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行為,都是一次完成。完成了的行為,累加起來就構成人的一生。後人也無法為前人再度設想,不能修正和改變當時的行為。行為一旦完成,它便永遠過去了。人在事後回想事中的行為,往往有一種命運的蒼涼之感,但它卻使人解脫。
站在公元前二〇六年項羽設宴的鴻門,我作如是想。透過一堵磚牆,我尋找著劉邦騎馬而逃的路徑,然而不能。茂密的玉米和高大的雜樹,已經組合為新的風景,劉邦所經過的路徑,早就為歲月所消磨。新豐的婦女,在漫長的斜坡旁邊搭著木架,繁多的玉器及其他工藝製品陳列其上。為了防雨,木架放在帳篷下面。各種各樣的帳篷沿著斜坡蜿蜒而下,我從帳篷側面走過的時候,居然猜測這些婦女可能就是當年劉邦鄰居的後裔。劉邦的父親日夜思鄉,悶悶不樂,劉邦便仿照故裡的街巷,在鴻門附近建築了新豐。新豐的布局與故裡的布局一模一樣,並把那裡的人與家畜統統搬來,甚至連雞也不會走錯自己的窩。這是劉邦做了皇帝之後的事情。
但在鴻門宴上,他卻屈從於項羽,向項羽賠情道歉。那年他五十而知天命,項羽才二十六歲。一個長者向一個青年表示臣服,其中的虛假很是顯然。事實是:秦朝滅亡之前,各路諸侯在楚懷王那裡盟約,先破秦入關者王之。劉邦以此為目標,避實就虛,繞道進入關中,率兵駐紮霸上,並接受了秦王子嬰的投降,隨之開到鹹陽。他採納樊噲和張良的建議要成就大業,便向關中父老約法三章,退回霸上,等待其他諸侯。此時此刻,項羽遠在巨鹿一帶血戰秦軍,其破釜沉舟,九戰九捷,消滅了其主力。不過他沒有料到,是劉邦首先入關。年輕的項羽很是氣盛,當然為劉邦的狡猾而惱怒,於是,他就率四十萬大軍,旋風似的開到鴻門,準備消滅劉邦。他知道,劉邦是想當皇帝的,他當了自己就不能當。張良救過項伯,為防張良被殺,項伯將項羽的計劃暗中告訴張良,要他逃命。偏偏張良要輔佐劉邦成就大業,遂將機密透露給劉邦,並引薦他們見面。劉邦稱項伯為兄,約其為婚,三番五次地要項伯轉告項羽,他是沒有野心的,並答應親自赴宴。項伯是項羽的叔父,便這樣做了,而且叮嚀項羽對劉邦要善待,擊之是不義的。對項伯的叮嚀,項羽沉默,是因為他已經接受謀士範增的主意,要在鴻門宴上除掉劉邦。不過在關鍵時刻,他竟相信了劉邦的表白,並且告訴劉邦,使他產生誤會的是劉邦的左司馬曹無傷。他完全解除了對劉邦的戒備,像對朋友一樣讓其吃肉喝酒。他把必然的敵意一下子化解了。鴻門宴上,範增三次暗示他殺死劉邦,他都沒有反應。無奈之中,範增要項莊舞劍,並乘機刺之,可項伯卻頻頻攔擋,保護著劉邦。劉邦是聰明的,他一切都明白,遂以如廁為名,不辭而別,從偏僻的路徑潛入軍營。四年之後,項羽自刎,劉邦為王。
不能假設項羽在鴻門宴上殺了劉邦,他便一定可以稱帝。我只能決斷,劉邦避開了天羅地網,從而溜之大吉,因為這是歷史。劉邦為人處事的原則,首先是有利——有利於自己的生存和發展,他什麼事情都做,什麼人都用。這一原則,使他保持了清醒的頭腦,個人的好惡與愛憎已經不能左右他。在他那裡,情感因素幾乎消失於他的目的之中。他能屈能伸,能站能爬,於是他的行為就顯得寬厚,似乎是誰都可以容納。事實也是這樣,在他周圍聚攏了各個方面的傑出人物。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裡之外,他有張良。鎮國撫民,保障供給,他有蕭何。統率雄師,戰而必勝,攻而必取,他有韓信。劉邦終於依靠他們打敗了項羽。古今中外,凡是成大業者,都以是否有利當作自己為人處事的原則,這使他們變得異常精明又異常殘酷,精明即在算計之際不受道德左右,殘酷即在動手之際不受良心左右。劉邦當然是有壯志的,他的聲音清楚地表明了他的雄心:某年某月,他在鹹陽服役,看到了秦始皇巡遊的威風,不禁喟然而嘆曰:「嗟乎,大丈夫當如此也!」
