須自救,「小時候我在日本短暫生活過一段時間,了解日本人一旦做了決定就很難改變,每個國家都有自己獨特的治理方式,包含文化、政治等多重複雜因素。」
「我們是最先向外發聲的乘客之一。」考特夫婦稱,兩人在「鑽石公主」號通報船上暴發疫情之初就主動聯繫了美國媒體,希望吸引更多媒體報導,告訴全世界船上的危險情況,以求儘快下船。
蓋伊在「鑽石公主」號郵輪的客艙中。 菲利普•考特 供圖
蓋伊常年寫作,她的5部作品曾登上《紐約時報》暢銷書排行榜,她的丈夫菲利普則是一名紀錄片製作人。因此,這對美國夫婦擁有不少媒體資源,故當他們想要發聲時,各國媒體的採訪邀約蜂擁而至。
考特夫婦從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韓國等多國媒體中挑選出最具影響力的接受採訪,談話中反覆強調「我們不安全」,並向《華盛頓郵報》等媒體投稿評論文章。由於時區不同,他們不分晝夜,幾乎忙到沒時間吃飯。與此同時,菲利普還利用自己的專長,在客艙的陽臺上拍攝橫濱碼頭的動態,將視頻發給各家媒體。
由於採訪過多,考特夫婦的子女在美國遠程協助,負責統籌安排採訪日程,並為其出謀劃策,子女建議考特夫婦在訪談時著重表明:「船上的疫情正在惡化,日本政府應對不力」。
當問及為何第一時間選擇向媒體求助,而非美國駐日本使領館和美國政府時,蓋伊遲疑了幾秒,才開口說:「眾所周知,美國和日本是盟友,美國政府不可能為了一對夫婦而要求日本打破原則。而且船上有幾十個國家的公民,這不是美國一個國家的事情。」
正因如此,考特一家人把下船的希望寄託於媒體和輿論的力量。蓋伊直言:「我必須說出真相,假使船上有乘客因感染新冠病毒而死亡,那這些人的母國會有麻煩,同時到時候也沒人會願意來日本觀看奧運會。」儘管有朋友建議蓋伊在異國少說幾句,以免惹麻煩,但她表示:「即使美國總統在看,我也要講。」
當時美國公民的求救聲並未立即得到美國政府的回應,直到2月15日,美方才宣布派專機接回滯留在「鑽石公主」號上的本國公民,那時距離隔離期結束只剩2天了。
蓋伊並不認為自己當時「專攻媒體」的策略失敗了,她在郵輪上接受採訪時曾多次建議日本政府採用「治療類選法」(Triage),即對乘客分類對待,讓脆弱人群優先下船。在隔離期過半時,日本厚生勞動省宣布,可讓80歲及以上老人提前下船。加拿大廣播公司(CBC)等媒體紛紛發文指出,此舉表明乘客的建議得到了官方關注。
日本檢疫人員登船。 菲利普•考特 供圖
「媒體和我們存在一種互惠關係。」考特一家稱,自己通過媒體尋求外界對「鑽石公主」號郵輪的關注,而媒體通過考特夫婦獲取郵輪的最新情況,雙方互相利用、合作,尋得危機的最優解。
蓋伊在《隔離!我如何從「鑽石公主」號的新冠危機中倖存下來》(Quarantine!: How I Survived the Diamond Princess Coronavirus Crisis)一書的序言中引用了英國劇作家湯姆•斯託帕德的一句話——「假使你的目標是改變世界,那麼我仍然相信新聞工作(Journalism)是一個短期內的更直接的武器。」
休戚與共的「陌生人」
據日本國立感染症研究所2020年7月發布的報告,「鑽石公主」號郵輪上共有712人確診感染新冠病毒,其中14人死亡。此外,還有9名上船執行檢疫工作的醫護人員也確診感染。
「一開始,船上許多人都太不把新冠病毒當回事了。」蓋伊認為,假使大家足夠重視疫情,那麼事情不會發展到此般地步。
