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志峰,又名秉元,號渙齋,復旦大學歷史系教授。著有《王學與晚明的師道復興運動》、《周易義疏》、《孟子章句講疏》、《新文化運動百年祭》等。主編《新經學》。
傳統文化造極於趙宋,昔義甯陳氏所言[1],誠篤論也。史學巨匠如歐陽修、邵雍、司馬光、範祖禹、鄭樵、呂祖謙輩一時蔚起,其氣宇之恢弘,考證之精審,體裁之獨造,義理之淵微,後世殆無以過之。及至有清,雖全體視之,似若不及,然黎洲、實齋之通識,亭林、辛楣之博雅,乃高視千古,不遑稍讓。明人處此兩大潮流之間,未免黯然失色。史學之作,雖亦紛然雜陳,然以議論自見者多,以徵實為功者鮮。後之論明代史學者,每以衰落視之,非無因也。
然史書之作,要亦自有其生命,非僅叢脞之史料供後人驅遣也。近世自梁任公以下,學者罕知其義,故史學一變而為史料學,史學史乃流於記帳簿,其計資定品之根據,端在所餘史料之多寡,於是二十四史乃真成二十四姓之家譜,讀者但見其分合斫削,而於累代之立國規模,歷朝之大經大法,多瞠目而不見,見之而不明,或但以空虛無實舶來之主義割足適履,橫加指劃,其枵腹自鳴,言辭鄙淺之狀,乃尤有過於明人。及其甚者,但以吃人一語加諸傳統之文教,但以奴隸一名坐實古今之士夫,於是古聖先賢之微意,志士仁人之氣節乃一掃而盡空之,五常不敘,彝倫攸斁,至今世而極矣。論史者可不慎歟?
嘗試論之,有明史學雖以空疏見咎,然其激揚吞吐亦不失為一代精神之表見。國初浙東經制之學一枝獨秀,其後新朱學崛起,義法史學勃興。惟中葉以降,學者以師道自任,遂顯分朝野;奕世之後,師道消解,故繼之以經世及會通。依體裁論,三派史學亦分別對應綱目、編年、紀傳諸體,系統宛然,淵源有自。今本稿所論,其目有三:一曰官方史學,明政統也;一曰野史諸動向,述學統也;一曰當代史之結撰,著世變也。末學寡聞,識見譾陋,大雅君子,有以教之。
明代立國伊始,便即纂修《元史》。惟此書雖經洪武二年(1369)、三年兩次修纂,然時間總計不及一載,草草成書,錯漏百出。其中自相歧互、一人數傳,人名未能畫一,附傳不暇訂正者比比皆是,尚不計其中記載之回護不實諸處。雖如趙翼所言,「一部全史,數月成書,亦尚首尾完具,不得概以疏略議之[2]」,然以歷代正史較之,固不能與於佳作之列。
所謂「隔代修史」,然則《元史》之作果為虛應故事耶?是曰不然。何則?蓋欲考求《元史》之精神,勢必歸宿於正史之為務。正史之名雖屬後起,然正史之意則自其起源之際便已具備。太史公欲「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而所謂「究天人之際」其表徵之一,則是考求人事遞嬗,尤其政體嬗代之天道依據。至班固,力闢「紫色蛙聲,餘分閏位[3]」,以明正統,同時斷漢成書,為以後歷朝正史之楷式。由此,則正史之為務,即在考求前代政體之興盛異變,以明新朝革命之正當性。
《元史》亦不外乎此。惟明代繼統之正當性,朱元璋即位之日即已明言:
「朕惟中國之君,自宋運既終,天命真人於沙漠,入中國為天下主,傳及子孫,百有餘年,今運亦終。海內土疆,豪傑分爭。朕本淮右庶民,荷上天眷顧,祖宗之靈,遂乘逐鹿之秋,致英賢於左右,凡兩淮、兩浙、江東、江西、湖湘、漢沔、閩廣、山東及西南諸部蠻夷,各處寇攘,屢命大將軍與諸將奮揚威武,已皆戡定,民安田裡[4]。」
此明以蒙元為正統。蓋明室初興,實奉韓林兒龍鳳紀年[5],韓林兒之父韓山童自稱宋徽宗八世孫,故吳元年(1367)朱元璋北伐檄文尚以「驅逐胡虜,恢復中華」相倡率,則其初以繼宋統為旗號,斷可知矣。然時隔一載,即以胡元之繼承者自任,蓋欲掩其身事小明王之跡耳。否則既居宋室之統,又摒宋之宗室而自代,則其入繼大統之理由不足,故勢須承認元統,而以湯武革命為口實。此中情故,正可由宋濂等人力證三代而下,惟明祖建國之最得其正,見其消息[6]。蓋力言其正正以見其不正,此明太祖耿耿於懷之一事。由此,則朱元璋於所下詔旨皆動稱「淮右布衣」之舉,便非如普通所言乃心理自卑之人之由卑轉亢,實為強調自身得天下之無所依傍,使人泯宋(韓林兒之宋)明二朝相連之遐想。由此,亦可知何故以「驅逐胡虜」為己志之朱元璋,竟允元世祖於帝王祀典中赫然在列矣。
《元史》雖草草成書,於此則不稍假借。故極力表彰忽必烈「度量弘廣,知人善任使,信用儒術,用能以夏變夷,立經陳紀,所以為一代之制者,規模弘遠矣[7]」。既已「用夏變夷」,則元代之正統性不問可知,其後「世祖之成憲」乃成《元史》一書評價歷朝諸帝之準則[8]。所謂「信用儒術」當指其信任許衡、姚樞、竇默輩,故許衡之學雖了無創新,卻因其儒學實踐深受有明官方之尊禮。惟元代之視儒者,與醫卜星相諸技術之士無別,甚或等而下之,與宋金以前士人地位之尊崇迥不相侔,故世俗所謂「七獵八民九儒十丐」之說,雖不必屬實[9],要為儒學衰落後普通社會心理之寫照。
