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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密關係的發展需要共情
在每一段人際關係中,我們都會經歷親密感的不同階段。在逐漸認識彼此的這條很顛簸卻隨處都是風景的路上,我們經常會在不同的階段之間彈來跳去。
第一個階段是理想化階段,那時的我們痴迷顛倒地墜入愛河,被愛蒙蔽了雙眼,用各種變形的方式來看待生活。
第二個階段是兩極化,這時我們從任何事情都是「十全十美,正合我意」的想法走到相反的方向上,變得專注於他人的小瑕疵和小缺點。
當我們看到了所有的不完美之後,就想逃離、躲避。事實上那些弱點恰恰反射出了我們自己的脆弱之處,我們卻不自知。
從兩極化階段,我們經常會掉頭轉向,直接又回到理想化階段,再開始重新來過;
或者我們會留在這條狂風大作的路上,在坑窪起伏的路面上奮力前行,希望最終能走上一條坦途。
因為有了耐心、投入、客觀和最重要的共情,我們才能進入到第三個階段——整合。
當我們的視野能擴展到涵蓋整個畫面時,我們就能看到對方的整體,既包括「好」的部分,也包括「壞」的部分。我們會學著去看那些真正重要的東西,而放下那些其實無關緊要的部分。
我們一路上經歷過的那些周期性「顛簸」只是用來提醒我們要慢下來多加注意,而不是告訴我們說我們已經失敗了,需要從頭再來。
對這三個階段特徵的了解會促使我們理解共情如何強化我們的關係,如何引領我們發展出對他人和對自己的更深入的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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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密關係階段一:理想化
一位非常仁慈的精神分析學家埃爾文·塞姆拉德(Elvin Semrad)在20年前就曾表示:
「墜入愛河,是我們的文化中唯一一種可以接受的精神病。」
所有的精神病,包括墜入愛河,都會表現出無法保持注意力和客觀性。
換句話說,我們看不清楚,想不清楚,也感覺不清楚。所有的事情好像都「坐」在一個讓人頭暈目眩又興奮不已的情緒過山車裡,繞著我們愛上的對象打轉。
在這趟瘋狂之旅中,理性不見了,我們被帶上了這趟看起來像終極大冒險的旅程。
在關係的理想化階段,對共情的挑戰是顯而易見的,因為共情有賴於客觀性來維持平衡和方向。
事實上,共情在許多方面都是客觀性的同義詞,這可以定義為能夠如實地、不加扭曲地看到這個世界本來樣子的能力。
精神分析學家埃裡希·弗洛姆(Erich Fromm)在他的經典著作《愛的藝術》中也強調了客觀性在愛一個人的行為中所處的中心地位。
「我必須客觀地去認識對方和自己,以便使自己能夠看到對方的現實狀態或者能夠克服幻想、克服我想像中的被歪曲了的他的圖像。」
「我只有客觀地認識一個人,才能在戀愛關係中了解他的真正本質。」
客觀性為什麼會如此重要呢?那些圖像就像牆上掛著的畫一樣,很漂亮、很引人入勝,我們卻不可能走進去或改變它。它是固定、靜止的。
一幅海浪拍打在緬因州礁石灘上的照片可能是一幅很漂亮的畫面,但是你聽不到海水拍打石頭的聲音,也感受不到濺在臉上的、鹹鹹的浪花。
圖像是物體,但人是有血有肉的,是會頭疼、牙疼,會有臭脾氣和壞心情的。
當我們把人看成物體的時候,就破壞了他們的靈性。
我的一個病人告訴我,她能清楚地記得讓她開始質疑她跟丈夫之間關係的那個時刻。他伸出雙臂摟著她,告訴她他是多麼愛她,然後說 :
「你是一個完美的母親,一位優雅的女主人,一個深愛並關注丈夫的好妻子。我想你餘生都能保持這個樣子。」
