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以前,巫醫一體,春秋之時,二者漸分,《左傳》載醫緩、醫和入晉視疾,已闢鬼神之說。《論語·子路》載「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無恆,不可以作巫醫。善夫!」說明春秋時南方地區巫醫尚未區別。到戰國時,學術昌明,巫醫基本分離。蓋社會愈演進,對各領域的專業要求愈高,巫之業越分越細,且越剝越少,到秦漢時,惟剩祝禱舞雩之責而已。
《周禮》相傳為周公所作,學者一般認為是戰國之書,《周禮》中,醫師、食醫、疾醫、瘍醫之職已屬天官,卜師、筮人、大祝、男巫之員並歸春官。區分明顯。秦漢設九卿,以太常總領宗廟禮儀祭祀之事,其屬官——太宰掌祭祀供牲,太樂掌祭祀演樂,太史掌天時星曆,太卜掌卜筮,太祝掌祝文,太醫掌醫藥。這些事宜在上古都是巫的職責,而此時,廟堂之上巫已無立足之地,只在江湖山野尚存身影。《史記·扁鵲倉公列傳》記載倉公所謂六不治,直言:「信巫不信醫,不治。」可見,巫與醫已徹底分道揚鑣。
《黃帝內經》既然為戰國後期在齊國成書,那之後的流傳又如何呢?秦始皇攻滅六國,六國珍玩圖籍悉入鹹陽,秦始皇三十四年(前213年),又下令焚書,儒士學者抱簡冊遠遁,以避秦火,詩書史錄,賴之保存。然而始皇焚書,「所不去者,醫藥卜筮種樹之書。」《黃帝內經》應該得以流傳。秦末戰亂,官方圖書零散,無人顧及。
漢初,天下大定,典籍間出。漢武帝有感於「書缺簡脫,禮崩樂壞」,於是廣開獻書之路,大量文獻典籍被徵集到長安,充實秘府。之後宣帝、元帝、成帝仿效,皇家所收書籍,漸積如山。漢成帝時,開始對藏書進行全面整理,於是詔光祿大夫劉向校經傳、諸子、詩賦,步兵校尉任宏校兵書,太史令尹鹹校數術,侍醫李柱國校方技,劉向總其成。校書工作持續十九年之久,劉向將已校之書編了目錄,方面檢索,這就是《別錄》,呈給皇帝御覽。劉向死後書仍未整理完畢,漢哀帝命其子劉歆繼承父業,繼續校書,終於完成。劉歆在《別錄》基礎上編成《七略》,當時整理的所有書籍,其名稱、卷數都羅列其中,可惜這本書已失傳,幸好《漢書·藝文志》將其主要內容都保存了下來。
《七略》將天下圖書分為七類,其中「方技略」又分「醫經、經方、房中、神仙」四個子目,共三十六家,八百六十八卷。「醫經」有:
《黃帝內經》十八卷 《黃帝外經》三十七卷
《扁鵲內經》九卷 《扁鵲外經》十二卷
《白氏內經》三十八卷 《白氏外經》三十六卷
《旁篇》二十五卷
醫經共七家,一百七十五卷,可惜除了《黃帝內經》,其餘六家全都散佚不存。據《藝文志》定義,「醫經者,原人血脈經落(絡)骨髓陰陽表裡,以起百病之本,死生之分,而用度箴石湯火所施,調百藥齊(劑)和之所宜。至齊(劑)之得,猶磁石取鐵,以物相使。拙者失理,以愈為劇,以生為死。」我們今天所見之《黃帝內經》,內容與之完全相應,可以肯定,就是《七略》所輯《黃帝內經》。
既然《黃帝內經》書目著於《漢書·藝文志》,且未說不存,說明東漢班固那個時代還能見到此書。到了東漢末年,張仲景著《傷寒雜病論》,序中雲「勤求古訓,博採眾方,撰用《素問》、《九卷》、《八十一難》、《陰陽大論》、《胎臚藥錄》,並《平脈辨證》,為《傷寒雜病論》合十六卷。」仲景未稱《黃帝內經》,惟言《素問》《九卷》,尚不知二者關係。後世很多學者認為仲景為傷寒學派,與《黃帝內經》無涉,實際《傷寒論》之六經辨證,是從《素問·熱論》中脫胎而來,二者關係密切。讀書不多不明之人,乃有割裂之論。