明乎此,則明初諸儒所言儒術或有別解。其時儒家義理之學不昌,受蒙元官學激刺,天文、曆算、醫學、水利等術數之學乃呈放射狀發展,此潮流與以金華唐仲友等為代表之經制派史學頗為相契[10],故元明之際,於義理主朱陸合一,於實踐主經世致用之浙東學術大行於世。《元史》總裁宋濂及王禕皆此派下之領袖。職是之故,王禕於元朝不惟不夷狄視之,乃徑許之為正統:
「自古國家之興,相與鞏丕基而宏大業者,固資龐臣碩輔之力,而又必有博識特見之君子,通天人之學,而明於術數事功者出其間,以致夫彌綸之用,然後一代之制可得而成焉。觀乎世祖之世,若劉秉忠、竇默、王恂、郭守敬是已。守敬視諸人雖稍後,其尤稱宏博而傑特者乎!夫自金宋以來,學者務攻辭章,以嘩世而取重,鮮有措諸實用者,況乎天象、術數、水利事功之故,當世不講久矣。而守敬獨能任其絕學,精神心術之所及,度越古人遠甚,用能成一代之制,而示百王之法。元之為國,於是繼古帝而無愧矣[11]」。
《元史》相關諸志皆王氏所撰,其意居可知矣[12]。惟元代之正統性既明,否定韓林兒之新宋朝乃成要務。《元史》因徑以「妖賊」視紅巾軍,而稱新宋朝為「偽宋」:
「[至正十一年(1351)五月]辛亥,穎州妖人劉福通為亂,以紅巾為號,陷穎州。初,欒城人韓山童祖父,以白蓮會燒香惑眾,謫徙廣平永年縣。至山童,倡言天下大亂,彌勒佛下生,河南及江淮愚民皆翕然信之,福通與杜尊道、羅文素、盛文鬱、王顯忠、韓咬兒複鼓妖言,謂山童實宋徽宗八世孫,當為中國主。……[至正十五年(1355)十二月]答失八都魯大敗劉福通等於太康,遂圍亳州,偽宋主遁於安豐[13]」。
因政治迫切性故,《元史》修纂之過程乃極為草率。雖經兩度設局,前後尚不及一年。其史實一本之故元所修實錄、官書及明初四出採訪所得,而其褒貶評價則一準「《春秋》及欽奉聖旨事意」。宋濂又言,「欽惟皇上龍飛江左,取天下於群雄之手,大統既正,亦詔修前史,以為世鑒。」則前此所言《元史》之修纂乃為證明有明繼統之正當性,昭然若揭矣。故洪武三年(1370)七月《元史》成書,十月即「鏤版訖功[14]」,蓋太祖急於此書問世,以作宣傳之用,至其考證之粗陋,則非所計矣。
朱明立國,以淮右親隨為武將,浙東士人為謀主,由此形成兩大集團,一文一武,支拄於內。太祖初日,亦頗效始皇故智,禮賢下士,一時英傑如劉基、宋濂、葉琛、章溢輩畢出,以故盡得其力。及群雄漸次削平,元主亦遠遁塞外,君權獨尊之念乃堅不可遏,於是鳥盡弓藏,文臣武將漸成猜忌對象。誅鋤功臣之餘,其文治諸策亦日趨虐厲。
惟其初群雄逐鹿,君臣義合,固非以奴畜之也。士氣發抒,乃益以師道自任。太祖「常問以帝王之學何書為要,濂舉《大學衍義》[15]」,而此書要旨端在「使人君清出治之源,人臣盡正君之法[16]」。洪武二年詔孔廟春秋釋奠,止行於曲阜,天下不必通祀,蓋陽若尊孔而實欲黜之,刑書錢唐、侍郎程徐皆伏闕力爭。宋濂亦作《孔子廟堂議》,言孔子兼總君師之大成,固自天子以下皆當通祀,竟以此謫安遠知縣[17]。昔竇默嘗欲教習東宮以避禍,許衡以「師道自我廢」為懼,蓋元代師道本廢,其東宮教習之失禮尤甚,衡等既不任其職,亦不擔其責,然倘任其職而不能正其禮,則豈非師道自我廢歟?《元史·許衡傳》備記其言,或有宋濂諸人之微意存焉。
《元史》之外,洪武朝官修諸史乃以鑒戒之作為大宗。洪武六年(1373),「因靖江王守謙不法,蹈其父惡……,思無可制,特命儒臣於諸史內撮類歷代藩王事蹟」,編為《昭鑒錄》[18];洪武十三年(1380),因胡惟庸黨案廢相之後,「因命儒臣纂漢至宋,以歷代史書賢不肖者,類為賢奸兩書[19]」,即所謂《相鑒賢臣傳》、《相鑒奸臣傳》,皆太祖親自作序。洪武十九年(1386),頒《志戒錄》「賜群臣及教官諸生講頌,使知所鑒戒」,二十一年(1388)頒《武士訓誡錄》訓誡武臣,二十六年(1393)頒《永鑒錄》、《世臣總錄》訓導諸王及大臣。此等書於史學上了無價值,蓋皆為專制之世統一思想而設也[20]。
撰前朝史以標榜正統,撰歷代史鑒以昭示世人,然有明統治者於本朝史卻諱莫如深。明初循元舊制,翰林設國史院,後罷國史院,而以修撰、編修、檢討專為史官,隸屬翰林院,「史官掌修國史,凡天文地理宗潢禮樂兵刑諸大政,及詔敕書檄,批答王言,皆藉而記之,以備實錄。」同時仿宋制,設起居注官,然旋廢。洪武六年九月,經翰林學士承旨詹同建言修纂日曆,後亦未能持之以恆。故每值新君即位,始據諸司奏牘纂修前朝實錄,此即有明之國史。初以部院大臣為監修、總裁,及內閣確立,漸以勳貴監修、閣臣總裁為定例。然實錄未必實,故此每為後人詬病。譬如太祖實錄,即經建文、永樂三修,於成祖出生、靖難諸事多所改竄,真相盡失。其後歷朝,政爭頻仍,相關之處,亦多曲筆。王世貞云:
