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雷是一個孤獨者,一個天真未鑿的浪人,一個不懼風浪的英雄。他帶走了一個時代的優雅,也留下了一個世界的明媚:有克裡斯多夫的傳奇,激勵沉淪的眾生,也有儒士剛烈的德操,為文人風骨立碑,還有萬金家書,為萬千心靈春風化雨。
傅雷(1908年4月7日-1966年9月3日),生於原江蘇省南匯縣下沙鄉,著名翻譯家、作家、教育家、美術評論家,早年留學法國巴黎大學。他翻譯了大量的法文作品,其中包括巴爾扎克、羅曼·羅蘭、伏爾泰等名家著作。
作為翻譯家,人們說傅雷「沒有他,就沒有巴爾扎克在中國」,他向國人譯介的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曾深深影響了不止一代人。作為文學評論家,他對張愛玲小說的精湛點評,為學界作出了文本批評深入淺出的典範。作為音樂鑑賞家,他寫下了優美的對貝多芬、莫扎特和蕭邦的賞析。傅雷一生痴愛藝術,他欣賞藝術的美,常常有獨到的發現和感悟,似乎比別人多了一雙慧眼。他總能感受到藝術美的精魂,引發起感情的洶湧澎湃,因為他有一顆天真單純的心靈。
傅雷翻譯的外國文學作品,自成一家,他翻譯的某些作品至今無人能出其右,他「追求神似而非形似」的風格,至今還在影響著中國的大批翻譯家。那麼,他作為一代知識分子的精神代表給我們留下了什麼?作為翻譯大家,他又給我們帶來了什麼樣的啟示?
國內的三位知名翻譯家分別為:《紅與黑》等譯作者及傅雷研究專家羅新璋和廣東花城出版社副社長、翻譯家、法國文學研究會理事羅國林,以及翻譯家、南京大學研究生院副院長許鈞。
問題一:在傅譯作品中,你最喜歡哪一部?
羅新璋:我想分開來說,傅譯的羅曼·羅蘭作品當中,我最喜歡的是《約翰·克裡斯朵夫》,傅雷在此書中融進了自己的朝氣與生命激情,自己的頑強與精神力量;而在傅譯的巴爾扎克作品中,我最欣賞《高老頭》。《約翰·克裡斯朵夫》前後翻譯了6次,是最值得推敲的書。而我認為對當年的年輕人影響最大的是《貝多芬傳》。在所有傅譯作品中, 不論是伏爾泰的機警尖刻,巴爾扎克的健拔雄快,梅裡美的俊爽簡括,羅曼·羅蘭的樸質流動,在原文上色彩鮮明,各具風貌,譯文固然對各家的特色和韻味有相當體現,拿《老實人》的譯文和《約翰·克利斯朵夫》一比,就能看出文風上的差異,但貫穿於這些譯作的,都帶有一種傅雷風格。
羅國林:我認為他最好、也是我最喜歡的作品,當然是《約翰·克裡斯朵夫》,因為這本書先出了中譯本之後又出了修改本,應該是他最好的作品了。從書的內容看,他翻譯講究的神似而不是形似,雖然傅雷關於翻譯的理論不多,但「重神似而非形似」是他最核心的觀點,因此,從這個角度來說,我認為傅譯的《約翰·克裡斯朵夫》真正做到了這點,可以說是傅雷最好的作品。
許鈞:是《約翰·克裡斯朵夫》。傅譯的版本不僅譯出了作品的文字,還譯出了作品的生命,正因為他有著不亞於羅曼·羅蘭的深厚的藝術修養,有著與其同樣挺拔的精神人格和同樣純真赤誠的心靈,他才能洞入作者的創作意境,參透作者的思想靈魂,因而傅譯的《約翰·克裡斯朵夫》在中國士人中家喻戶曉。傅譯羅曼·羅蘭在中國產生的影響超過一般的西方作者及其作品的漢譯,羅曼·羅蘭作品是在我國翻譯界以外的讀書界、文化界乃至整個知識階層談論得最多的西方作品之一,在傅雷百年誕辰之際,重讀傅譯羅曼·羅蘭,是件有意義的事。
問題二:傅譯的風格是什麼?
