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與弼身為明代大儒,一生不應科舉,講學家鄉,屢薦不出。這一選擇,除時局混亂、吳欲明哲保身之外,更與其「整理心下,使教瑩淨」「力除閒氣,固守清貧」的思想有密不可分之關係。考察其多次「拒聘」行為,亦有助於加深對吳與弼理學思想的理解與認識。
吳與弼,號康齋,明代著名理學家、教育家。吳與弼是明代理學開山,創立了崇仁學派,從其學者數百人,其中不乏如胡居仁、陳獻章、婁諒、胡九韶等後世大儒。陳獻章承其「靜觀涵養」,開白沙學派之宗;胡居仁、婁諒等承其「篤志力行」,遂啟餘干之學。吳氏實乃明代學術中一關鍵人物,有發凡起例之功,「微康齋,焉得有後時之盛哉!」
吳與弼品德高潔,襟懷坦白,學識淵博,深受後人仰慕,他一生中最具傳奇色彩的故事,就是被召入京城,卻三度堅辭皇帝授官一事。
一、 吳與弼拒聘事梳理
吳與弼天資聰穎,六歲入學,十九歲時赴金陵求學,偶然讀到朱熹所著《伊洛淵源圖》,即「慨然響慕,遂罷舉子業,盡讀《四子》、《五經》、洛閩諸錄,不下樓者數年。」二十一歲開始講學,從學弟子甚眾。此後,吳與弼一生講學家鄉,不應科舉,屢薦不出。
正統十一年(1446),山西僉事何自學薦其入朝,後御史塗謙、撫州知府王宇也一再薦舉,吳與弼都謝絕不出。景泰七年(1456),御史陳述薦舉他入閣講學,帝下詔江西巡撫韓雍前往禮請,他又辭謝不出。
天順元年(1457),石亨與大學士李賢上疏薦舉,並派人前往徵召吳與弼進京。第二年五月,授吳與弼左春坊左諭德,他上疏請辭。英宗召對文華殿,希望他能輔佐太子,他以「少賤多病,杜跡山林,本無高行,徒以聲聞過情,誤塵薦牘」力辭,後又多次上疏請辭。
先生三辭不得命,稱病篤不起。上諭文達曰:「與弼不受官者何故。必欲歸,需秋涼而遣之,祿之終身,顧不可乎?」文達傳諭,先生辭益堅。上曰:「果爾,亦難留。」乃允之。先生因上十事,上復召對。賜璽書銀幣,遣行人王惟善送歸,命有司月廩之。蓋先生知石亨必敗,故潔然高蹈。其南還也,人問其故,第曰:「欲保性命而已。」
辭官歸裡後,明英宗派人護送回鄉,並命地方官按月支給倉米,以示關懷。成化五年(1469),吳與弼病故於家。其辭官原因,絕非僅因黃宗羲猜測的「知石亨必敗」,也並非吳與弼自己所言「欲保性命而已」之類推脫之辭。考其此前也曾多次拒聘,可知這並非一時匆忙之抉擇,而是吳與弼一貫的行事風範。吳與弼所樂處的,正如其詩中所言,乃是「澹如秋水貧中味,和似春風靜後功」這樣清貧而和樂的生活狀態。從其弱冠時罷舉子業時起,就已為其人生奠定了「不樂廟堂」的基調。
吳與弼曾晚年曾自我反省,認為自己平生所為不堪回首,使學不向前,身心荒怠。「今日所當為者,夙興盥櫛,家廟禮畢,正襟端坐,讀聖賢書,收斂此心,不為外物所汨,夜倦而寢,此外非所當計。」張俊相認為,吳與弼所追求的「樂」 , 是由於道德情感潤澤身心,油然而生的輕鬆、愉悅和舒泰之感。它不為貧賤富貴所左右。富貴未必真樂,貧賤未必不樂,是為「 孔顏樂處 」。這種純粹的「樂」,也是吳與弼理想境界與終身追求。
理解了吳與弼的精神追求,就不難對其屢次拒聘做出合理的解釋。吳與弼欲為者,無非二者:一為「整理心下,使教瑩淨」,一為「力除閒氣,固守清貧」,這兩種思想,在其理學理論體系中佔有重要位置。而拒聘這一行為,正是吳與弼長期堅持的理學思想的外在體現。
二 、整理心下,使教瑩淨
「與弼之學, 實能兼採朱陸之長, 而刻苦自立。」正如陳奇所言,吳與弼以一位程朱學者的身份, 主要關注的卻是心學問題。在他的心學理論中, 心既是一個認識主體, 又是一個倫理本體。他的修養方法, 偏重於「敬以直內」「反求於心」, 徑向心上求, 也注意到讀書、日用間應接事物一類下達工夫。
