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臨沂網絡成癮戒治中心主任楊永信在演示儀器治療。本版攝影/新京報記者 安鍾汝
山東臨沂網絡成癮戒治中心,「盟友」們在大課堂上點評課。
「我甚至想過我兒子跳樓,從高處落下,恩怨從此一筆勾銷。」高楊的兒子高多現在是山東臨沂網絡成癮戒治中心(以下簡稱「網戒中心」)的一名「患者」,高楊二十四小時陪護,連續四個月了。
「我是他父親,又不能親手殺了他,他要是像以前那樣,就要折磨我一輩子。」高楊臉漲得通紅,攤開雙手說,網戒中心,是他最後的希望。
在網戒中心,跟高楊一樣的家長有許多,他們慕名而來,希望網戒中心能治癒孩子的「病」。
他們當中最小的只有12歲,最大的40多歲,大部分介於15到25歲之間。他們來自全國各地,在裡面過著軍事化管理的生活,接受「電擊治療」。
在此前媒體諸多報導中,網戒中心被稱為「集中營」,網戒中心創辦人楊永信被稱為「惡魔」。2009年,衛生部一紙禁令,叫停了「電休克治療」方法。但7年過去了,楊永信和他的網戒中心並未停歇,仍有少年被源源不斷送到這裡,成為網戒中心的「病人」。網戒中心把「電休克治療」改為「低頻脈衝電子治療」。
面對質疑,8月18日,楊永信在接受新京報採訪時回應,「電擊」,是他生物治療的一部分。
他說不清自己到底在扮演什麼角色,「像醫生,也像教育家,我本來想考師範當老師的,後來陰差陽錯當了醫生。」他不覺得自己的行為有什麼問題,認為自己是在治病救人。
「13號治療室」
高楊說,「現在假期,很多家長希望趁著這個時候送孩子來治療,床位已經滿了。」
8月17日,有兩個外地的家長帶著孩子,提著備好的生活必需品來到網戒中心,發現床位已滿,失望而歸。
網戒中心在一棟六層的樓上,佔了二、三兩層。內部空間格局和醫院相似,有治療室、活動室、教室,學生宿舍也在裡面,宿舍裡擺著四到五張一米寬的床鋪,床鋪上的被子疊成了豆腐塊。在二樓通往三樓的步梯兩邊,用繩索結成的網封鎖著。
楊永信說,很多孩子被家長送來,情緒激烈,這些網防止出現安全事故。
成立於2006年1月的臨沂網戒中心,隸屬臨沂第四人民醫院,這家醫院以治療精神疾病見長,前身是臨沂市精神病醫院,後更名為臨沂市精神衛生中心。
在這家醫院的官網上,把網戒中心稱作「心理康復一病區」,並作為特色科室推薦。
目前網戒中心有醫務人員二十多人,其中六名醫生,兩名心理諮詢師,十三個護士,都由臨沂市第四人民醫院統一招聘,人員編制屬於第四人民醫院,薪水由第四人民醫院發。楊永信為中心主任。
楊永信說,至今,網戒中心收治過6000多名孩子,最高峰時同時有300多名孩子在此接受治療。
在裡面接受治療的孩子,相互以「盟友」相稱。
盟友們回憶,在接受「電擊」的時候,像有無數個針孔扎了進去,每一個細胞都在疼,而接受「電擊」的時候,有人按住自己的手腳,有人捂住自己的嘴巴。
網戒中心「電擊」治療的房間門牌為13室。這個盟友們談之色變的房間不到二十平米,裡面只有一個床鋪,鋪著藍色的床罩,旁邊的桌子上,擺放著幾臺低頻脈衝電子治療儀。
盟友所說的電擊,也包括低頻脈衝治療儀的治療。
2009年之前,網戒中心採用電休克治療,治療的時候,需要將患者的手腳捆綁住,並用護齒類的工具塞入患者口中,防止患者在治療時抽搐咬傷自己,然後接通電流,置於患者前額兩側誘發抽搐達到治療效果。
楊永信說,電休克治療儀器最高電流可以達到100毫安,可致人短暫的意識喪失。
這種治療方式,曾在2009年,被多家媒體質疑——認為這是對青少年的身心虐待。
臨沂第四人民醫院一名領導表示,「因為那次爭議,醫院壓力大,網戒中心差點關掉。」
