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撰稿人 畫家
三、四月裡的花市,天地萬物間的蓬勃生機,最是在這一季節顯得尤其的真切鮮活。天籟清嘉,草木氳香,滿眼都是翠色。
不同於大棚屋簷下的花卉市場,市井的花市,露天地裡,人流穿梭,花香鳥鳴混雜,叫賣此起彼伏,夾雜著柴米油鹽,民以食為天的基礎供給,一路的看過去,紅塵繁華,蔬菜人生,像是閱讀汪曾祺筆下的俗世民生。
喧鬧的花市一角裡,眼鏡伯安靜地坐在那兒,只顧端坐著看書,腳前擺放著幾盆叫不上名字的草花,好像和他並無多大關係,也不急於被人買走似的。
身旁的小支架上,放著幾本大開頁的盆景書,有些老舊。
書上擺放著一盆菖蒲,茂密纖挺,低矮矮的隨盆形鋪散開著,和眼鏡伯的神情有些相像,呈現一種靜置等待的狀態,無意於他人,無意於熱鬧。
菖蒲最早予我的記憶,是小時候爸書案上的清供把玩。再大點,是古人畫筆下山間涯畔、庭院湖石旁生機活現的簇簇曲草。再後來是「蒲葦韌如絲,磐石無轉移」的朗朗讀書聲了。
這由來已久的生命呈現,隨時都會冒出新綠,在記憶的花園裡和我一起共度,卻不曾想,多年後,在這市井裡不起眼的角落,卻能與它真實相遇。
蹲下來,掩飾著心裡的激動,假意的詢問著腳下的四盆草花,嘗試著讓眼鏡伯從他埋頭的書裡出來。
眼鏡伯抬眼看我的瞬間,熱情的程度出乎我的意料,我看得出這是爸那一代人內心裡散發出的溫良和謙卑,心裡陡然增添滿滿的親和,就全部買下了那四盆草花。
然而,當我最後指著那盆菖蒲時,眼鏡伯的熱情度突然降下來:「不賣的,等以後分養出來再說。」
有些掃興,不賣擺在花市做什麼?那四盆沒名沒氣的草花,和我一樣垂頭喪氣的落戶到了媽媽的陽臺。每每在花市闖下的禍,媽總是照單全收的。
五、六月裡的花市,各色花草,一路的盛開來去,繁盛的唯恐錯過了趟,怕被人瞧不見。
眼鏡伯還是寂寥人外,埋頭看著他的書,身邊的小支架上,放著不出賣的菖蒲,和他寧靜相依。
我輾轉在花市裡,買的還是眼鏡伯腳下打過眼就忘了的草花,一遍一遍沒話找話的和他攀談,心裡鬼鬼的期待著那盆菖蒲快快的分養出來。
一次又一次,眼鏡伯殷勤的將他的草花裝進我手裡的紙盒。
一次又一次,在我離去的瞬間,他的臉上閃過一絲歉意。
我笑笑的和他告別,似乎心底無事著。
一次又一次,那些草花,鋪滿媽媽的陽臺。
七、八月,真的是盛夏的季節,加上繁忙,身體不適,「最樸素的生活和最遙遠的夢想」交織在一起。
「山高水遠,路遠馬亡」地奔波,灼熱的陽光直刺刺的抵達,身心勞頓,已經無暇顧及起那小小的菖蒲了。
九、十月裡,積攢了整個夏天的雨水,都在這一季節裡傾倒下來。北方的天空,陰鬱成了多雨的江南,青苔鎖石,樹影憧憧,涼爽的天氣裡夾雜著宜人的溼氣。
從前每周光顧兩次的露天花市,因多雨呈現出蕭條的景象,我也少有了踩著泥濘再去逛蕩的興致。
再見眼鏡伯,已過霜降,清人《清嘉錄》裡分時記錄的四時之花輪番的豔麗過後,已開始悄悄地漸褪漸躲了起來,吹過來的風裡也已經嗅聞到了草木衰敗的氣息。
看到我,眼鏡伯老遠就擺著手,呼吸裡帶著急切:「好久不見了。我家裡還有別的盆景,可以去看看,不遠,很近。」好像久等在那裡,就是為了給我說出這句話。
我的眼前,秋風中提著馬扎的眼鏡伯,並不寬厚的身影站立著,目光中含著幾分書卷氣的殷切。
終於抵不過菖蒲的誘惑,和爸那一代人骨子裡的懇誠,我去了。
眼鏡伯的家裡,我開眼一樣見到了那些個蓬勃的生命。
我才知道原來他是個盆景高手,那些個我說不出名堂的樹種和造型,韻味十足的錯落放置在他自製的根雕架子上,枝幹蒼虯挺健,小中見大地透著清逸之氣。
小菖蒲已經有好多盆了,翠小悽悽著,不與人語,依然是等待相依的姿勢。
我掩飾不住的驚呼「菖蒲!」
以往,眼鏡伯會因我故意誇張逗趣的言語笑出聲來,可今天他看都不看我,拿著抹布一盆一盆,一小縷一小縷反覆地摩挲擦拭著,放在鼻下輕輕嗅聞。
我好像也聞到了菖蒲散發出的清幽之氣,淡淡的香氣四下裡瀰漫。
「奇怪?!乾乾淨淨的盆,為什麼要反覆地擦來擦去呢?」似乎有著什麼東西存放在眼鏡伯的心裡?這小小的菖蒲,隱含著什麼樣的故事?