為了實現他的抱負,他一直以對自己是否有利的原則而行事。在早期,他沒有顯出暴發之跡,是自發地運用其原則,到了晚期,他感到自己可能成大業,便自覺地運用它,稱帝之後,他擔心謀反,擔心篡權,擔心呂后政變,擔心匈奴入侵,他採取了很多措施,其中都貫穿著對他是否有利的原則。
呂雉之父看中了劉邦,要將女兒嫁給他,此事就成了。呂公是一位闊商,他觀其言,察其色,認為劉邦將成大器,遂以女許之,必有後福。這當然符合富商的性格,問題是,劉邦是不是喜歡呂雉?在我看起來,他未必喜歡。劉邦是寵愛戚姬的,流露有對戚姬的喜歡之情,但他對呂雉所表示的喜歡,我卻沒有感到。呂雉在劉邦稱帝之後做了皇后,這證明了呂公的眼光,不過呂公之女顯然一直沒有獲得劉邦的寵愛,不然,呂后在皇帝駕崩之後,怎麼那樣兇殘!實際上這是她長期失落的一種曲折反映,甚至要以呂氏取代劉氏以報復劉邦。最大的可能是,劉邦娶呂雉為妻,是以改變他的環境考慮的。當時,劉邦極為窮賤,有無賴之習,他娶了闊商之女,在沛縣的地位便得以提高。
陳勝反秦造反之後,劉邦極力鼓動沛縣父老殺掉縣令,然後推選一位領導響應起義。他既想做其首腦,又故意推脫,既認為自己能力薄弱,又強調這是一件大舉。這不過是他欲擒故縱而已。果然,他推讓一番之後做了沛公,並為此隆重地祭祀。這充分證明他要做領導的想法是深謀遠慮的,但他的推讓卻給人以真誠之感,沒有計謀的人是不會這麼做的。幾年之後,他打敗項羽,故伎重演,連連向諸侯和將相推讓不當皇帝,然而終於是欣然登基。
在劉邦政權建立的過程,韓信、蕭何與張良的功勞難以磨滅。他們對劉邦忠心耿耿,可除了張良體弱多病,使劉邦放心之外,其他二人卻每每受其懷疑。劉邦是既懷疑他們,又使用他們,因為韓信與蕭何對他是極其有利的,不使用他們便難以成大業。韓信在攻下齊國之後,希望代理齊王,替劉邦鎮守齊國。使者帶來的這個消息使劉邦非常惱火,此時此刻,他正被項羽圍困於滎陽,然而,張良對他分析了應該答應韓信要求的好處,其立即息怒而笑,封韓信為齊王。不過他心裡是憎恨韓信的,認為他是趁人之危脅迫自己。所以,公元前二〇二年天下平定,他突然調離韓信,奪了他的軍權,轉封其為楚王。其陰險之心,暴露無遺。接著,他以打獵為名,誘捕了韓信,只是由於不能找到韓信謀反的證據,又只得放了。然而他乘機貶韓信為淮陰侯,這使韓信悲哀地嘆息:天下平定了,我得死了。劉邦知道韓信並不服他,遂起殺機。公元前一九六年,韓信為呂后所誘斬。蕭何自始至終跟隨劉邦,為劉邦組織生產,訓練軍隊,但在前線的劉邦,卻常常以慰問為由,派使者留意蕭何。在劉邦親徵叛軍的時候,他一再猜測蕭何在後方何為,得知其安撫百姓,籌辦糧草,劉邦竟心事重重,於是為了安全,蕭何就只得裝出一副胸無大志的樣子,而且設法使百姓對他不滿。不過他畢竟不是貪官,劉邦對他也無奈,然而這只是暫時的。之後,蕭何終於因為建議劉邦開放禁苑以使農民耕種而激怒劉邦,獲刑待罰。幸虧各位大臣為他開脫,劉邦才赦免了蕭何。蕭何上了年紀,光著腳向劉邦謝罪,劉邦虛偽地說:「吾故系相國,欲令百姓聞吾過也。」
劉邦這樣做,也有其理由。人類歷史的進步,往往是以惡推動的,這仿佛沒有鋒利的刀斧砍伐荊棘,道路便不能開闢一樣。在政治家和軍事家那裡,如果保留過多的溫情,那麼他就只有失敗。他必須日夜複習這樣一個公式,即:所有暴露的與潛在的敵意與自己都是你死我活的。他的一切措施,都是為了打敗對方,這意味著他的所有行為都有明確的目的。對待人,你有用就拿過來,你無用就拋出去,你若要造反,那麼就剷除你。政治家和軍事家只能這麼幹,這是他們的法則。斯為普世之規,古今都是這樣的。人類有各種各樣的生存方式,政治家與軍事家只能按其法則行事。不過他們是少數,多數人是不能也不會仿效他們的生存方式,否則,世界將迅速消亡。政治家和軍事家以他們強暴的措施改造著世界,其過程,使人類有了累累的精神創傷,不過也出現了治療其精神創傷的哲學家和宗教家、文學家和藝術家,他們是另一種生存方式。哲學家、宗教家、文學家和藝術家,是以和平冷靜的方式改造世界,他們與政治家和軍事家是激烈對立的兩極。人類就是由於各種各樣的生存方式互相牽制、互相滲透,才得以發展起來。至於對待劉邦,我的態度是,他有使人佩服和敬畏的地方,不過不使人喜歡。我喜歡的是項羽,儘管他失敗了。