風波過後,楊永信和臨沂網戒中心淡出媒體視野,甚至一些在這裡接受過治療的盟友都認為已經關門了。
不過就在近日,楊永信再次走進人們視線,有網友爆料——「電擊」療法依然存在,只是換了儀器。換後的儀器,正是低頻脈衝治療儀。
「治療方式是兩根針扎進虎口,然後對兩根銀針進行通電。」楊永信說,這種治療儀對功率進行限制,痛感不如之前的電休克療法。
記者了解到,從2006年網戒中心創辦至今,「電擊」從未間斷。
在楊永信的博客中,也一直未停止對網戒中心的宣傳。
其中一篇文字稱「網癮」是一種病,簡稱iads,雖與愛滋病(aids)縮寫字母有所差別,但對於那些網絡成癮的孩子家長來說,危害和愛滋病一樣可怕。
「我之所以能夠辦下去,這裡政府支持我辦下去,是因為都知道這是一件好事。」楊永信說。
據公開資料,今年4月,臨沂市科技局在網戒中心召開了由臨沂市精神衛生中心承擔的科研課題「網癮戒治綜合幹預(教育)模式的研究」科技成果鑑定會。
鑑定委員會得出的結論是:科研成果綜合技術填補國內空白,在國際上具有顯著創新性,居國際先進水平,建議進一步擴大推廣應用的範圍。
「噩夢」
目前,網戒中心有130多名盟友在家長陪同下治療。他們身著迷彩短袖,對面是一百多名家長,保持著同樣的坐姿。看到記者和楊永信一眾人,刷地一聲起立。
但很多「盟友」稱自己是被父母強制送到網戒中心,或者被「騙」到網戒中心的。
盟友們介紹,網戒中心有嚴格的作息制度,早上五點半起床出早操,上午八點開始點評課,下午寫日記,每天晚上有辯論賽等活動。
網戒中心十分看重點評課。「點評課就像懺悔課,比如讓孩子給家長跪下道歉,給父母擁抱。」曾言介紹。
2009年,曾言在網戒中心接受了7個月的治療。
曾言認為,這種氛圍是用高壓營造出來的,「假如你在點評課上表現不好,不按照他們說的做,你就會被認為沒有進步,就會受電擊的懲罰。」
在「電擊」療法被爆出依然存在後,曾言組建了微信群,吸引了40多名盟友,他們說,「這個群,是我們難兄難弟的交流群。」
群裡討論十分熱烈,大都在回憶在網戒中心接受治療的經歷,稱為「噩夢」。
曾言出院後,他的父母認為效果不佳,想再把他送進去。
他以跳樓的方式抗議父母,「幸虧只是二樓,只是把腳崴了。」曾言說,「我寧願去看守所,也不願意去那裡了。在看守所還有人道,在那裡,就是集中營,沒有人道。」
曾言剛剛去網戒中心不到一周,就被「電擊」了,他被帶到13號治療室,「電壓開到20毫安,我覺得渾身顫抖。」
曾言說,他看到所有被「電擊」過的盟友,出來的時候都是精神恍惚。
「有人害怕,就逃走,逃走後被抓回來,繼續電。」
曾言認為,自己在網戒中心還算電得少的,「我去第二周就懂裡面的生存邏輯了,他們電我,是讓我聽話,按照他們說的做。」
「電完還要說謝謝。」盟友王兵說,那是他這輩子說得最違心的謝謝了。
曾言認為,網戒中心不但對肉體進行摧殘,還對你的人格進行摧殘。他說,網戒中心實行「罰圈制」——盟友違反一次網戒中心的規定,就會被記上一個圈,積累到五個圈後,就會被送去「電擊」。
網戒中心還鼓勵盟友相互舉報,舉報一個可以減圈。
「整天住一個屋裡的人都要相互提防,誰都對誰不信任。」曾言說。
曾言認為,從裡面走出來的,都受了二次傷害,他說,自己的記憶力變得很差。
曾言說,「假如現在父母把我再送進去,我會和他們斷絕關係。因為那是噩夢。」
有個盟友說,自己「三進宮」,最後一次家裡企圖再次送他進去,他和曾言一樣選擇了跳樓,後果比曾言嚴重——腿摔骨折了。
「救世主」
在網戒中心接受治療的「病人」,並非全部因為網癮,還有很多不聽話、有暴力傾向的孩子也來到這裡。
楊永信說,網癮只是表象,他們多伴隨著抑鬱、精神分裂等症狀,有的盟友甚至偷盜、吸毒。