蓋伊在「鑽石公主」號郵輪甲板上。 菲利普•考特 供圖
2月3日,船長通過廣播告知大家,9天前下船的一名乘客新冠病毒檢測結果呈陽性,而當天恰是為期兩周郵輪之旅的最後一天,當船緩緩停靠橫濱港口時,船上的狂歡仍在繼續。
在日本政府宣布封鎖郵輪之前的48小時裡,乘客的活動不受限,蓋伊看到很多家庭集體不戴口罩,在擁擠的人群中吃喝,「他們都離得太近了,令人擔憂」。此外,船員的居住環境非常狹小,還要每天為乘客提供服務,「我們這些陌生人的命運就此聯結在一起了,需要保護彼此。」蓋伊說道。
當全船乘客都被要求在各自房間隔離時,考特夫婦開始慶幸自己住在一間帶有陽臺的客艙,可以看到橫濱碼頭。他們驚訝地發現,有一些「特殊的乘客」提前下了船。蓋伊告訴澎湃新聞,在郵輪停靠橫濱的最初幾天,大概有20名至30名日本人長相的乘客下了船,「我推測他們可能是名流、政客或是在政府內有關係的人,因此得到了特殊優待,不過我沒有確鑿證據。」
此外,她還注意到有一名東南亞長相的女士穿著華麗的貂皮大衣早早下了船,「日本衛生部門對待乘客有雙重標準?」蓋伊將這個疑問放在心中,並沒有為此感到憤怒,而是理解每個國家都可能存在享受特殊優待的人群。
相比之下,「鑽石公主」號船長真納羅•阿爾瑪(Gennaro Arma)的堅守令乘客感動,他是最後一個下船的人。蓋伊說,阿爾瑪成為乘客們最依賴的信息獲取來源,「每當船長的聲音在廣播中響起,我們都非常興奮,迫切想了解船上的最新情況。」
全船封鎖的第9天正值情人節,彼時考特夫婦已經失去了時間的概念,感覺一切不由自己掌控,「有一種淪為『人質』的感覺。」但出乎意料的是,當天船長和船員為每位乘客送去了巧克力和玫瑰,藉此緩解了乘客長時間隔離的焦慮感。
受到鼓舞的乘客們紛紛表達對郵輪工作人員的感謝,有乘客在客艙房門貼上了「我們愛你」的標語,有孩子繪製了賀卡,更多人則在社交媒體上致謝。短時間內戲劇性的一幕幕接連發生,蓋伊頓覺這一次歷險猶如一段人生的濃縮。
疫情盡頭在何方?
在乘專機回到美國之後,考特夫婦在德克薩斯州的美軍基地度過了兩周難熬的隔離期,之後才最終回到位於佛羅裡達州水晶河市的家中。到家後,蓋伊每天寫作10小時至12小時,菲利普則忙於製作紀錄片。
考特夫婦。 菲利普•考特 供圖
「我們非常幸運,沒有感染新冠,希望可以再廝守幾十年。」蓋伊聊起最近的生活,平淡而幸福,眼下他們經常在水晶河邊散步,偶爾還可以看到海牛遊過。不過,當提到美國的疫情時,她的語調突然嚴肅起來。
「美國的疫情越來越糟糕,許多人不願戴口罩,認為口罩具有政治色彩,而不戴口罩是自由的體現,這簡直令人發瘋,他們沒有權力讓別人生病。」蓋伊說,侄子是紐約的急診醫生,「他快要發瘋了,因為目睹太多新冠病人死去」。
蓋伊對美國的疫情走向感到悲觀:「即使新冠疫苗上市,一些美國人也不願意接種,因為他們根本不相信自己會感染新冠病毒。這一定程度受到川普總統的影響,他曾對新冠病毒不屑一顧。 」
目前,美國面臨政府更迭,當選總統拜登近日宣布,在他上任後的100天內將完成3個目標——戴口罩、接種新冠疫苗和開放學校。此外,美國前總統歐巴馬、柯林頓和小布希均表示,願意公開接種新冠疫苗,以提高公眾對疫苗的信心。
「雖然我希望拜登上臺之後可將美國推向正軌,但他真的很難做到讓每個人戴上口罩。」蓋伊說道,「現在我們還不知道疫情的盡頭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