如果我們把一個人當作一個物體或一個東西來愛時,我們會想讓那個人保持不變,這樣就能與我們在頭腦中構建出來的圖像相符,而那個圖像是經過仔細打造來滿足我們的需要的。
這種將注意力只集中在自己身上的行為,它讓我們無法把對方看成是一個不斷發展、不斷深入的人。對方的意義也只在於其能給予我們什麼。現實情況也都按照我的需求、我的願望、我的恐懼和我的渴求來進行定義。這個世界就只縮減為被愛的需要。
對許多人來說,愛完全是由需求,並不是由共情所驅動的;而共情則體現為我們很想去更多、更深入地認識我們自己,以及他人現在的樣子和隨著時間將要變成的樣子。
我將被過多的需求所驅使的愛稱作圖像之愛( image love)。這種愛其實是想像出來的,因為我們是愛上了一個圖像,而不是真人。
這種愛開始時能讓我們感覺很舒服,因為圖像都是沒有缺點、沒有瑕疵的,而真人則註定是不完美的。
所以,圖像之愛讓我們不要走得太近,這樣我們就可以不用看到他人身上的不完美(或者不用承認我們自己的不完美)。
然而,如果我們要愛上一幅圖像,我們自己也不得不成為一幅圖像。
這就是這個階段中要記住的關鍵問題:用卡羅琳的話說就是,如果我們「卸下妝容」,我們就要冒著暴露自己的風險。
如果我們還想努力去維持自己成為的那幅圖像的話,暴露自己就是我們所不能承受的風險。
在關係的理想化階段,我們為自己和彼此都創建出一幅圖像,這些圖像都是在否認我們本來樣子的一部分之後,只剩下了一些特徵或典型形象。
如果陷在這個階段裡,我們註定會失望的。
因為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就會發現,沒有人能夠真的活成那個理想的圖像——
我們有人長了瘊子,有人會有粉刺,有人腳趾上有腳氣,有人牙齒有縫隙;我們還有一些煩人的習慣,比如笑的時候鼻子出氣,睡覺時打呼嚕,嘴裡翻嚼著口香糖或者喝湯時聲音太大……
我們為自己創建出的理想化圖像能把我們帶回到我稱之為犯罪現場的地方——我們過去尚未解決的、現在還持續纏繞著我們的那些秘密。
所有的孩子都以為他們身處一個自己想做什麼都能做成的世界裡——所謂的「全能感」現象。
通過跟父母、親戚和老師的共情式互動,他們會開始產生對自己更加現實的看法。
在被以共情和尊重對待時,他們漸漸看到他們其實並不能做到所有的事情,但也學著接受這些局限,不會因此覺得很丟臉。
當我們用共情來指導與孩子的互動時,他們就會知道一次不佳的表現不會影響到我們對他們這個人的尊重,也不會改變我們對他們的愛。
共情能幫助孩子學會逐步理解自己的局限性,並認清現實,即無論怎麼努力,自己都不可能是萬能的,自己不可能把想做的事情都做到最好。
在共情的環繞中長大的孩子能發展出一種有安撫能力的自我聲音。這個聲音會向他們保證,即使不能擊出本壘打贏得比賽,或者沒有當選班級最受歡迎的人,他們還是值得被愛的。
相反,在一個缺乏或沒有共情的環境裡,孩子會發展出一個苛責的內部聲音,一直在重複「你做得還不夠」這樣的信息。
這通常又會產生一個自暴自棄的結論——「你有欠缺」或「你不夠好」。
長大之後,我們總是會低估我們的成長史對關係的影響。即使是心理最健康的人也會背負著他們的過去,只有共情能讓我們覺察到過去的影響,能引導我們的認知,幫助我們看到我們的過去在哪些地方還在繼續指揮著現在。
理想的圖像是想像出來的產物,不是真實存在的東西。
我們只有在願意把他人看成是他們本來的樣子、是一個錯綜複雜的人時,才能夠體驗到真正的親密感。
當我們睜開眼睛,開始去看圖像之外的東西時,對共情的挑戰也會增加,因為這時我們總是會盯著那些「不好的部分」,卻不夠關注那些「好的部分」。這就是在關係中很有難度、要求很高的一個階段,我稱之為兩極化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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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密關係階段二:兩極化