同前代多位大儒類似,吳與弼也將「明德」「新民」作為自己的理想與追求。同時他也認為:「明德、新民,雖無二致,然已德未明,邃欲新民,不惟失本末先後之序,豈能有新民之效乎?」要達到「新民」,必須先明己德,欲明己德,就要向前代聖賢學習,加強自我修養。吳與弼所指的修養,偏重於內心修養,而去除「心垢」,乃是其內心修養中的關鍵之一步。正所謂,「人須整理心下,使教瑩淨,常惺惺地,方好,此敬以直內工夫也。嗟夫!不敬則不直,不直便昏昏倒了,萬事從此隳,可不懼哉!」
「身垢易除,心垢難浣。夫心,虛靈之府,神明之舍,妙古今而貫穹壤,主宰一身而根柢萬事,本自瑩澈昭融,何垢之有?然氣稟拘而耳目口鼻四肢百骸之欲為垢無窮,不假浣之之功,則神妙不測之體,幾何而不化於物哉!」
吳與弼認為, 心乃「虛靈之府」「神明之舍」,是全身之主宰。心本純淨瑩澈,了無雜質,但一旦為外物所拘,則「耳目口鼻四肢百骸之欲」便會導致產生無數的心垢,只有化去心垢,才能「化物」而不被外物所同化,最終達到「精白一心,對越神明」的境界。
對吳與弼而言,化去「心垢」最主要的功夫,乃是將心「安頓在書上」。吳與弼曾道,「心是活物,涵養不熟,不免搖動,只常常安頓在書上,庶不為外物所勝。」對其來說,讀書不僅有增進知識這般尋常作用,更是他藉以調節內心、自我修養的重要功夫。吳與弼回憶在京求學時,他晝夜讀書不間,而得精神無恙。後十餘年,疾病相因,「少能如昔精進,不勝痛悼」,其所惜非但為少讀多少書籍,更為減退了讀書以求涵養此心的重要功夫。
晚年吳與弼讀書又有所成,他於南軒「讀《孟子》甚樂」,加之「綠陰清晝,薰風徐來,而山林闃寂」的外部環境,使其有湛然虛明之感。「邵子所謂』心靜方能知白日,眼明始會識青天』,於斯可驗。」觀《近思錄》,吳與弼但覺精神收斂,身心檢束,「有歉然不敢少恣之意,有悚然奮拔向前之意」。偶因病體衰憊,家務相纏,不得專心致志於聖經賢傳,吳與弼即有「中心鄙詐」「外貌暴慢」這般嚴肅的自我批評,由此也可見其對讀書以求淨心這一修煉方式的認可之深,堅持之篤。
正是通過讀書,吳與弼重獲內心之「靜」,有了安頓其心的處所,領悟到「天地自闊,日月自長」,也使其「精白一心,對越神明」的目標有了切實可依之實現途徑。
三、力除閒氣,固守清貧
自吳與弼十九歲棄去科舉業,謝絕交往世俗,潛心於程朱理學,便已為其人生奠定了清貧的基調。其日常生活,乃是「躬耕食力」「飯糲蔬豆」,即使身為一代大儒,也要與諸生並耕以自養。吳與弼言,「乾坤及坎離艮震兌巽於所耕之耒耜可見」,生活的艱苦確實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吳與弼,但在更大意義上,它為吳與弼的理論思想提供了廣闊的實踐空間,這種「安貧樂道」式的生活也在潛移默化中鍛鍊了吳與弼的心智。雖然年輕時吳與弼對此有過些許抱怨,但隨時間推移,吳與弼逐漸不以為憂,反以為樂,晚年他曾自豪地表示,「富貴不淫貧賤樂,男兒到此是豪雄。然此心極,不敢不勉,貧賤能樂,則富貴不淫矣。貧賤富貴,樂而不淫,宜常加警束,古今幾人臻斯境也。」
吳與弼的這種思想,又可分為「力除閒氣」與「固守清貧」兩個方面進行討論,下文進行分別論述。
1、力除閒氣
與鄰人處一事,涵容不熟,既以容訖,彼猶未悟,不免說破。此閒氣為患,尋自悔之。因思為君子當常受虧於人方做得,蓋受虧即有容也。
吳與弼與鄰人處一事,因己「涵容不熟」,言辭上有不當之處。不久,吳與弼陷入後悔之中,以為此行為不但是己修養不到位,更是由於「閒氣」作怪,「閒氣」使自己爭強好勝,忘卻了做君子之道。「日夜痛自點檢且不暇,豈有工夫點檢他人?責人密,自治疏矣,可不戒哉!」觀《崇仁學案》之《吳康齋先生語》及吳與弼所著《康齋文集》,不難發現吳與弼天性剛忿,常因小事動怒,但其怒後能及時反省、反思,尚有亡羊補牢之效。吳與弼也深知己之脾性,故以「力除閒氣」自勉,並將之作為自我修煉的重要方式。
