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4期文化產業評論
當前,國家大力提倡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各地在發展旅遊事業時也很注重彰顯自身特色的民俗文化,而在越來越發達的傳播環境裡,民俗文化、宗教行為、迷信做法等時不時交織在一起,讓人困惑。這種背景下,對類似跳大神之類的傳播行為進行分析,就有了很強的現實意義。
作者| 劉亞飛(文化產業評論作者團)
編輯| 高小辰
來源| 文化產業評論
正文共計4896字 | 預計閱讀時間13分鐘
前些日子,一個有關跳大神的「神調」視頻在B站走紅。視頻中署名為「薩滿孫少爺」的UP主神情專注,似笑非笑,一邊晃動敲打著鼓鈴,一邊低聲吟唱。那些聽起來有些奇怪的句子從他口中清晰而押韻地唱出,輔以有節奏的鼓鈴聲,頗有一些魔性的感覺。
顯然圍觀者裡有人很喜歡這種感覺。
這位「薩滿孫少爺」孫柏強在接受採訪時篤定地表示,他所在的民間組織出馬仙協會曾做過粗略統計,僅在東北三省,出馬弟子就不下幾百萬人,而其中以此為營生的,大約有十分之一,「東北三省,每個省大概就是兩三萬人。其中遼寧人最多,我估計得有四萬多個大仙兒。」
這麼說來,「十萬大仙駐東北」,真是挺讓人震驚的一種現象。
跳大神、出馬仙究竟是什麼
百度百科對出馬仙的解釋有些語焉不詳,稱之為原始宗教薩滿教的延續,說那些修煉有成的精靈神怪會在人群中選出弟子,借弟子之人身行善渡人,也為人查事看病。薩滿一詞源於滿通古斯語,原意是興奮、狂舞的人,後來就是指巫師。一般認為,巫師是可以與神進行交流的人,可以在凡人與神靈之間互通信息。
簡單說,信奉這些的人們就被稱為出馬弟子,「以此為營生」的就是出馬仙。巫師是個極為古老的職業,繁衍發展至今,出馬仙也確實可以視作是其一個分支。
出馬還被稱為搬杆子,常見的表述還有大仙附體,以及更廣為人知的稱謂——跳大神。
巫師在祈神、祭禮、祛邪、治病等活動中往往會有誇張的身體語言,他們大多腰間繫著長鈴,手持抓鼓,在擊鼓擺鈴聲中或念或唱,以邀請各路神靈。神靈降臨後即附體到表演者身上,表演者就開始「不由自主」地模擬所請之神的特徵。正式的跳大神一般要有兩個人共同完成,一個是大神,一個是二神,大神是靈魂附體的對象,二神是助手,神靈請來之後,由二神負責與神靈「溝通」並回答人們的問題。
出馬仙幾乎沒有自學成才的,均是師徒相傳,授課往往都包含有類似曲藝的內容——因此有的「施法」過程看起來和東北二人轉有幾分神似。像視頻中「薩滿孫少爺」那樣一氣呵成,吟唱十幾分鐘,且內容有較完整意思還沒有重複,必然是長時間練習的結果。
出馬仙在我國北方比較流行,和其同支的還有保家仙,保家仙顧名思義就是保佑一家平安的神仙。供奉保家仙比較簡單,直接請來神靈長期供奉即可。出馬仙、保家仙信奉的神仙體系較為類似,均由動物界演變而來。
據考證,至少在清末,北方地區「四大門」或者「五大仙」信仰就很流行了。四大門是「胡、黃、白、柳」,胡是狐狸,黃是黃鼠狼,白是刺蝟,柳又稱常,是蛇;五大仙則是在四大門的基礎上加入了灰仙,即老鼠。而「薩滿孫少爺」的視頻中頻頻提及的「胡黃兩教兵」就是這種信仰中的大仙。
究竟是宗教信仰、民俗文化還是封建迷信
類似「薩滿孫少爺」這樣的表演者內心很期盼自己所從事的活動能得到官方的認可,比如能被認定為民俗文化,進而能申請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究竟這樣的活動是不是民俗文化或者是宗教,從類似視頻中的彈幕以及下方的評論可以看出來,爭論比較多。
出馬算不算民俗文化,能不能獲得名正言順的推廣呢?