高楊也認為網戒中心叫「極端問題孩子康復中心」更為合適。
高楊的眼窩位置,至今還有些淤青,他說,那是四個月前被兒子高多打的。
年近50歲的高楊是一名副處級幹部,妻子是一名中學校長,但他最說不出口的是自己的兒子高多。
兒子今年二十多歲了,但在高楊看來「不可理喻」,吃飯的時候,他從來不等父母,把好吃的往自己碗裡扒,要錢的時候就伸手,不給,他甚至拿菜刀威脅父母。
高楊想過兒子自殺,「恩怨可以從此一筆勾銷」。
「但他不死,你不能殺他,他這種狀態存在下去,會折磨你一生。」
今年五月,高楊讓高多休學,並把他送到了臨沂網戒中心。
剛來第一天,高楊就感動得淚流滿面。
那天,網戒中心讓孩子們給父母洗腳,一邊洗一邊要唱跪羊圖:古聖先賢孝為宗,萬善之門孝為基,禮敬尊親如活佛……
高楊說,那一刻,自己的心就軟了。
現在,高楊認為自己的孩子已經脫胎換骨了,「每次吃飯的時候,我不吃他也不吃」,「以前,你根本看不到他的眼淚,現在會在我們面前流淚了。」
楊潔的兒子小奇則是一名不折不扣的網癮少年。楊潔介紹,兒子讀初中時,整天悶在家裡玩電腦,吃飯都不出來。晚上玩太久,第二天起不來,就不去上學。
楊潔說,她希望以死來喚回孩子的良知,她就去絕食。
「我當時想,孩子不會看著我死去。」楊潔絕食第五天,昏厥在屋裡,讓楊潔絕望的是孩子並沒有什麼反應,最後是鄰居把她救了出來。
2012年,楊潔把孩子送到了網戒中心,她說她對孩子的改變很滿意,今年中考,她所在的城市8萬名考生,小奇考進了前200名。
在高楊和楊潔眼中,楊永信是救世主,高楊說,「在我們家長眼中,他就是神,網戒中心,就是世外桃源。」
家長們還自發選出了十名家長代表,組成了網戒中心家委會。
8月17日,記者第一次見到楊永信的時候,提出了採訪要求,但被高楊和幾個家長阻攔,他們說,家長們在2009年那次傷透了心,不想楊永信接受任何媒體採訪了。
一位家長說,「這是我們最後的希望,我們絕對不允許他們毀掉這個地方。」
「我在挑戰一件不容易的事」
1979年,楊永信考入沂水醫學專科學校。1982年參加工作,分配到臨沂市精神病醫院(臨沂第四人民醫院前身)。
從畢業至今,楊永信一直在第四人民醫院工作,從事精神科疾病的治療。
2003年,楊永信經常被當地學校邀請給學生進行心理健康教育,「當時很多老師和學生反映一些孩子上網不能控制,問題很突出。我就開始留意這種現象,並做研究。」
之後兩年,楊永信經常在許多大學、中學做有關網癮控制的演講,被當地媒體關注,楊永信名聲在外。
「有些家長就慕名而來,找我諮詢,來的人越來越多。」楊永信認為這是一個值得關注的問題。
2006年,楊永信提議創辦了一個專門的科室,後被稱作網戒中心。
楊永信說,他之所以比其他相似的機構成功,是因為自己的模式好,「網癮不僅僅是行為習慣,它和性格有關係,我就是對他們的性格進行矯正。」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楊永信說,「我在挑戰一件不容易的事。」
他「挑戰」的方式就是「行為心理治療、個性矯治、加同步家庭治療,加生物學治療」。
最具爭議的「電擊」,也是楊永信生物治療的一部分。楊永信說,「人就像電腦,表面上是軟體出了問題,但硬體也有毛病。」
「但是生物學治療劑量很小。」他說,2009年前,網戒中心採用電休克治療時,電流只開到幾毫安。
但多名盟友反映,當時在網戒中心的時候,最高的有80毫安。曾言記得有個盟友被電擊,拉出來的時候,頭髮都燒焦了。
楊永信說,「醫學上的事情,一個病人,你給他做手術,在他肚子上劃個口子,是治病救人,假如對於一個健康的人,你給他肚子上劃個口子,是犯罪。」