現實情況的介入會讓我們構建的圖像出現裂痕。突然間,我們看到了在理想化階段中被忽略的那些不完美之處。
之前,圖像之愛模糊了我們的雙眼;在視野變清晰之後,我們就看到了伴侶身上那些惱人的習慣、身體上的缺點和情緒上的不足。
我們會猛然間意識到,曾經被我們理想化的那個人原來笑起來聲音那麼大,總是打斷別人說話,會講些不合適的笑話;
他總有一些負面的觀點和偏執的意見;不需要他說話時他總愛插嘴,需要時他卻像個木頭疙瘩一樣坐在那裡沒有任何見解;
他總也不想做愛,又或是手壓根離不開我們的身體;他出汗太多、腳很臭、有口氣或者牙齒參差不齊…
當我們花了很大力氣構建出來的理想圖像開始出現裂痕時,我們會發現自己總是倉促地做出評判,並對問題進行泛化處理——
他很過分,她很懶,他很被動,她很有攻擊性,他從來不主動想做什麼事情,她的主意總在變,他對整潔有神經質,她是個懶蟲…
關係中的兩極化階段可能是很動蕩、很沒有方向的。
但是,如果用共情來指引方向,我們就能學會如何接受這些新的事實,並敢於承認每個人都有弱點和瑕疵。
認識到這點後,我們將會面臨挑戰,因為我們要理清雙方的不足,認清我們能改變的和不能改變的東西;然後決定自己願意把多少時間和精力投入到改變和成長的過程中。
在認識到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生活方向之後,我們就可以通過共情來判斷我們是否能適應那個不同的審視角度,判斷他人是否願意改變他們的視角來包容我們特有的生活方式。
缺乏共情的時候,我們只會盡力保持現狀,忍受著顛簸的行程,卻不太知道我們具有解決問題的能力。
或者,我們會突然結束這段關係再去重新開始一段。如果沒有共情來為關係的發展指路,我們就沒有從兩極化階段發展到整合階段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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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密關係階段三:整合
整合之愛(integrated love)是我們所渴求的愛,因為只有這種愛才能夠填補我們內在的空洞。
在關係的理想化階段,我們希望並祈禱那個理想的對方會填補這些空洞;
到了兩極化階段,我們意識到(經常是伴隨著痛苦的嚎叫)對方也不是那麼理想,而且他們還有自己的空洞要填;
在整合階段,我們就會通過坦誠的互動、符合現實的預期和對彼此獨特性的真心尊重,來努力促進彼此的成長。
整合之愛是相互共情的產物,這個過程既需要有融合的意願,也需要有分離的能力。
你會全心全意地進入到對方的感受中,但也要經常回到自我當中。
精神病學家瓊·貝克·米勒和心理學家艾琳·皮爾斯·斯蒂弗在他們的著作《治癒性的連接》中強調了相互共情的力量。
他們把它定義為「在關係中所有成員的真正想法和感受的基礎上所形成的融合」。他們寫道:
因為每個人都能接收到對方的想法和感受並做出回應,所以,每個人不但擴充了自己的感受和想法,而且擴充了對方的感受和想法。與此同時,每個人在這段關係中都實現了成長。
共情讓我們睜開雙眼,讓我們看到了原來看不到的內容,也藉此擴展了我們的世界。
只有在相互共情的激勵之下,才有可能達成整合之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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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在關係中實現共情?