民俗文化是對民間民眾的風俗生活文化的統稱,泛指一個國家、民族、地區中集居的民眾所創造、共享、傳承的風俗生活習慣,是在普通人民群眾的生產生活過程中所形成的一系列非物質的東西。
民俗既是社會意識形態之一,又是一種歷史悠久的文化遺產,像各種傳統節日以及相應風俗,如春節的一系列規矩習俗、端午節賽龍舟吃粽子、元宵節賞燈、民間舞獅子等,都是民俗文化。從這個寬泛意義上來講,出馬仙、跳大神也能歸入到民俗文化範疇之中。
但是,像很多傳統文化進入現代之後經歷了明顯演變一樣,新時代提倡的民俗文化其實都是指那些脫離了愚昧落後內核的文化形式,更多的是以一種具體的、僅僅含有美好祝願或紀念意味的形式呈現,並且沒有明顯的功利性,更不牽涉直接的錢物交易。
所以在實踐中,那些一切都離不開金錢交易的出馬仙、跳大神不能算是被提倡的民俗文化,也就很難申請到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而已經脫離了金錢交易、也不宣揚偽科學的類似形式,則會被認定為民俗文化從而得到來自官方的保護與鼓勵。
△被譽為鄂倫春族最後之薩滿的關扣尼老人,她所掌握的祭祀知識是寶貴的民俗財富
△儺(nuó)戲被稱為漢族最古老的祭神跳鬼、驅瘟避疫、慶祝安慶的巫舞,已經有十餘個地方的儺戲入選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名錄
宗教則是人類社會發展到一定歷史階段出現的一種文化現象,屬於一種特殊的社會意識形態。儘管有很多出馬仙們想往宗教上靠攏,但事實上這在當今毫無可能。我國政府對宗教的認定和管理有嚴格的法規依據,如《宗教事務條例》等,從下表我們能大概了解我國宗教的種類及分布。
而「迷信」則可能是出馬仙們最合適的歸類。
在字典中迷信有兩層意思:對神仙鬼怪的盲目信仰;泛指缺少科學論證基礎的信仰。這個定義恰恰符合出馬仙的核心特徵。
值得說明的是,儘管很多出馬仙們聲稱自己的信仰學說是融合了佛道等多種宗教的精華,然而事實上道教也好佛教也罷,都是明確反對迷信的,如佛教《大乘莊嚴經論·卷第四·明信品第十一》記載:「……七者有迷信,謂惡信,由顛倒故;八者不迷信,謂好信。」
為何那麼多人想做出馬仙
如果我們將界限從出馬仙、跳大繩外擴,一直擴展到各種陰陽八卦算命、星象佔卜等領域,就會發現,這一類或多或少和迷信掛鈎的行為,市場需求真是不小。
越來越發達的現代文明並沒有降低人們的各種焦慮、憂愁與困惑,科學也不能完全解釋我們所遇到的每一件事,在人們的日常經歷中,總會碰到一些巧合的「靈異事件」讓人驚嘆。
雖然那些靈異事件真正總結起來無外乎幾種原因:「瞎貓碰上個死老鼠」,碰巧有效果;施術者確實掌握了一定的規律和知識,也懂得借用自然效果,好比諸葛亮「借東風」;身陷困境的人們在某種心理暗示下,產生某種幻覺,心理得到慰藉。但仍然有很多人願意相信這些靈異事件必有玄機,於是掛著「玄學」等名號的迷信行為得以生存。
巫師在古代社會裡位置尊崇,一般都養尊處優,不存在生存危機。而繼承巫師衣缽的現代出馬仙們,不勞動就解決不了生存問題,於是就將出馬當作一種營生、一種職業。對他們來說,旺盛的需求意味著滾滾財源,於是不少人紛紛投入到這個行業。
△出馬從業者著實不少
和很多行業一樣,能掙大錢的大仙兒自然是有,例如大名鼎鼎的王林,他結交達官貴人,住豪宅開靚車,呼風喚雨了好長時間。但這樣的顯然是少數,他們會是眾多從業者心中暗暗豔羨的對象,而大多數還是需要絞盡腦汁想方設法提高自己的名氣與收入。
△曾經風光一時的「大師」王林
這些大仙、小仙們有個共同特點:非常善於察言觀色且思維活躍。移動網際網路的迅猛發展也吸引了他們的注意,畢竟,「受眾在哪裡宣傳報導觸角就要伸向哪裡」是最正確的做法。於是從2012起,藉助移動網際網路的風口,出馬仙們順利實施了「數位化」,迎來了一波持續多年的快速發展。
據「薩滿孫少爺」孫柏強回憶,出馬仙們嶄露頭角是在 YY 直播時期,兩個人連麥,就像一臺戲,一人扮演大神,一人扮演二神。最初的這種網上直播相對單純,大家互相學習、互相偷師,交流切磋與「學術成分」還比較濃厚。