「國史之失職,未有甚於我朝者也。故事有不諱始命內閣翰林臣纂修實錄,六科取章奏,部院諮陳牘而已,其於左右史記言動闕如也。是故,無所考而不得書,國忸袞闕,則有所避而不敢書,而其甚者,當筆之士或有私好惡焉,則有所考無所避而不欲書,即書,故無當也。」
顧其時既借實錄為政爭之手段,依常理度之,自當昭布天下,令遐邇皆知,然何故秘而不宣?此頗為費解之一事。蓋實錄既成,則「焚草液池,一字不傳」,顧炎武云:「先朝之史,皆天子之大臣與侍從之官,承命為之,而世莫得見。其藏書之所曰皇史宬,每一帝崩修實錄,則請前一朝之書出之,以相對勘,非是莫得見者,人間所傳止有《太祖實錄》[21]。」
嘗試論之,明初承元代技術立國之後,於術數之學常寓一特殊眼光焉。且太祖本出身釋流,亦崇仙術(由其撰周顛傳可知),於天文術數尤所究心,嘗言:「……朕自起兵以來,與知天文、精曆數者晝夜仰觀俯察,二十有三年矣。……因與群雄並驅,欲明休咎,特用心焉[22]。」至所謂「知天文、精曆數者」則首推劉基。「基博通經史,於書無所不窺,尤精象緯之學」。吳元年為太史令,上《戊申大統曆》,凡遇天象有變,必以譴告為言,「太祖嘗手書問天象,基條答甚悉而焚其草」,雖受害致死,疾篤之際,猶以《天文書》授其子璉,囑其「亟上之,毋令後人習也[23]。」蓋依時人之見,象緯術數乃王道之大端,天文曆法尤其重中之重,所謂「帝王之事,莫重於曆[24]。」故「國初學天文有厲禁,習曆者遣戍,造曆者殊死,至孝宗弛其禁[25]」,然至嘉靖時,史家鄭曉欲究此學,其父尚以為「此律所禁」而不許[26],則其禁格之酷可以想見。是故有明一朝天文曆算之學皆去宋世遠甚,及利瑪竇來華,以一業餘專家推曆法之精審乃過欽天監諸疇人,則斯學之不振由來亦久矣。近世學者每言中國科技不昌乃儒家於此學不予重視,未免本末倒置,膚末皮相,不足深論。蓋因過於重視,乃為專制君主視為秘辛,必欲禁之而後快,此愚民之術也。
由是觀之,明實錄之秘而不宣或可得一解。蓋此所謂實錄,非班固所言「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之義[27],乃有明一朝之政典也。既雲政典,則舉凡君主受命之所由,天象瑞應之變化,禮制典章之損益,宮府大吏之黜陟,吏治民瘼,生民利病,皆在在必書。倘一朝宣佈,豪傑之士有以覘之,則其家天下之統治危矣。老子云,「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昔漢廷不許諸侯王借觀《史記》,其故亦同。有明頗以漢唐自擬,雖政體之恢廓萬萬不及,猜防之心殆遠過之。顧亭林所謂「豈非密於禁史而疏於作人,工於藏書而拙於敷教者邪[28]?」
明實錄經歷朝修纂,頗稱完備。崇禎亡國,不及成書,清修《明史》,以萬言所撰《崇禎長編》當之,後有抄本流布,惜已不全。民國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始將明實錄全部整理出版,嘉惠學林,堪稱盛舉。此書乃治明史之淵藪,史料價值極高,其諱飾曲筆之處,自王世貞、錢謙益、潘檉章以下,後世學者多有駁正,然一代政典規模大體具備,故清代史家萬斯同猶歎賞不置,以為「蓋實錄者,直載其事與言,而無所增飾者也。因其世以考其事、核其言,而平心察之,則其人之本末,十得八九矣。然言之發或有所由,事之端或有所起,而其流或有所激,則非他書不能具也。凡實錄之難詳者,吾以他書證之,他書之誣且濫者,吾以所得於實錄者裁之[29]。」
然實錄之價值僅此耳。今世於學絕道喪之際,學者昧於大體,好奇騖新,動以史筆歸之,極端者則言其「書備眾體」,於編年中寓有紀傳、紀事本末諸體云云。然則《左傳》、《資治通鑒》亦皆可雲「體備眾家」矣,古之論史體者,有是理乎?是不足深辯者也。
浙東之學,於義理則會通朱陸,於實踐則上接唐仲友、陳龍川之餘緒,實為元明之際學術之最新趨向。然其自居師道既為君主所不喜,其經世之學亦為君主所深忌,取而代之者,是為官方之新朱學。後者雖同以紹朱自命,然精神意態則委瑣不堪。朱子本人以師道自任,新朱學乃欲逐孟子於配享;朱子博學多師,以全體大用之學相倡率,新朱學則「守儒先之正傳無敢改錯[30]」,一稟宋人成說。於是程朱理學乃頓失其英爽氣象,一變成為庸瑣無聊之鄉願曲學。其代表作即永樂時《四書大全》、《五經大全》。
新朱學雖以庸瑣見長,然挾官學之威勢,乃迅速滲透於史學撰作之中。「自昔帝王以人文化成天下,未始不資於經史焉。我太宗文皇帝表章五經四書,輯成《大全》,綱常之道粲然復明,後有作者不可尚已。朕祗承丕緒,潛心經訓,服膺有年,間閱歷代史書舛雜浩繁,不可殫紀,惟宋儒朱子因司馬氏之《資治通鑒》著為《綱目》,權度精切,筆削謹嚴,自周威烈王至於五代,治亂之跡瞭然如指諸掌,蓋深有得於孔子春秋之心法者也。展玩之餘,因命儒臣重加校訂,鋟梓頒行。顧宋元二代之史迄無定本,雖有《長編》、《續編》之作,然採擇不精,是非頗謬,概以朱子書法未能盡合,乃申敕儒臣,發秘閣之載籍,參國史之本文,一遵朱子凡例,編纂二史,俾上接《通鑒綱目》共為一書,始於宋建隆庚申,終於至正丁未,凡四百有八年,總二十有七卷,名曰《續資治通鑒綱目》[31]。」