項羽為楚國貴族,生於公元前二三二年。此時此刻,秦始皇正統一六國,他的祖父為楚國名相,遭到了殺害,他對秦國是非常仇恨的。他聰明過人,只是不好舞文弄墨,只願掌握萬夫莫當的本領。他當然也是有抱負的:某年某月,秦始皇視察會稽,其氣魄使他驚奇並羨慕,竟在人群中說:「彼可取而代也。」
然而,他是一個充滿浪漫氣質的人,強烈的感情,往往幹擾了他的理性判斷,有時候憎惡起來,非常殘暴,有時候慈悲起來,非常仁弱。在他攻下襄城之後,竟狠毒地將數萬軍民活埋了,但在鴻門他卻昏沉地放跑了劉邦。以範增的參謀,以他的計劃和安排,項羽是要在鴻門宴上殺掉劉邦的,遺憾的是他經受不住劉邦對他的恭維。劉邦的一頓賠情道歉,一下使他失去了理智,變得糊塗起來,遂放劉邦走了。項羽就是這樣一個容易激動的人,其不能做到冷靜地為人處事。他的性格,妨礙著他成大業。劉邦在鴻門的關鍵時刻,便是發揮了自己可以委屈的特長,當然也利用了項羽吃軟不吃硬的習慣,從而轉危為安。實際上鴻門的關鍵時刻,就是劉邦一生的關鍵時刻,也是項羽一生的關鍵時刻。項羽在他臨終之際,將其失敗歸於天意,從而解脫了。
由於項羽的行為常常受情緒影響,他對秦國的仇恨便變成確切地要消滅敵人。他沒有一點投機的思想,就是消滅敵人。不過劉邦有投機的思想,儘管他也打了不少勝仗,但在戰略上他卻缺乏整體觀念,表現出一種避實與取巧之態。只有項羽是正面而徹底地殲滅秦軍,其事實是,項羽挫敗了秦軍的主力,為反秦最終勝利奠定了基礎。這是所有諸侯都承認的,包括劉邦,他之所以在鴻門向項羽臣服,就是因為他很清楚,推翻秦朝,項羽起到了決定作用。
在歷史上,很多人都對項羽進入鹹陽的燒殺行為,表示批評,而且把他和劉邦的行為進行比較。項羽是不夠策略,不過這恰恰是他真實性格的流露。他恨秦,便直截了當殺死秦王,燒毀秦宮。這一舉當然也有他對劉邦的嫉妒,因為劉邦先於他到達鹹陽,搶了他的風頭,而且關中父老與劉邦的關係搞得很融洽,從而使項羽喪失了建立信譽的機會,於是他就乾脆以兇神的面目出現,以展示其威風。這還有他對自己把劉邦從鴻門放走的懊惱。劉邦騎馬而逃之後,範增指責了他。批評之中,包含著對他的輕蔑,於是到了鹹陽,他就大肆發洩。
項羽自封霸王,讓劉邦到巴蜀去做漢王,是他的一個心計,以提防劉邦謀反。然而他沒有料到,在蕭何和張良的參謀之下,劉邦有了一個更大的陰謀。在赴巴蜀途中,他們燒毀棧道以麻痺項羽,這保存了劉邦的實力。不久,劉邦便趁項羽鎮壓齊王之機,突然返回關中,並開始聯合其他諸侯進攻項羽。
遷延四年的項羽與劉邦之爭,即楚漢之爭,將他們各自的性格活靈活現地展示而出。劉邦很清楚,他和項羽是有我無你的,所以,他的一切行為以置項羽於死地作前提,但項羽卻顯得天真,把殘酷的鬥爭簡單對待了。由於持久作戰,兩軍人馬皆覺疲倦。有一次,隔了一條山溝,項羽與劉邦對話,項羽竟提出他與劉邦單打,以決出雌雄而結束百姓之苦,這顯然是幼稚的。在幾面受敵的情況之下,項羽感到恐懼,便向劉邦建議,以鴻溝為界,平分天下,鴻溝以西屬劉邦,鴻溝以東屬項羽。劉邦佯裝同意,使項羽釋放了劉邦的父母及妻子兒女。項羽此前抓獲了他們,置軍營之中。劉邦一次戰鬥失利,為了逃命,竟將兩個孩子從自己的車上推下,他的兩個孩子便成了項羽的俘虜。他的父母和妻子,也是為項羽的軍隊所俘虜的。劉邦得到了親人,自然高興,但他卻違背了自己與項羽的協議,轉身追趕已經撤走的楚軍。