然而隨著市場熱度不斷增加以及行動支付手段的普及,金錢交易的比重大大增加,一些網紅大仙積累了眾多粉絲,標價和業務量水漲船高,日進鬥金迅速實現財務自由。而這種示範效應又進一步帶動了小仙們在網際網路平臺上的宣傳力度,「行業」逐步呈現出過熱與失控的態勢。
隨之而來的就是網信部門的重拳監管,各大網際網路平臺上一片風聲鶴唳,涉嫌宣揚迷信以及藉此贏利的帳號紛紛被關閉,點對面的大規模普遍性宣傳很快就銷聲匿跡。
但出馬仙們對移動網際網路的理解冷靜又深刻。雖然也有像孫伯強這樣的從業者,希望能搭乘民俗文化列車駛入安全區,但更多的人選擇了深藏功與名,充分利用微信、抖音等平臺點對點拓展業務,做一個悶聲發大財的「打工人」。
畢竟在這個年代,通過微信接收一個用戶請求,然後卜一卦加上解說發給用戶,收取成百上千的費用,這種幾乎無成本、風險低、沒有帳期的好生意,十分難得。
出馬能長盛不衰的歷史原因
出馬仙們能生存發展有著悠久且濃厚的歷史原因。
在人類發展初期,慶祝豐收、恐嚇猛獸、祈禱好運時都會來一段舞蹈,久而久之,在饑荒、乾旱、瘟疫等天災來到的時候,人們希望能和神靈對話祈求保佑,於是就推選出舞蹈最好的人來承擔這個重任,巫師、巫舞應運而生。
一部分巫術逐步發展為有完善體系的宗教,而也有一些巫術就以比較原始的面貌保留下來,出馬仙、跳大神顯然屬於後者。
由於古時人們異常重視巫術,因此與巫術一脈相承的祭祀以及相應的禮法也被置於很高的地位,古人甚至認為只有祭祀和戰爭才能稱之為國家大事,《左傳》有言:「國之大事,在祀與戎。」
《禮記·卷二十六·郊特牲》記載:「八蜡以祀四方。」古人逢臘月(也稱蜡月)就要圍獵,用獵物祭祖先,作為年終大祭,所以也稱為蜡祭,蜡祭總共有八種,這八種祭祀是國家法定事件,舉行這些祭祀時,上至統治者下至百姓都要參加。
歷史車輪滾滾向前,官方認定的祭祀種類不斷調整增多,而除此之外,還有很多流傳於民間的祭祀,這些一般被稱為淫祀。據《禮記·曲禮下》記載:「非其所祭而祭之,名曰淫祀,淫祀無福。」以不恰當的方式祭祀不合適的神靈,即為淫祀。
歷朝歷代對正祀與淫祀的態度不一,有些朝代就很重視區分二者,例如宋代。宋代官方出臺過不少政策文件詳細界定正祀與淫祀,曾規定朝廷祀典根據祭祀對象分大、中、小祀三個級別,像徽宗時期就有「大祠凡九十有六,中祠凡二十有九,小祠凡一十有四」。
像出馬仙推崇的這些神靈與相應祭祀,在古代大多被官方歸為淫祀範疇。宋代大儒程頤甚至認為連「城隍」這樣歷史悠久遍布全國的神靈都不夠格被正式祭拜,何況各種民間「大仙」。
不過百姓們則大多不關心所謂的正、淫之分,他們覺得只要禱告有用,效果靈驗,管你是好是壞,是道是佛。也是由於這種原因,古代各類大大小小的「胡仙廟」數量著實不少,出馬人數也極為龐大。
日本學者龍澤俊亮在《滿洲的街村信仰》一書中對東北的胡仙崇拜做過考證:「遼源縣公署、吉林省公署、間島省公署、延吉縣公署的胡仙堂與吉林望雲山錢的靈仙堂、奉天城牆外東南西北四角的仙人洞等建造時間都不早。吉林巴處門外桃園子的胡仙堂是光緒三十二年四月,黑山頭下的靈仙府是光緒十四年建造的,其他各種胡仙廟都是在此後建造的。」東北的出馬風氣之濃厚可見一斑,而當時在全國範圍內的情況也與東北差別不大。
新中國成立後,政府大力反對封建迷信,後來又有除四舊等運動,大小廟宇拆了不少,但諸如出馬這樣的信仰形式由於「源遠流長」且生存土壤過於肥沃,所以始終沒有完全絕跡,一旦官方打壓力度稍小,他們就會很快又重振旗鼓。而這種狀況或許會持續很多很多年。
結語
文化涵蓋的內容太過廣泛,因此有些時候就比較難以清晰論證某種文化現象的是非曲直,尤其是在意識形態領域,很多傳統文化或多或少和迷信等混雜在一起,試圖完全將之釐清難度不小。對我們普通人來說,有一種最簡單的分辨方法值得牢記:那種熱衷於功名利祿的模式,不管披著怎樣的傳統文化外衣,都不值得我們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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