西晉時名醫皇甫謐撰《針灸甲乙經》,序中稱「《七略·藝文志》,《黃帝內經》十八卷。今有《針經》九卷,《素問》九卷,二九十八卷,即《內經》也。」皇甫謐去仲景未遠,其言當有所本。說明東漢時醫家已將《黃帝內經》分作兩部分,一部分以論析醫理為主,一部分以經絡針灸為主,前者名之以《素問》,後者署名不定,或直稱《九卷》如仲景,或稱《針經》如皇甫謐。從此《黃帝內經》分為兩部,兩部命運亦各有起伏。
西晉末年,五胡亂華,中原板蕩,衣冠圖籍隨之南渡。東晉時,《黃帝內經》或《素問》之名未曾出現於史冊。南朝時有一人名 全元起,註解了《素問》,他曾就砭石一事造訪王僧儒,依此當為齊梁時人。其作注釋,以訓詁為主,樸實無華,是已知《黃帝內經》的最早注本。《隋書•經籍志》載「《黃帝素問》八卷,全元起注,今亡。」說明隋唐之際,此書已不存。唐朝的王冰,宋朝的林億,校正《素問》時所見全元起注本,只是斷簡殘編,宋以後全部湮沒無聞。從一些引文我們可以看到全元起對《素問》之名的解釋:「素者,本也;問者,黃帝問岐伯也。方陳性情之源,五行之本,故曰《素問》。」
隋朝的楊上善撰《黃帝內經太素》三十卷,將《黃帝內經》的內容分為數十類如「攝生、陰陽、藏府、經脈、診候」等等,以類彙編條文,依次註解,極具特色,其內容包括今之《素問》《靈樞》。據傳楊上善是道士,隋煬帝大業年間為太醫侍御。他的《黃帝內經太素》在《舊唐書•經籍志》《新唐書·藝文志》中都有存目。宋代林億校正《素問》時,此書尚在。大約在南宋時散佚,中國無由得見。此書在日本一直有流傳,當是唐朝時遣唐使帶去,1825年左右,日本人在京都仁和寺發現了《太素》古抄本,較為完備,日本學者參閱各本進行整理,得二十三卷,並刊刻發行,清末學人楊守敬赴東瀛訪書,遂將刊本帶回。時隔千年,中國醫者方得再見《黃帝內經太素》。
《素問》流傳過程中,貢獻最著者當屬唐代的王冰。王冰,號啟玄子,亦是道家人物,雅好醫藥,潛心研究《素問》十二年之久,感慨《素問》「世本紕繆,篇目重疊,前後不倫,文義懸隔」,確實,《素問》經過口耳相傳,之後錄於竹簡、布帛,接著鈔於紙本卷子,損壞、佚失、錯簡、誤字等實屬難免,王冰決定重新進行校勘整理。《素問》當時第七卷已不存,王冰自稱從他處得先師張公秘本以補入,這部分就是「運氣七篇」。他經過分合增刪,《素問》由原來的九卷變為二十四卷,並重新調整篇目次序,每篇冠以名稱,於唐代宗寶應元年(762年)完成《補註黃帝內經素問》。我們今天所看到的《素問》,完全以王冰的本子為基礎,從篇目可知,王冰將道家的觀念貫穿其中,對後世影響很大。
《隋書•經籍志》載:「《素問》九卷,《針經》九卷。」說明隋唐之際,《靈樞》仍然以《針經》之名流傳。王冰註解《素問》時,在自序中說:「《黃帝內經》十八卷,《素問》即其經九卷也,兼《靈樞》九卷,乃其數焉。」其注文也大量引用《靈樞》。這是《靈樞》這個名稱的最早記錄。但當時《靈樞》篇目似已不全。
唐末五代,戰亂頻仍,圖書之厄不及備載。北宋初期,朝廷重開獻書之路。宋朝皇帝,特別重視醫學。北宋嘉祐二年(1057年) ,仁宗皇帝詔令編修院置校正醫書局,命集賢院、崇文院學士帶領醫官,對歷代重要醫籍進行搜集整理、考證、校勘,並予以出版。校正醫書局堪稱世界最早的國家衛生出版機構。高寶衡、林億負責校正《素問》,林億等人搜集了當時流傳的多種《素問》古本,決定以王冰的《補註黃帝內經素問》為底本,參考《難經》、《脈經》、《針灸甲乙經》、《素問》全元起注本、《黃帝內經太素》等,進行極為嚴謹的校勘,「正謬誤者六千餘字,增注義者兩千餘條,」所增所減,必詳明出處緣由,最後撰成《重廣補註黃帝內經素問》。北宋已興雕版印刷之術,朝廷下令將此書刊印發行,流傳天下,從此《素問》再無散佚之虞。宋以後醫家註解《素問》皆本於此。