項羽顯然鬥不過老奸巨猾的劉邦。他們終於要在垓下的夜幕之中較量了。那天晚上,項羽聽到四面楚歌。他知道決定命運的時刻到了。他慷慨吟唱,反覆吟唱,軍營內外久久迴蕩著項羽的臨終之音。他寵愛的美人虞姬為他伴舞,之後,她拔劍自殺,不願成為項羽的包袱。
項羽抱著虞姬的屍體,淚如雨下。他的士兵看見這些,也無不失聲哭泣。項羽在軍營反覆吟唱的歌是這樣的: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埋葬了美人虞姬之後,項羽毅然上馬,此時追隨他的只有八百人,他們狂飆似的突圍而出。由於誤入沼澤,人馬難以通過,便返了回來,漢軍乘機追上。項羽已經知道了自己的結局,然而,無所畏懼。他立馬揮劍,往往一聲大吼,便使漢軍潰散而倒退數裡。他讓自己的騎兵看著他,接連殺死殺傷幾十名漢軍,竟輕鬆得像演戲一般,從而贏得了部下的陣陣喝彩。項羽的結局是這樣的:
於是項王乃欲東渡烏江。烏江亭長檥船待,謂項王曰:「江東雖小,地方千裡,眾數十萬人,亦足王也。願大王急渡。今獨臣有船,漢軍至,無以渡。」項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為!且籍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我何面目見之?縱彼不言,籍獨不愧於心乎?」乃謂亭長曰:「吾知公長者。吾騎此馬五歲,所當無敵,嘗一日行千裡,不忍殺之,以賜公。」乃令騎皆下馬步行,持短兵接戰。獨籍所殺漢軍數百人。項王身亦被十餘創。顧見漢騎司馬呂馬童,曰:「若非吾故人乎?」馬童面之,指王翳曰:「此項王也。」項王乃曰:「吾聞漢購我頭千金,邑萬戶,吾為若德。」乃自刎而死。王翳取其頭,餘騎相蹂踐爭項王,相殺者數十人。最其後,郎中騎楊喜,騎司馬呂馬童,郎中呂勝、楊武各得其一體。五人共會其體,皆是。故分其地為五……
讀司馬遷的書到了此處,我常常熱淚盈眶。劉邦勝利,當了皇帝,作威作福,然而皇帝常有,英雄不常有。項羽失敗了,他失敗得如火如荼。他年僅三十就失去了生命,但他所展示的悲壯的人性之美,卻燦爛似星,永遠閃亮在人類的精神領域。這是做了皇帝的劉邦所沒有的。想像著一個古代英雄叱吒風雲而視死如歸的壯舉,我總產生一種淨化靈魂的感覺。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這是李清照對項羽的稱頌,也是對人的一種期望。
我在公元前二〇六年劉邦赴宴的鴻門徘徊,秋天的雨灑落在遙遠的天邊。蒙蒙的雲霧下面,渭水一白,緩緩流動。渭水走過的關中,便是劉邦稱帝的地方。他曾經衝入關中,又被項羽擠出,然後趁項羽之危,復返這裡,接著主動離開關中進攻項羽,直到打敗項羽,才重新到了關中。他接受一個戍卒的建議,在這裡建都。然而,苦心經營的江山,在他駕崩不久,竟為呂后所篡奪。他以是否有利於自己的原則為人處事,呂后便以是否有利於她的行為蹂躪了他主持的白馬之盟。他教會了自己的妻子,妻子便誰都不顧,不顧他,也不顧他的兒子。不過,兩千年之後的關中原野依然很美,即使曾經驚心動魄的鴻門,都滿是寧靜的柿樹,紅色的果實閃爍於綠色的葉片之間,秋天的雨浸潤著它們。
以成敗衡量人的價值,是一種普遍的思想,它的優點在於鼓舞人爭取成功。然而,它不可避免的使人採用一切能夠壓倒對方的手段,從而製造著卑鄙的靈魂,失敗的人所具有的含金的品質僅僅因為他失敗了,便可能湮沒。這不是人的可悲麼,我的沉默的鴻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