此書始纂於景泰時期,後因英宗復闢中輟,成化中由內閣大學士商輅主持續成。既言「歷代史書舛雜浩繁」,則其於宋元諸史之卑視可知。顧《元史》乃太祖所修,不敢公然指斥耳。其書稍有特色者,在仿朱子《通鑒綱目》唐武德七年(624)始為正統例,雖許宋為正統,亦僅自平定江南之開寶八年(975)始,而不以其篡後周之統為然。其後周禮為之撰《發明》,張時泰撰《廣義》,於此等處皆特加注意,於趙氏篡位大肆掊擊。然倘依此例,則至元十三年(宋德祐元年,1276)元兵入臨安俘恭帝,宋統已絕,便當以元為正。是書則微寓華夷之辨,續以端宗景炎、帝昺祥興為正朔,迄至元十七年(1280)始直書元主為「元世祖文武皇帝」,可謂自亂其例矣。降及清初,諸統治者亦每措意於此,康熙帝玄燁便為之詳加置辯[32]。
自《元史》、實錄、《續綱目》之外,明代官修史書無足論者。神宗初張位等議復起居注,中葉大學士陳於陛建議纂修紀傳體國史,並羅致一時名儒焦竑等參與其事。惜史局後毀於火,所聚資料焚略殆盡,碩果僅存者惟焦氏《國朝獻徵錄》,為前此數朝人物之淵海雲。
有明自中葉始,官方學術漸遭質疑,經史文學一時俱變。陳、王崛起,陸學復振,初明浙東之學乃率先恢復。此潮流激蕩於文學,則先有前七子之復古運動,後有唐宋派、後七子之繼起,然無論唐宋、秦漢,要皆以復古為職志,而浙東之學亦早濫其觴;其激蕩於史學,則先有義法史學之以道自任,繼有史學復古之出現,編年、紀傳諸體俱興,而其精神則呈放射狀發展。
義法史學肇於《春秋》,然自漢迄唐,除《公羊》、《穀梁》因微言大義故,於經學上一度踞其顯赫之地位,史學撰作則以《左傳》、《史》、《漢》為楷式,其核心精神端在直書。洎乎文中子王通氏倡道於河汾,以續經自任,有《元經》之作,義法史學重興。經唐蕭穎士、韓愈諸人鼓吹,至宋歐陽修《新五代史》大顯,朱熹《資治通鑒綱目》則其大宗。故云「《春秋》者,經中之史;《綱目》者,史中之經[33]。」商輅《續資治通鑒綱目》秉承新朱學之蘄向,以述朱自任,不敢稍事更張。
惟斯學之興,其初意本在統一思想界之歷史評價,然評價之風既已歆動,反有官方所不能控制者。且浸及中葉,有明列帝之統治已不能如國初二祖之嚴酷,成祖精心培植之內閣亦漸趨制度化,由君主之私人轉成外廷之代言。正統、景泰之際,因「土木堡」之變,私人性君主權力大為削弱,職是之故,天順、成化尊孔之風甚盛,官方亦由明初之貶抑轉而以天子禮樂加之,正可見君道落魄之際,不得不乞靈於師道,即乞靈於士大夫支持之窘狀。
即此而有官學之外義法史學之興起,其代表人物首推瓊山丘濬。濬本景泰五年(1454)進士,選庶起士,授編修,成化中亦與修《續綱目》,授翰林學士,兼國子祭酒,弘治四年(1491)入閣。其學主經世,故作《大學衍義補》,以補真德秀《大學衍義》於治平之缺略。其史學則直承義法史學之大宗,述朱之意而不述其辭。論者每言其《世史正綱》乃不滿《續綱目》之作[34],良是,然於其何以不滿,未免明察秋毫而不見輿薪,掛一而漏萬。蓋初明之新朱學乃針對浙東學派而發,一則力抑師道,一則闢全體大用之學為鄉願曲學。丘氏為內閣大學士,其最有特色之一事,即在位時與吏部尚書王鏊爭位,為內閣制度化之重要表徵[35]。其學主經世,則尤與新朱學之小廉曲謹立異。至《世史正綱》首言「復古道」:
「《史綱》而始於秦者何?志世變也。何則?前三代夏商周也,後三代漢唐宋也。前三代之制迄於秦而盡,後三代之制至於秦而起,是蓋天地間世變之大機會,大界限也。《史綱》於是乎託始,其慨古道之不可復,而世道之日以降也夫!噫!」
「(秦滅齊)嗚呼!三代建制之大者莫大於封建,至是掃蕩無餘矣……。此天地開闢以來聖帝明王所以建萬國、親諸侯之制,自是以後,永無可復之期矣,是蓋世道大變之端也。」
「(始稱皇帝)嗚呼!帝王稱號之盛,至是更無以加矣。盤古以來君稱皇者三,稱帝者五,稱王者三。始皇初並天下,自以為德兼三皇,功過五帝,乃兼用之以為稱號,後世襲而稱之,而以王封其臣子,遂為萬世不可易之制。噫!自有此名稱以來,古道日以湮微,世道日以淪降,名雖尊於古而實不及之遠矣。遂使君道日尊,臣道日卑,上下遂至於懸絕,師臣之禮世不復聞,格心之學竟莫能施。嗚呼,是亦世道大變之一初也歟[36]?」
故於始皇尊君卑臣之意頗致意焉。其不同於《續綱目》者亦有數端:
其一曰於朱子之書法並不苟同。如「《綱目》於漢王既立之五年滅項後始予以正統,而大書其年號,《史綱》於是年遽書其國號者何?蓋王者往也,人心之嚮往即天命之所歸,用以見當時人心已歸漢矣。何則?《春秋》之義,急於進人以善,人之有善雖未著,已進而與之,不逆探其終也[37]。」另如《綱目》於唐武德七年始正其統,本書則以武德三年為始,其故略同。蓋得天命者在得人心,漢唐之有天下皆順乎天而應乎人,為人心所歸往,則以人心歸日為正統之始期也宜,其視《綱目》「凡天下混一為正統」,以外在原因為正統之根據者為愈矣。