羅新璋:傳神,像臨畫一樣,形似神似渾然一致。我記得自己在北大上學時,就讀了傅譯的作品,一讀之下驚為天人,所以我又馬上到圖書館找了外文原版來讀,對照之下我發現傅雷的翻譯實在是太精妙了,於是我便將傅譯作品全部研究了一遍。舉個小例子,在《約翰·克裡斯朵夫》當中有一句話,原文是「他自己感覺是個被誤認的天才」,傅雷把這句話翻譯成「他自己感覺懷才不遇」,這就沒有硬要按照原文來譯,而是用了中文的成語。另外,他對翻譯的要求是行文流暢,用字豐富,講究色彩變化,而且他講究用字不重複,比如在原著中兩次出現表示「難過」的法語單詞,他卻在譯文中用「悲哀」和「蒼涼」來區分,什麼心情用什麼字,很有講究。
羅國林:傅譯的風格是嚴謹,精雕細刻,講究「神似」而非形似。我在學生時代就讀過傅譯的作品,這一點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記得有位翻譯家曾經很自豪地說「我的譯作絕對和原文一句不差」,但這並不一定就好,相反,過於「死摳」和原文的一致,倒是往往會失去原文的風格。
許鈞:傅雷追求譯文風格與原文風格的「肖似」與相「合」,即譯者風格與作者風格或譯文風格與原文風格的渾然一致、和諧統一,這正是翻譯文學的審美勝境。當年傅雷重譯《約翰·克裡斯朵夫》,是因為初譯「風格未盡渾成」,重譯《高老頭》,也是因為「不滿譯文風格」,可見他把傳達原作的風格作為翻譯活動的藝術追求。
問題三:在傅譯作品中,令您印象最深的選段是哪個?
羅新璋:我印象最深的傅譯作品段落是《約翰·克裡斯朵夫》第三卷最後一節,約翰·克裡斯朵夫在父親死後酗酒、落魄潦倒,像他父親一樣走到同樣淪落的地步,來看望他的舅舅帶著克裡斯朵夫來到他父親的墳前,講了一段話,大意是「每天都要去虔誠地度過,永遠不要放棄希望。」對於這段文字,有的評論家認為,「舅舅」這個人物是託爾斯泰的化身。
羅國林:我印象最深的是《約翰·克裡斯朵夫》關於音樂描寫的片段,因為時間久了,具體哪個片段我也說不上。我記得的是此書關於音樂的描寫極多,如果譯者對音樂不在行,根本無法自如地翻譯。可是傅雷除了古文底子好以外,對音樂也很在行,我相信後人再翻譯此書絕不可能超過傅譯了。
許鈞:《約翰·克裡斯朵夫》第一卷第一部,「江聲浩蕩,自屋後上升。雨水整天的打在窗上。一層水霧沿著玻璃的裂痕蜿蜒流下,昏黃的天色黑下來了。室內有股悶熱之氣。」這段當中的「江聲浩蕩」作為一句極具代表性的經典譯例,就很值得品味,它創造了「作者、譯者和讀者的共鳴與視界融合」,「江聲浩蕩」已經成為傅譯《約翰·克裡斯朵夫》的一個重要符號,濃縮了洋洋百萬餘言,穿越了歷史與永恆,始終依舊,鐫刻在讀者心中。
問題四:三位都是翻譯家,傅譯作品對您的翻譯工作有何影響?