黃宗羲認為,吳與弼「言工夫則靜時存養,動時省察」,吳與弼不善於誇誇其談而重視寓理論於實踐之中,這也使得他的理學思想帶有比較強的實踐性,他不僅通過讀書來體悟先賢之道,更將書中的哲理用於生活之中,並加以驗證。通過對其日常行為的經常性反省,吳與弼將其「力除閒氣」這一目標做到了很成功的落實。面對困窘的生活,他「放寬懷抱,毋使剛氣得撓,愛養精神以圖少長」。天順年間,吳與弼七十歲了,「貧病交攻,未免心中不寧」,但他「熟思之,須於此處做功夫,教心中泰然」,此二句,充分表現了吳與弼豁達樂觀的精神與矢志不渝的堅強信念。
2、固守清貧
如上文所言,由於外部條件所限,吳與弼一生之中的大部分時間都過著清貧的生活。對於生計的思考,也佔了他的語錄中的不少篇幅。晚年所得的皇帝的賞賜也未能對其生活有太大的改善。有一夜大雨傾盆而下,「屋漏無幹處」;隆冬天氣,他「徹夜甚寒,腹痛」,卻只能「以夏布帳加覆」。在「舊催未還,新債又重」,生計至難的情況下,吳與弼一度對自己的前途產生了深重的迷茫之感。對於生活的困窘,吳與弼無力改變,但最終卻能以「素位而行」的姿態坦然面對,並從積極的層面對自己的生活進行重新思考,留下了「固守清貧」的一段佳話。
枕上默誦《中庸》,至大德必受命,惕然而思:舜有大德,既受命矣;夫子之德,雖未受命,卻為萬世帝王師,是亦同矣。嗟乎!知有德者之應,則宜知無德者之應矣。何修而可厚吾德哉!
舜有大德,其受天命。夫子亦有大德,雖未受命,卻得為「萬世帝王師」,正所謂,有大德者「必得其位,必得其祿,必得其名,必得其壽」,孔子一生顛沛流離,飽經風霜,但因其「德厚」,不僅培養出一大批賢才,更得為「萬世師表」,青史留名。吳與弼認為,有德則必有應,生活的困苦只是暫時的,自己只需「素位而行,不必計較」,使己德厚,則一定有好的回報。
此外,吳與弼還將貧困視作考驗自身修為的重要方式,甚至覺得「貧困上稍有益」「看來人不於貧困上著力,終不濟事,終是脆愞」,面對貧困患難,人首先要立得腳住,克治粗暴,上不怨天,下不尤人,如此才能使心性純然,達到「物我兩忘,惟知有理」的境界。有如此深刻之感悟,也能證明清貧的生活對吳與弼的作用是雙向的,既磨鍊了他,也提升了他。「富貴不淫貧賤樂,男兒到此是豪雄」,誠如是哉!
四、小結
吳與弼身為一代大儒,其品德高潔,學識淵博,深受後人仰慕。吳氏一生中多次拒聘,甚至面對皇帝的邀請時,他也不為所動,堅決請辭。
「拒聘」是吳與弼一貫的行事風範。吳與弼所樂處的,乃是「澹如秋水貧中味,和似春風靜後功」這樣清貧而和樂的生活狀態;所樂於追求的,乃是「孔顏樂處」這般純粹的「樂」。為此,其付出了不少努力,主要可以概括為兩大方面:一為「整理心下,使教瑩淨」,一為「力除閒氣,固守清貧」。
對吳與弼而言,化去「心垢」最主要的功夫,乃是將心「安頓在書上」。對其來說,讀書不僅是為增進知識,更是他藉以調節內心、自我修養的重要功夫。正是通過讀書,吳與弼有了安頓其心的處所,使自身的修為更上一層進境。
「安貧樂道」式的生活,在潛移默化中鍛鍊了吳與弼的心智。面對困窘的生活,他「放寬懷抱,毋使剛氣得撓,愛養精神以圖少長」,甚至覺得「貧困上稍有益」。清貧的生活對吳與弼的作用是雙向的,既磨鍊了他,也提升了他。
通過「整理心下,使教瑩淨」,「力除閒氣,固守清貧」,吳與弼「挺然生世間」,樂處於「澹如秋水貧中味,和似春風靜後功」這般和樂自在的生活,不僅其個人修為不斷提升,其理學思想也不斷進步、完善,以「物我兩忘,惟知有理」評之,可謂得當。
參考文獻:《明儒學案》《康齋文集》《二程文集》
(文/歷史漫談君 當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