那麼,如何才能在關係中建立並維持相互的共情呢?下面的三條建議或許會有些幫助。
不斷地重新評估你的理論信條
關於一段好的關係應該什麼樣,我們都有一些信條(心理學上有時把它們叫作認知地圖)。
在嘗試梳理那些任何一段親密關係中都會發生的糾纏和混亂的時候,我們都會依賴於這些信條。這些信條就像地圖一樣,能指明我們是在哪裡偏離了方向。
這些信條通常都很簡單,都由一個通用的假說演變而來。
相愛的人不應該吵架。
永遠都應該是男人追求女人,男人不會尊重追求他們的女人。
女人用語言來說「我愛你」,男人可能會用行動來表示。
男人受制於性,女人受制於關係。
男人不會傾聽,而女人都是好聽者。
好的關係都有無條件的愛。
健康的性生活是婚姻幸福的基礎。
如果未曾神魂顛倒地墜入愛河,那這段關係一定有什麼不對的地方。
母親的主要職責就是待在家裡帶孩子。
父親的主要職責就是賺錢養家。
這些一維的理論只提供了一條直接又狹窄的路徑——一旦稍有偏差,我們就會大失所望。
比如,雖然充滿激情的性生活對很多夫妻來說都是很重要的,但也有許多婚姻幸福的人對性生活並不那麼關注。
如果我們接受「男人有時候也希望女人是追求者,女人有時也更想去追求他人」這個事實,那「永遠都應該是男人追求女人」這個信條就會被駁倒。
尊重是每段關係的基礎
雖然理論上無條件的愛很美好,但如果你的伴侶對你很粗魯又不夠尊重呢?
如果自己在情感上或身體上受傷害,那就不是共情式關係了,共情會堅持認為尊重是每一段關係的基礎。
大師級作家馬丁·布伯的哲學思想總是讓我很受用。當布伯討論「我—你」關係時,我覺得他就是在說共情,尤其是當有共情在引導著一段關係時所發生的不斷融合和分離的過程。
人必以其真性來傾訴原初詞「我—你」。欲使人生匯融於此真性,決不能依靠我但又決不可脫離我。我實現「我」而接近「你」;在實現「我」的過程中,我講出了「你」。
「在實現我的過程中,我講出了你」也是共情的一種有力表述。
只有在實現我的過程中——在了解我自己、發現我自己、覺察我自己的想法、感受和情緒的過程中——我才能講出你。
只有當我完全成了「我」,我才能準備好全心全意地——作為一個完整的人——進入一段關係。
發展出自我的意義就是為了把自我放在與他人的關係當中。生活全都與關係有關。就像布伯所說:「凡真實的人生皆是相遇。」
凡真實的人生皆是相遇。共情能讓我和你之間的相遇得以完全實現。
在關係中,關注對方的情緒和感受
識別出他人的情緒,讓我們接收到他人的想法和感受,仔細傾聽他人說出的話語也要留意言語間的沉默;觀察他人的面部表情和身體動作,安撫自我,學著如何表達自己的感受…
這些共情的行為就是友情、親密關係和愛的基本元件。
下面這個古老的故事講出了共情在產生和維持愛中所發揮的作用。
薩索夫的莫什·萊布(Moshe Leib)探尋什麼是愛。
當時他走進一個小酒館,聽到一個喝醉了的農民問另一個農民:「你愛我嗎?」
「我當然愛你,」第二個農民回答,「我像兄弟一樣愛你。」
但是第一個人搖搖頭,堅持說:「你並不愛我。你不知道我缺少什麼。你也不知道我需要什麼。」
萊布明白了:「要知道別人的需要,背負他們的悲傷,這才是對人真正的愛。」
在治療中我曾經一次又一次地見過這種類似的互動,兩個人彼此相愛,卻不明白或不知道該如何完全表達自己的感受,如何全心地進入到對方的感受中。
「你不愛我。」一個人會說。
「我當然愛你。」另一個說。
「但是你都不知道我缺少什麼,你也不知道我需要什麼,你甚至都不知道我是誰。你怎麼能說你愛我呢?」
共情能給我們所需的洞察和信息,以理解他人的需要,分享他們的悲傷之深、喜悅之強。
如果沒有共情所賦予的相互理解和積極參與,愛就只是一個沒有意義的簡單詞彙。
共情,讓愛有了高度、分量和平衡;共情是愛的血與肉,是它跳動的心臟,是它求索的靈魂。
共情讓愛成為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