其二曰廢除元統。是乃丘氏此書根本意圖之一。蓋依丘氏之見,所謂「世史」即「天下史」,而天下必以華夏為正統,則華夷之辨乃天下史之大根幹,是乃《春秋》之遺意。自秦而後,有所謂華夏純全之世者僅漢唐而已,餘如三國則華夏割據之世,南北朝、宋南渡則華夷分裂之世,東晉及五代則華夷混亂之世,而夷狄之興,則至胡元而極:「若夫胡元入主中國,則又為夷狄純全之世焉。噫!世道至此壞亂極矣,此《世史正綱》所由作歟[38]?」昔人論此,每以其時與蒙古矛盾激化為言,不為無見,然倘真如是,何以官方不徑以此廢元統,而必待民間之鼓動?國之大仇,孰有過於擄掠君親,險覆邦家者?以是知兩國交兵不足為反元之理據矣。況依《春秋》,夷狄而諸夏則諸夏之,獎元世祖之「用夏變夷」與詈其後裔之夷狄自處,固當分別觀之也。蓋依官學,否定元統則明統無據,故勢必不能反元。由此,《世史正綱》之不紹元統,其意乃顯與官學立異。是書以圓圈〇代表天統,書國號於其中,冠於逐年之上,其所書亦有朱墨之殊,以別其統之偏全。如漢唐則朱書於圈中,表正統;無統者則或僅書一圈而不系國號,至元則全用墨塗,以示世道之極厄。故其於忽必烈亦僅稱為元主,直書死,不稱崩,亦不稱卒。及許衡乃世許為大儒者,雖書卒以「原其心」,然於其從祀孔廟則頗張撻伐,以為為一世計則不為無功,為萬世計則豈為無罪,故仿朱子責揚雄之義以責之。
其三曰直紹宋統。明初官方紹述元統本為自身之正當性計,不得已而為之。宋景濂等雖撰《元史》為之疏通證明,然華夷之念宜且難忘於心,故其弟子方孝孺撰《釋統》及《後正統論》諸文,力言統有正變,為正統者則「仁義而王,道德而治」之夏商周,其後漢唐宋則「智力而取,法術而守」,「雖不敢幾乎三代,然其主皆有恤民之心,則亦聖人之徒也。附之以正統,亦孔子與齊桓、仁管仲之意歟?」至於變統,則或「取之不正」如晉宋齊梁,或守之不以仁義如秦隋,或夷狄僭華、女主竊位如苻堅、武氏之治才,亦不許焉。方氏雖未顯斥胡元,然不足之意躍然紙上,顧其時官方正以紹元自任,乃不敢明斥其非,故秘不示人:「自予為此文,未嘗出以示人。人之聞此言者,鹹訾笑予以為狂,或陰詆詬之。其謂然者,獨予師太史公(宋濂)與金華胡公翰而已[39]。」方氏而後,研討正統論且直樹反元赤幟者,當推蔣誼。其言曰:「若夫元之滅夏、滅金、滅宋,巍然帝於中國。論其兵之壯也,過於強秦;論其地之廣也,遠於三代。奈何《春秋》尊中國而攘夷狄?本仲尼之深意,元乃夷狄爾,不足以接宋之正統也明矣。若接宋之正統者,當以我太祖高皇帝,神功仁德,取天下於群雄之手,直接宋傳……。故接三代之正統者,如漢如唐如宋如我皇明,則如天之嫡子焉[40]。」此以漢唐宋明並,似僅在反元,至丘濬則所謂紹宋殆別有深意焉。至正十五年,韓林兒建國號宋,首以龍鳳紀年,《元史》視之為偽,《世史正綱》雖未徑以正統許之,然直稱「宋主韓林兒龍鳳元年」,且其天道之圓圈亦由黑轉白,其言曰:「入元以來,歲下之圈皆塗以黑而此單白之者何?天運轉而陽道覆,陰翳消也。然則圈之黑白亦有所本歟?曰:本之太極圖之陰陽也,中國為陽夷狄為陰[41]。」丘濬繼承方氏諸論,以夏商周為前三代,漢唐宋為後三代,至明則新三代之始朝,「噫!自唐虞之後,帝王之興,代必以三者,三才之道也。天地人之異統,忠質文之迭尚,始之以夏商周,繼之以漢唐宋,終而復始,而我朝之興,其視商周之夏,唐宋之漢乎[42]?」此不僅預示有明之必亡,且依其「古道之不可復,世道之日以降」諸論,則明代之遠遜前後三代亦明矣。蓋明之得國於韓林兒本有慚德,其治國又尊君卑臣特甚,雖攘夷不無大功,然非純然正統之世也。顧以本朝人言本朝,且建制亦自有規模,進之於正統亦宜。觀此書於秦代宮人殉葬,北魏、北宋之特務政治,唐中宗時許言官風聞言事,僖宗之殺諫官,宋理宗僅以虛文表彰理學終至「嫁禍於斯文而貽世道之憂」諸項,其言辭之激烈,謂無抨擊明初時政之意,吾不信焉。然此書除華夷之辨外,力捍君臣大倫,斯皆儒家根本立場,曲學之士每以其尊君為詬病,此皆不悟君之為何物,所謂知二五而不知一十者也。予嘗言君權乃有公共性與私人性之剖判[43],此義並世學者多忽之,故每於此等處義憤填膺,甚無謂也。
