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木心先生在一起的時光
文/弗朗西斯科·貝略、蒂姆·斯滕伯格
2010年12月,我們有幸會見並採訪了木心先生,他是當今世上最偉大的藝術家之一,對任何一個有幸與其相識的人均影響重大。對於許多通過其寫作和藝術作品來認識他的人來說,木心的影響力同樣強大。在創作生涯中,他始終與他的受眾保持著距離。他的一生踐行著福樓拜的信條:「呈現藝術,隱退藝術家」。
我們與木心先生的見面費了一番周折。2008年,我們開始策劃一部紀錄片,以在世中國藝術家肖像為主題。兩年的時間裡,我們為籌款擬定計劃書,會見潛在捐贈者,造訪不同文化機構,卻一直缺少運氣。就在即將放棄時,我們的調研指向了木心。
這個男人的生命跨越了中國革命的不同時代,曾於上世紀70年代在獄中冒著生命危險創作了驚人的「獄中筆記」和「山水畫」。行家們說他是中國古典與現代藝術之間的現實紐帶,同時也是東西方之間的橋梁。我們最初得知,他就住在紐約市的皇后區,他是一名理想的受訪對象,住所就在我們附近。當然,對我們而言最重要的還是他的作品本身。
我們第一次看見他的作品是通過網上一小幅山水畫《會稽春暉》的複製品,畫中的世界迷失在廣闊無垠的時空中,霧靄沉沉的遠山以君臨之姿凌駕於近處的小屋之上。抽象和具象之間的微妙平衡如同直接以意志刻寫在紙上的記憶,直抵人心與思想。然後我們又知道了他的「獄中筆記」,在其中他以雄辯、探究的智慧創造了與歷史上的思想大家之間的虛構對話。
通過木心先生在美國的朋友亞歷山德拉·曼羅(曾與藝術家巫鴻、她的丈夫羅伯特·羅森克蘭茨一起饒有勇氣地策劃了2003年的木心作品美國巡迴展)以及木心作品的翻譯與研究者劉軍(筆名:童明),我們才知道木心已經離開了美國,回到了他的家鄉浙江烏鎮。終於,在經過了數月聯繫木心的努力後,我們通過他的老朋友、不知疲倦的擁戴者陳丹青,定下了前往中國會見木心本人的行程。
陳丹青計劃作為我們的引薦人,與我們一同前往。如果木心先生喜歡並信任我們,那麼他會同意我們的拍攝,否則,我們將無功而返。我們做好了最壞的打算。顯然,木心很反感被採訪,我們還得知,即使他同意採訪,也很可能情緒易怒且缺乏耐心。大家都知道,被問及昔日尤其是他的牢獄生活時,木心總是轉彎抹角地回答,或乾脆保持緘默。
對木心先生來說,他絕自認為「受迫害的藝術家」,但談論這個話題,就像是給那些一心想為木心貼上這個標籤的人提供更多彈藥。木心認為,「藝術的價值在於藝術作品本身,而藝術作品如何或者為何被創作其實無關緊要。」
顯然,為了表示誠敬,也為了建立融洽的關係,我們應該贈送禮物。我們在中國的行程只有一個多星期,必須珍惜這僅有的短暫時間。聽說他熱愛西方古典音樂,我們就帶上了一盒全套貝多芬弦樂四重奏CD。見面時木心先生安靜地說「你好」,隨後把我們帶到客廳。面對面坐著時,他打量著我們。他戴著一頂遮蓋著前額的羊毛帽子,面色十分平靜,只有銳利的雙眼不斷輕微移動著,透過厚厚的鏡片斜視我們。他顯然對愚蠢的採訪者不抱耐性。我們試著通過翻譯向他闡述拍攝這部電影的用意。我們告訴他,這部電影將成為他的一幅肖像。
沒有任何反應,過了第一關。「告訴他我們的電影將成為他的肖像,不過是以他自己的話來訴說。」他聽著翻譯的話,點燃了一支香菸,聳了聳肩。這是同意嗎? 還是只是第二關? 隨後,我們將貝多芬送給他,這時他的臉上泛起了笑容。他連珠炮似地講了幾句話。「他對於你們不遠萬裡給他帶來貝多芬感到十分驚訝,」女翻譯告訴我們, 「現在他想知道你們到底想談什麼?」 我們看著木心,他坐在椅子上,身子前傾,面帶微笑。我們通過了他的考驗,在陳丹青和木心開始追憶敘舊時,我們架起了燈光和攝像機。
接下來的六天都用於採訪木心,也漸漸適應了他需要頻繁休息來調整呼吸和整理思路的習慣。與先前的傳言很不一樣,木心輕快活潑地從一個話題跳躍到另一個話題,以一種讓人難以置信的輕鬆遊走於東方與西方、古典與現代的文學與藝術傳統。
不帶一絲傲慢自負,他與達文西、李煜、馬克思·恩斯特、米芾、託爾斯泰、尼採以及安塞姆·基弗等人保持對話—不是作為弟子或信徒,而是作為一個對手。醇酒般的對話中不時穿插著狡黠而戲謔的幽默,在對音樂發表了大段見解後,他笑著說,「你們來是為了尋找一個詩人,可如今這裡只剩一個老頭了。」
那麼他的過去呢?他講述了獄中的可怕經歷,在70年代末離開故土在紐約奮鬥三十年的種種經歷。他講述了他的作品在美國只公開展出過兩次,在2003年他的巡迴展啟動之時,他已經七十六歲了。他講述了他是如何等待了三十多年才讓自己的作品在中國發表,並講述了在七十六歲時最終回到中國定居的經歷。在講述所有這些故事的時候,他沒有絲毫怨言。它們只是事實而已,他仿佛敘述的是很久以前發生在別人身上的故事,仿佛一切與他的創作無關。他告訴我們: 「最重要的是我現在所做的創作。」
在簡樸的工作室裡,他向我們展示了過去幾年的畫作。這是另一系列讓人嘆為觀止的小型風景畫。他從20世紀80年代起所著的貫穿研究生涯的各種書籍擺滿了整面牆。這些新畫作和著作,是他總是孜孜工作、信守諾言的最好佐證。就像他告訴我們的那樣:「無愧於我年輕時為藝術許下的諾言。」
當我們告別的時候,不用說也知道,木心已如此高齡,這很可能是他最後一次接受採訪了。當這種可能性最終變成現實時,影片的鏡頭增添了幾分辛酸沉重。
因為,在我們拜訪之時,他是如此具有活力,他的臉上沒有皺紋,沒有跡象顯示出他的年齡,他的眼睛是如此澄澈,他那充滿精神和理念的思想是如此活躍。
我們希望我們的電影能夠將木心先生這樣一位偉大的藝術家介紹給更多的人。他教導我們如何在生活陰影中面對逆境,他向我們證明了,一個人說了什麼並不重要,人生在世,真正做了什麼才是關鍵。人們將深切地懷念他。
原載紐約《藝術界》雜誌
作者簡介:
弗朗西斯科·貝略、蒂姆·斯滕伯格,木心紀錄片《夢想抵抗世界》導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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