羅新璋:從大學開始,我就喜歡傅譯作品,想從當中學得技巧,我當年寫了封信給他,還附上我的一篇翻譯習作,傅雷很快就給我回信了,他在信中很中肯地說我的那篇習作離原文太遠,還跟我談了很多翻譯方面的問題,後來我們又通過幾次信,但是在他給我寫來的信中從來沒有談過具體的技巧,談的全部是翻譯的原則、譯者的修養等等,他告訴我說「技精之後才能傳神」。傅雷自己的文章當中很少有談翻譯技巧的,他重視傳承,當年我跟他通信了幾次,他還幫我改了兩篇譯文,我想對他來說,像我這樣一個從未跟他謀面的毛頭小子,為什麼會有這個運氣,是因為他把我看成是翻譯工作者的下一代,是他想去拉一把的。
羅國林:傅雷提出「重神似而非形似」,我也是這個理論的追隨者,我也翻譯過《歐也妮·葛朗臺》,在當中很多的地方我都沒有死摳原文,而是用了神似的手法去譯,我一直相信,譯文只有「活起來」,才能表達原文的風格,與原文一字都不差的譯作,並不等於就是好翻譯的工作。
許鈞:在我30歲的時候,傅雷對我而言是一部書,一部普通的書,因為那時我只知道傅雷是個做翻譯的。在我40歲的時候,傅雷對於我而言,是一棵樹,一棵常青樹。是他這棵常青樹,延續了巴爾扎克、梅裡美、羅曼·羅蘭等法國文學家在中國的文學生命。由傅雷翻譯的書,我開始關注書後的人,關注了賦予原著生命的翻譯家傅雷,漸漸的,我懂得了翻譯,懂得翻譯不僅僅是一種簡單的文字轉換,而是一種思想的播遷,一種跨文化的交流,我現在過了50歲,傅雷對我而言,已不僅僅意味著《約翰·克裡斯朵夫》、《高老頭》等數百萬字的經典譯作,也不僅僅是賦予原作生命,使原作生命在中國得到延伸的譯界常青樹,而是一個人,一個大寫的人。
問題五:如何評價傅譯作品在中國翻譯文學史的地位?
羅新璋:他是20世紀的一大「家」,在中國,英文翻譯是朱生豪,法文就是他了。在傅雷之前,也有幾個翻譯家去翻譯巴爾扎克,但他的才是真正的「文學翻譯」,之前的那幾位只是「語言學家」,而不是「文學家」,傅雷使中國巴爾扎克的翻譯進入了一個新境界,他把整個法文翻譯提高到一個新水平,他500多萬字的譯作堪稱精品,每個字都經得起推敲。傅譯的「質」與「量」並重,現在仍無人能夠替代。但後人最應該向他繼承的並非是技巧,而是他工作時的投入、專心,這是浮躁的現代人最缺乏的。
羅國林:傅雷在中國文學翻譯史上地位非常崇高,像傅雷這樣的翻譯家不多,他不僅是理論家,更是實踐家,他身體力行地實現著他的翻譯思想,以大量優秀的作品為中國的文學翻譯作出了很大的貢獻,今天,也許有人會說「我翻譯的某個字、某句話比傅雷譯得好」,但絕沒有一個人在綜合成就上超過傅雷。
許鈞:我贊同傅雷生前好友、北京大學張芝聯教授的說法,傅雷不僅是個「文藝家、翻譯家」,更是個「政治家,知識分子和心理學家」。很顯然,翻譯不是簡單對語言的轉化,必須表明文化立場、文化的視野和對文化的追求。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說,傅雷是難以逾越的,傅雷的翻譯是和我國當時的社會需要和政治形勢緊密結合在一起的。傅雷的功績會隨著歷史的不斷發展顯現出來,認識傅雷身上體現出的翻譯精神必須先正確理解翻譯。翻譯不僅是簡單的文字轉換,它作用於文學,作用於文化的意義不可忽略。翻譯是打開外面的世界,通過文化交流,豐富自身世界的一種渠道。在當下經濟一體化,文化要求多元化的背景下,紀念傅雷是非常重要的。
傅雷在《高老頭》的重譯本序言中指出:「以效果而論,翻譯應當像臨畫一樣,所求的不在形似而在神似」從此,「重神似不重形似」的翻譯主張,便引起了翻譯學者們的高度重視,深深影響了翻譯理論的發展,在中國文學翻譯領域中成為核心理念。不可否認的是,首先提出「神似」說的是陳西瀅、曾虛白等人,他們拿臨畫和翻譯作比,就有過「注重神似」的說法,但是沒有引起人們的注意。傅雷的這一重提,最終使「神似」逐漸形成了一派學說,成了翻譯界討論的焦點。
根據傅雷的「神似」學說,一部譯作的成功,需要譯者首先熟讀原作,對原作進行徹底的理解,再加上深刻領悟,翻譯才能下筆有「神」。譯者作為原作者和讀者的「傳聲筒」,若譯者本人不能深入領會和感受原作者及其作品,讀者是不可能通過他的譯作去領悟和感知原作的。就傅雷的翻譯經歷看,他非常注重斟酌原文的字句,在譯作中會儘量保留,以此原作的神韻才能保存下來。文章部分內容引自鳳凰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