《世史正綱》外,義法史作稍值一提者,則有許誥《通鑒綱目前編》三卷,顧應祥《人代紀要》三十卷及南軒《資治通鑒綱目前編》二十五卷。其中許、南二書皆不滿金履祥《資治通鑒前編》,一以為書法未立,勸戒不明,歲時間有錯誤,統系亦未詳列[44];一則雲體裁不辨,史法不明,經語與諸子並書,庖羲氏闕如而不載。皆以補充《綱目》自任,每於《春秋》外另生新例,於史實並無考證,議論亦欠高明。顧書則承王陽明「五經皆史」諸論,力言「唐虞有典,三代有書,以其載道而言謂之經,以其紀事而言則謂之史,其實一也。」雜取蘇轍《古史》、歷代正史、官修《歷代通鑒纂要》、《世史正綱》及諸家雜史、稗官小說、釋老之書,「大率以紀人代為主,故於人君之創業繼統篡弒之事,必求其實而詳書之。雖僭偽之主、夷狄之君亦必具其顛末,而政事之有關於治亂興亡之大者則隱括其語而明白書之,使善者知其為善,惡者知其為惡,篡弒者知其為篡弒,中國知其為中國,夷狄知其為夷狄,窮鄉下邑之士無書可參者一覽而得其概矣[45]。」斯皆雖以筆削自任,然孤陋寡聞,枵腹自鳴,所謂「刻鵠不成反類鶩者也」,其去丘氏亦遠矣。
受義法史學激蕩,有任道之意,然不滿其編年體例,乃欲以紀傳體自見者,則王洙、柯維騏其人也。二者皆力圖重寫宋遼金元史,然囿於華夷之辨,頗不以諸史並峙為然。王洙字一江,臨海人,正德十六年進士,嘉靖中撰《史質》一百卷。該書以諸正史為藍本,依紀傳體重新分類,自創義例,並隨文評論。其有特色者厥有數端:一曰以宋為正統,遼金入夷服傳;一曰本紀不襲皇帝之號,仿《春秋》稱天王例,直稱「天王正紀」;一曰於宋益王之末即以明太祖之高祖追稱德祖元皇帝者承宋統,而以元朝入閏紀;一曰合《儒林》、《文苑》並稱《文臣》,且重新以己意劃分類傳、表志;一曰以《道統傳》殿後。其時陸王之學崛起,學者以師道自任,故其於君師之際別具懷抱焉。如自始皇以後,君主皆以皇帝為號,此書則言學者當師孔孟,故徑以天王稱之。又曰:「宇宙之統三,曰人統,曰天統,曰地統。人統者,禮樂衣冠是也;天統者正朔稱號是也;地統者,封疆土宇是也。有人統而後可以正天統,有天統而後可以言地統,人統所在天統歸之,若地統之大小偏全非所較也[46]。」以人統正天統,即以師道之禮樂規範君道,用意甚明。其書雖以宋室為正統,然於其君自太祖以下多致譏評,其言曰「舊史有道學之目,列周元公等二十七人在列傳間,今改名道統而置諸卷末,嗚呼,蓋絕望於宋,有待後世之意與?宋之賢君非無太祖太宗,由今觀之,太祖常師辛文悅,所得者章句之末,而馳騁呼廬之習尚未盡除。太宗日御經筵,然而《太平御覽》之外,無餘事焉。稽其修身齊家之化視太祖猶有愧者也。真之東封西祀,仁之廢嫡立寵,高之忍恥事仇,孝之惑佞寵寺,皆不足以有為者也[47]。」所謂「有待後世之意」,即指明代之得天統,其書極力表彰「我太祖繼其微」、「今皇帝集其成」。然太祖、世宗之得紹道統者,正在其實踐周邵程朱之說。「故元亂而道不亂,何(基)王(柏)方(孝孺)宋(濂)之在東南者可宗也[48]。」故其《道統傳》乃合周邵程朱陸張(栻)呂(祖謙)諸派而一之,蓋為浙東學術張目者也。
柯維騏字奇純,莆田人,嘉靖二年進士,授南京戶部主事,未任而歸。歷二十寒暑,成《宋史新編》二百卷。柯氏用力甚勤,頗以考證見長,所補宋遼金三史志表缺陋及史事逸漏處頗多,諸書所因野史失實處亦間有考辨。同時史家黃佐謂其「會通三史,以宋為正,刪其繁猥,釐其錯亂,復參諸家記載可傳信者,補其闕疑[49]」,所言非虛。其於史學義法上見深義者,「最大者尊宋之統,附遼金為外國傳[50]」,其次則仿孔門四科之次序,人物傳中先《道學》,次《儒林》,後《循吏》,末《文苑》,如是而已。
義法史學代表明中葉在野之師道精神,及其流弊,則或空疏不學,以僵化之科條嚚嚚自訟,溢言若蛙,殊堪笑吒。日久滋甚,聞者厭之。起而救正者,厥有數支。一曰貶斥義法,因文見義,由《綱目》返歸《通鑒》,復編年體之原貌,以求經世致用,薛應旂為其翹楚;一曰避虛蹈實,網羅一代,以復古相倡率,由史料之研求馴至紀傳體之撰作,鄭曉、王世貞為其領袖;一曰會通萬有,自見性情,由史跡之評騭以通天下之志,唐順之、鄧元錫、李贄皆其選也。
薛應旂字方山,武進人,嘉靖十四年進士。三十五年放歸,始專心考求宋遼金元四史及諸家文集,撰《宋元通鑒》一百五十七卷。其時並世儒者莫不揚宋抑元,此書直以宋元相續,洵為異數。其理據雖與《續通鑒綱目》略同,然精神意態固大不一致,蓋此書本以批判義法史學為職志者也。故反對動曰模仿《春秋》,以微詞相褒貶,因眾論之是非為抑揚,主張「據事直書,而善惡自不相掩[51]。」此書之作乃在經世致用,為當世法。然所謂致用者,非僅實用之謂也,乃本體之發用,全體之大用也。義法諸書,過居師道,每以道德功業相分,力透向上一機,而塵視凡俗。譬如王洙所言,「唐虞事業,自堯舜視之,一點浮雲過太虛耳[52]。」於是功業、誦說、權謀、術數之學乃皆以末學偏見斥之,其不流入偏枯錮蔽者鮮矣。薛氏力倡「道德功業相為體用」,君師不分,體用一源,所謂「君相、師儒其究一也」,故「雖於是編致詳於道學,而凡有功業文章者,雖其學有精粗純駁之不同,亦並著於篇,以為經世者法,不敢不謂之學也[53]。」同時,有明義法史家雖或主經史不分,然其關鍵乃在以經衡史,至薛氏之論經史不殊則大異其趣:「蘇洵氏謂經以道法勝,史以事詞勝。