他好像並不因我看到那麼多分養出來的菖蒲而尷尬,繼續翻箱倒櫃著,然後拿出一個帶釉的小盆景盆說:「送給你吧,這是文革時期的海鼠釉,紫砂的胚,我收藏了不多的幾個,比菖蒲還珍稀的,我想你會喜歡。」
我看出那是栽種菖蒲的盆子,一邊表達著感謝,一邊陷入更加似悟非悟的困惑裡。
走時,眼鏡伯又拿出一盆養在天然石凹裡的盆景,跟我說,「這是我模仿嶺南『素派』盆景大家『素仁』的作品,已經養了兩年了,本想表達明清古畫裡樹木清奇瀟灑,飄逸孤雅的意境,但因為地域和樹種材料的局限,九裡香我換成了金邊女貞,不似象,培植期也太短,沒出效果,可養得還不錯,就當是菖蒲吧。謝謝你,這段時間來我很開心。」
為什麼要說感謝呢?眼鏡伯的話,我聞到了一種濃濃的味道,究竟是什麼,我卻揣測不出,好好的眼鏡伯還能有怎樣的變化呢。
只是,窗前,秋光若夢,打在眼鏡伯顯得清冷的身軀上,那煢煢孑立的側影,讓我的心裡閃過一絲蒼涼。
出門換鞋時,我的目光落到了鞋架上掛著的一隻老竹簫上,那上面刻著很好看的花鳥花紋,潤澤中泛著紅沁。
「您吹笛子嗎?」我故意逗眼鏡伯,想讓氣氛變的輕鬆。
「那是簫,要聽嗎?」我默認。
眼鏡伯坐下來,面色平和地吹了起來。
電影故事中才會出現的情節,漸漸潮溼我的雙眼,讓我想從某種情緒中儘快逃離。
再去花市,已經沒有了覬覦菖蒲的心了,只是想去看看眼鏡伯。
可是,那個露天的角落,不見了眼鏡伯,不見了書,不見了菖蒲,重新換了一個老人盤踞。
「又是你,是要菖蒲吧?老頭走了,連菖蒲一起帶走了。
唉,是個重情的老頭,天天守著菖蒲等在這兒,也不捨得賣。人都離世了,還能等到嘛,唉!」
我終於明白了眼鏡伯守著菖蒲等待的心了,原來是一份誰都不能分割走的思念,在他的心裡。
我的眼睛有些溼潤,溫熱的鼻頭有些發酸。
菖蒲可以分養,香氣可以重溫,人卻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冬天就要到了,我也沒有了再去花市的心了。眼睛伯的菖蒲,我始終都沒有得到,那個海鼠釉的菖蒲盆,至今還空蕩蕩的放在我的書桌上。
但我感動於市井裡每一個生命的個體,他們帶給我的真摯,生命裡的感動,和小小的傷感。
那些個不被重視的弱小的溫情,人性裡的善良,成就了我內心裡的誰都帶不走的積澱,沉甸甸的,隨時光一起,陪同我,細細回味,慢慢品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