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採採,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遊從之,宛在水中沚。
蒹(jiān):沒長穗的蘆葦。葭(jiā):初生的蘆葦。詩的象徵,不是某詞某句用了象徵辭格或手法,而是意境的整體象徵。「在水一方」,可望難即是人生常有的境遇,「溯徊從之,道阻且長」的困境和「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的幻境,也是人生常有的境遇;人們可能經常受到從追求的興奮。到受阻的煩惱、再到失落的惆悵這一完整情感流的洗禮,更可能常常受到逆流奮戰多痛苦或順流而下空歡喜的情感衝擊;讀者可以從這裡聯想到愛情的境遇和喚起愛情的體驗,也可以從這裡聯想到理想、事業、前途諸多方面的境遇和喚起諸多方面的人生體驗。意境的整體象徵,使蒹葭真正具有了難以窮盡的人生哲理意味。王國維曾將這首詩與晏殊的〔蝶戀花〕「昨夜西風調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相提並論,認為它二「最得風人情致」,這顯然是著眼於它的意境的人生象徵意蘊。
事實的虛化、意象的空靈和意境的整體象徵,是一個問題的三個層面。從事實虛化到意象空靈,再到整體象徵,這大致上就是象徵性詩歌意境的建構過程。如果把詩中的「伊人」認定為情人、戀人,那麼,這首詩就是表現了抒情主人公對美好愛情的執著追求和追求不得的惆悵心情。精神是可貴的,感情是真摯的,但結果是渺茫的,處境是可悲的。
然而這首詩最有價值意義、最令人共鳴的東西,不是抒情主人公的追求和失落,而是他所創造的「在水一方」可望難即這一具有普遍意義的藝術意境。好詩都能創造意境。意境是一種格局、一種結構,它具有含容一切具備相似格局、類同結構的異質事物的性能。「在水一方」的結構是:追尋者——河水——伊人。由於詩中的「伊人」沒有具體所指,而河水的意義又在於阻隔,所以凡世間一切因受阻而難以達到的種種追求,都可以在這裡發生同構共振和同情共鳴。 由此看來,不妨把《蒹葭》的詩意理解為一種象徵,把「在水一方」看作是表達社會人生中一切可望難即情境的一個藝術範型。這裡的「伊人」,可以是賢才、友人、情人,可以是功業、理想、前途,甚至可以是福地、聖境、仙界;這裡的「河水」,可以是高山、深塹,可以是宗法、禮教,也可以是現實人生中可能遇到的其他任何障礙。只要有追求、有阻隔、有失落,就都是它的再現和表現天地。如此說來,古人把蒹葭解為勸人遵循周禮、招賢、懷人,今人把它視作愛情詩,乃至有人把它看作是上古之人的水神祭祖儀式,恐怕都有一定道理,似不宜固執其一而否決其他,因為它們都包蘊在「在水一方」的象徵意義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