而世儒相沿,動謂經以載道,史以載事,不知道見於事,事寓乎道,經亦載事,史亦載道,要之不可以殊觀也。故旂於是編,凡有關於身心性命之微,禮樂刑政之大,奸良邪正之辨,治亂安危之機,災祥休咎之微,可以為法,可以為戒者,皆直書備錄其義自見,君臣士庶鹹可鑒觀[54]。」薛本王門再傳,然於並時王畿輩惟求上達之風大為不滿,故由陸返朱,且以朱正陸,甚而與王畿交惡,置之於察典。黃宗羲云:「先生嘗及南野(歐陽德)之門,而一時諸儒不許其名王氏學者,以此節也[55]。」同時有王宗沐撰《續資治通鑒》,其意與薛略同,亦南野派下人也。薛氏另有《甲子會紀》五卷,《憲章錄》四十六卷,前書蓋仿邵雍《皇極經世》,明天道之變化,以寓其政治哲學;後書則所撰有明洪武至正德歷朝通鑒,取儒者「憲章文武」之義,「與經世者共之。題曰《憲章錄》者,竊附於從周之義也[56]。」其時實錄未出,未免「採摭雜書,頗失甄別[57]」,然於累朝之大經大法可資後鑒者,如朱元璋不從元制以太子為中書令而從漢法制師立教,及建文時高巍上書議行主父偃推恩令等,皆敍述綦詳,別具隻眼焉。此書因主致用,萬曆之世嘗進講筵,為神宗所青睞,影響甚巨。萬曆二十二年(1594),汝州府光州儒學訓導吳瑞登,續撰嘉、隆《兩朝憲章錄》,上於朝。
嘉靖之後,欲以紀傳體裁成有明一代史者,以鄭曉、王世貞影響最大。鄭曉字窒甫,海鹽人,嘉靖二年(1523)進士,與柯維騏同年,與王洙則浙江大同鄉,三人皆以復興紀傳體自任,可謂一時之會。就中尤以鄭曉於浙東經制之學涉獵最深,少年即有志四方,無書不讀,所讀書必裨用,少壯入仕,益諳典故,常質彼文憲,耳目聞見,鹹類紀之。嘉靖初嘗撰《九邊圖志》,士林傳誦。《明史》云:「鄭曉諳悉掌故,博洽多聞,兼資文武,所在著效,亦不愧名臣雲[58]。」蓋修史最難者即在於志,皆專家之學,非枵論之徒所能仿佛,欲明此期紀傳史體之復興與夫浙東學術之關聯,必當於此等處求之也。所撰曰《吾學編》,其《大政記》十卷,記「政之大者」,實規仿本紀;《遜國記》一卷,為建文一朝編年;《同姓諸王表》二卷,傳三卷,附《異姓三王》、《孔子世家》;《異姓諸侯表》一卷,傳二卷;《直文淵閣諸臣表》一卷,《兩京典銓表》一卷;《名臣記》三十卷,《遜國臣記》八卷;《天文述》一卷,《地理述》二卷,《三禮述》三卷,《百官述》二卷,《四夷考》二卷,《北虜考》一卷;另有女後、樂律、儀制、兵略、茶馬、鹽運法、水利、藝文、隱逸、酷佞、方技諸志傳皆毀於火。蓋嘉靖一朝雖其初政有革命之意,為明人撰本朝史網開一面,然中葉則文網漸密,諸臣動輒得咎。是書草成,值嘉靖三十五年吏書李默為趙文華訐奏論死,懼以言殺身,遂悉畀於火,子履淳竊小櫝藏之,因得不盡廢。嘉靖四十一年(1562),嚴嵩去位,徐階柄政,始因履淳請,續成其稿,然僅六十九卷而已。其所廢者,今《吾學編餘》尚存端緒。如《遜國遺聞》頗右建文;《儀制篇》則批評嘉靖大禮「糜費百萬計」,且於孔廟祀典頗露不滿;其《災異篇》則言嘉靖乙酉五星聚營室為「有德者昌,無德者亡」。以世宗之深刻,嚴嵩之鉤致,此種論調一經宣佈,其不罹於刑闢者幸矣。
顧其時義法史學方盛,鄭氏亦未能盡脫其檢束,其《大政記》尚存「放朱子綱目」之意[59],稍後王世貞出,始一舉而廓清之,史學亦因之脫離經學而自由。世貞字元美,太倉人,嘉靖二十六年(1547)進士。本故家子,「弱冠登朝,即好訪問朝家故典與閥閱琬琰之詳[60]。」其筮仕之初,值王(慎中)、唐(順之)領袖文壇,所謂「唐宋派」。此派之於文學亦猶夫丘濬之於史學,以師道自任,以載道相標榜,與經學領域之陳、王相呼應。世貞乃與濟南李攀龍以西京之文、盛唐之歌詩相倡率,「於本朝獨推李夢陽,諸子翕然和之,非是,則詆為宋學[61]。」蓋宋學之精神即在以師道自任,王氏此論出之於史學,則以義法史學為敵國。其評歐陽修有云:「歐陽公作《五代史》,而欲自附《春秋》之筆削,創立義例,而其文詞頗為世所喜。楊士奇稱之,以為與司馬遷《史記》、班固《漢書》並,而義例勝之。予亟考其所謂義例者,亦不甚當[62]。」惟世貞之批評義法,顧未折入編年,而以班馬自期,除文人結習外,自當有別解焉。世貞十四歲即從其父所「得《王文成公集》讀之,而晝夜不釋卷,至忘寢食,其愛之出於三蘇之上。稍長,讀秦以下古文辭,遂於王氏無所入,不復顧其書,而王氏實不可廢[63]」。蓋陽明之學「於動處見本體[64]」,其學當機活潑,非如朱子之規模儼然。然即用見體,有會通之義焉。蘇學亦宋學之會通派,予昔嘗揭其端於《王學與晚明的師道復興運動》一書[65]。故其後雖力闢唐宋,然會通之精神已寓諸其中。予嘗言有明之文學復古,即如清代之經學考據,實以辨體之眼光剖分文學諸流派,雖取向各異,互爭雄長,合而觀之,要之各徵天倪,顧未如王畿、李贄輩已據其道樞耳。職是之故,世貞論詩,每於莊生相契,其語李攀龍曰:「吾之為歌行也,句權而字衡之,不如子遠矣。雖然,子有待也,吾無待也,茲其所以埒歟?