林億在校正《素問》時指出:「按今《素問》注中引《針經》者,多《靈樞》之文,但以《靈樞》今不全,故未得盡知也。」表明,北宋時《靈樞》已難窺全貌。林億注《素問》時,又引《九墟》《九靈》之文,內容多與《靈樞》重合,當是《靈樞》在民間流傳時的別稱,其別稱也頗具道家色彩。
北宋哲宗元佑七年(1092年)十二月,高麗國派使臣朝貢,並獻書於宋廷,其中有一部《黃帝針經》。高麗更有所求,希望天朝準許其購買中國歷代史籍及《冊府元龜》等書。時任端明殿學士兼禮部尚書的蘇軾上書,認為不宜許,史書包含歷代興亡治亂之理,又兼山川地理形勢,不可遺他國。蘇軾從朝廷安危考慮,很有道理。然而哲宗皇帝於元佑八年(1093年)正月下詔頒布高麗國所獻《黃帝針經》於天下,顯然已經答應了高麗的請求。此《黃帝針經》有九卷,乃完本,於是《靈樞》也得以刊刻流傳。北宋末年,靖康之難,中原又遭金人蕩滌,到南宋建立時,官方已不見《黃帝針經》。紹興二十五年(1155年),四川成都的史崧獻出家藏舊本《靈樞》,當是北宋所刻《黃帝針經》的後繼本。史崧所獻《靈樞》後經南宋朝廷刊印發行,流傳至今,就是我們現在看到的《靈樞》。今本《靈樞》對比《黃帝內經太素》及王冰注《素問》所引《靈樞》條文,都能相合,差別極小,確為《靈樞》真本。
宋以後,《黃帝內經》之《素問》《靈樞》再未失傳,研究並注釋《內經》的醫家層出不窮。金代劉完素研究《素問》三十五載,對原文進行闡發,著有《黃帝素問宣明論方》《素問玄機原病式》。元代的滑壽研究《素問》頗有心得,著《讀素問抄》三卷。明代的馬蒔,字玄臺,對《素問》《靈樞》原文逐篇逐段加以註解,並闡發精義,撰成《素問注證發微》《靈樞注證發微》兩書。馬蒔擅長針灸,對《靈樞》的注釋更加精妙,對後人啟發不少。之後明代的吳昆亦對《素問》進行全文注釋,著有《素問吳注》二十四卷。明末張介賓窮三十年之力,撰成《類經》三十二卷。他將《素問》《靈樞》內容按主題重新編排,分為十二大類,三百九十節,逐次注釋,條理井然,便於查閱,其方法與隋朝楊上善不謀而合。張介賓集歷代注家之要,參以己見,很多註解極為精要,對後世影響很大。明末清初的李中梓,編有《內經知要》,將《內經》的內容節選分類,加以註解,如《類經》的簡要版,頗受後世學醫者的歡迎。
清初張志聰仿照歷代注釋儒家經典的方法,與其門人匯集各家註解,著有《黃帝內經素問集注》、《靈樞經集注》,亦頗有影響。此後又有高世栻的《黃帝素問直解》,姚止庵的《素問經注節解》,汪昂的《素靈類纂約注》,黃元御的《素問懸解》《靈樞懸解》,皆可資參考。 日本的丹波元簡著有《素問識》《靈樞識》,專門挑出《內經》中的難解之處進行注釋,在學界評價很高。
《黃帝內經》能保存至今,歷代醫家都為此付出過大量心血,今我梳理其本末,見者當知華夏醫學之源遠流長,亦知經典流傳之不易,願讀《黃帝內經》者能惜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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