楊永信認為,他就是在「治病救人」。
2009年7月,衛生部發出通知稱,「電擊治療網癮」技術的安全性尚不確切,暫不宜應用於臨床,因此要求停止該療法的臨床應用。
提到2009年網戒中心採用的「電擊療法」,他說,「法無禁止即為可。」
而提到網戒中心現在低頻脈衝電子治療儀療法,「實際上就是一個針灸,對針通電,強化針感。」楊永信解釋,現在網戒中心的「電擊工具」叫做低頻脈衝電子治療儀。最大電流十毫安,電壓六伏,頻率七八十。
「家長把這裡當作家園,很多東西都是他們自己買的。」楊永信手指向網戒中心的一些家具。
很多人質疑網戒中心是楊永信斂財的工具,他說,辦網戒中心,他除了每個月8000塊錢的工資外,沒有任何收入。
他堅信自己在做一件好事,並取得了很多成績。在他的博客上,放滿了點評課上的照片,還有孩子們寫的詩歌,《爸,我錯了》《媽,對不起》等。
誰是病人?
而對於楊永信的「教育」,一位盟友用「瘋狂」來形容。「沒病的人,憑什麼要接受這種治療?」
很多盟友認為,家長是被楊永信「洗腦」了。
「他們被暴力製造的假象蒙蔽了,認為孩子改變了,那其實只是表象。」曾言說,現在他遇到想把孩子送到裡面的家長,都會勸阻,建議家長們去找專業的心理醫生。
楊潔反擊稱,「我看到有人說我們家長被洗腦了,就覺得很生氣,我們24小時陪著孩子,誰能比我們更了解孩子?」
高楊更是自信地說, 「我們這裡的家長從學歷上講有碩士、博士,從社會地位上講,有廳級、處級官員,有大學教授,甚至有心理學家,我們怎麼可能會被輕易騙到?」
在家長和盟友的「攻防戰」中,家長認為,向媒體曝光的盟友是未被治癒的病人,而盟友認為,家長們被洗腦,「也有病了」。
然而,在楊永信看來,家長和孩子,都是他的「病人」。他認為,孩子有問題,家長有責任,所以要和孩子一起接受治療。因此,在網戒中心,接受治療的孩子都要有一名家屬陪同。
臨沂市衛計委一名副主任說,「從2009年網戒中心被媒體曝光以來,衛計委多次組織專家到網戒中心調查,但是他們沒什麼問題。」
臨沂第四人民醫院一名副院長表示,網戒中心引起爭議後,市裡有領導問楊永信:「你說網戒中心好,為什麼別的地方醫院很少辦?」
楊永信當時就淚流滿面,「因為其他地方沒人像我這樣能吃這個苦。」聽到這話,這位領導沉默了。
北京大學醫學人文研究院醫學倫理與法律研究中心副主任王嶽表示,網癮是不是一種精神疾病一直都有爭議,「但是把它當作一種精神類疾病來治療,我認為是不合適的。因為醫療行為安全至上,不應該行走在邊界。」
對於楊永信提到的伴隨網癮的其他臨床症狀,王嶽表示,「應該對症治療,比如抑鬱症,應該採用治療抑鬱症的醫療手段和藥物,而不應該對不同精神疾病都採取休克療法,或者採用同一種治療方案進行治療。」
王嶽說,「電擊」療法實際上是給被治療者造成一種條件反射,讓被治療者記住疼痛,產生恐懼,而服從某種指令。
對於楊永信宣稱的對「盟友」進行心理治療、個性矯治、加同步家庭治療,王嶽認為這並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教育,而是洗腦,「教育是自願接受的,而洗腦是強制的。」
王嶽說,應該治療的是家長,家長認為,孩子是自己生養的,他們可以決定孩子的一切,他們和網戒中心利用強制手段對孩子們進行治療,已經侵犯了公民的人身自由,涉嫌違法。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盟友與家長均為化名)
新京報記者安鍾汝 山東臨沂報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