子兮雪之月也,吾風之行水也,更子而千篇乎,無權我之變,加吾十年,吾不能長有子境矣[66]。」王氏臨終,獨於蘇子瞻集賞玩不置,蓋再變而至道也。此意發之於史學,則有歷史是非之齊論焉:「王子曰:是非之變若棼絲,然有一人之是非,有一事之是非,有片言可折之是非,有千古不決之是非。後之君子且奈何?亦存其跡而已矣。曷為存□□(其跡?),(曰)有案矣,曰有斷矣,則未知□(果?)是是而非非也。與其所以取是非者,的然而無一訛也,信傳信,疑傳疑,一人不以一事蒙,一事不以一人廢,開眼界於片言,竄齒餘於千古,好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殆庶幾焉[67]。」
由學主會通,故頗有志於恢復馬、班通史,以見一代之精神意趣。書未成,然就其所作《弇州史料》(董復表輯)、《弇山堂別集》、《觚不觚錄》、《嘉靖以來內閣首輔傳》、《皇明名臣琬琰錄》、《古今諡法通考》、《古今法書苑》、《古今名畫苑》視之,本紀、世家、表、志、列傳規模宛然,惜未全備耳;由信信疑疑,故學主徵實,期於碻確。所傳《史乘考誤》諸書,頗以「辨析精核,有裨考證」,為清人所稱許。上承楊慎,下啟胡應麟,於晚明博學風潮中亦稱巨擘焉。
嘉、萬之際,由師道之消解乃有會通精神之誕生。此精神映現於經學,則為王學會通派;映現於文學,則為性靈派;映現於史學,雖流品龐雜,然亦可雲會通派,王世貞、唐順之、鄧元錫、李贄等皆其派下人也。惟後三者皆心學家,其與王氏相異處,端在皆喜自出機杼,抒發性情,由依班馬成規馴至獨創義例,以一己之眼光上下千古,於是歷史之呈現乃皆其心造之畫影焉。故其學皆不主徵實,而特重議論,其高處則常別具隻眼,衝破牢籠;其不足則每在強人就我,自相悖謬。
唐順之字應德,武進人,嘉靖八年(1529)進士。初喜李夢陽詩文,繼因王慎中取法歐陽修、曾鞏,並為唐宋派之領袖。後專以道自任,無意為文,與會通派大儒王畿相師友,自言但少北面四拜。其學主天機,即脫胎於王氏者也。畿之言曰:「大人之學性相平等,無有高下,天自信天,地自信地,人自信人,不相假借,不相淩奪,無同無異,無凡無聖,無三教之可分,無三界可出,邃古無為之化也[68]。」又言「佛老自有佛老之體用,申韓自有申韓之體用[69]」,故其學等視諸法,無分高下,於莊子之學乃有神契。唐氏承之,故其學既自任師道,欲以治法淑世,又能濟之以會通,非如義法史學之堅守一隅,落小家相。「荊川子(即唐氏)意若曰:《易》不云乎,言天下之至賾而不可惡也。曾子論道之所貴者三,而歸籩豆於有司以反本也,說者猶以為析道器而二之。莊生雲道在稊稗,在瓦礫,在尿溺,其說靡矣,儒者顧有取焉,以為可以語道器之不二也。語理而盡於六經,語治而盡於六官,蔑以加矣,然而諸子百家之異說,農圃工賈醫卜堪輿佔氣星曆方技之小道,與夫六藝之節末碎細,皆儒者所宜究其說而折衷之,未可以為賾而惡之也。善學者因之以蓄德,不善學者因之以溺心,則系乎所趨而已。史家有諸志,以為語理而不盡於六經,語治而不盡於六官也[70]。」其意主納九流於一泓,博綜而富蓄。所撰《歷代史纂》凡六編,曰《左編》一百廿四卷,《右編》四十卷,《儒編》二十卷,《文編》六十四卷,《武編》十卷,《稗編》一百二十卷,其規模略可見矣。即《左編》而論,其書本「為治法而纂」,以歷代人物為中心析而別之,如君、相、名臣、謀臣、武將、後妃、外戚、國儲、宗室、宦寺、佞幸、奸雄、篡奪、亂賊、草莽、分鎮、夷狄、儒者、隱逸、方技、釋道等,各分若干等倫,以漢唐宋後三代為綱維分別系之,以見其與於治道之意。前有王畿所撰凡例並引言,言「予與荊川子久處山中,是編每從商訂,得其筆削去取之故,間亦有折衷之助焉。」凡經二十餘載始成,七易稿雲。
順之《左編》於事實本未措意,頗取諸史原文。清初方中履言其「但取《通志》」,說者但以其史料之來源為言[71],蓋不知二者精神上之有以相通也。稍晚於唐氏,亦因學主會通而規仿《通志》者,則有鄧元錫《函史》之作。元錫字汝極,江西南城人。年十三從黃在川學,喜觀經史,聞同邑羅汝芳講學,從之遊。後就學於吉州鄒守益、劉陽,得其旨要。蓋羅氏之學,力透向上一機,未免徹上而遺下;至於鄒氏,則於修證中見本體,上達而不廢下學。元錫承此二家,故以徹上徹下、體用兼賅為學的,所論儒釋之辨,深許「釋氏之於此體,其見甚親,其悟甚超脫敏妙矣」,然終之以無物無生,以有為幻妄,以生為滅度,「故其道虛闊勝大,而不能外於倫理;其言精深敏妙,而不能開物以成務[72]。」其學既以開物成務為極則,發之於史,則初以其「有物有則」者為先務,蓋「黜其不經者,取其近經者,道其可道者,不道其不可道者,為史學要刪」;然小德川流,大德敦化,皆此物則天心之顯現耳,順以求之,「帝者之所紀,相者之所謨,聖者之所作,明者之所述,志士之所裁,仁人之所安,達賢之所通,節士之所完,下至幽人貞士庶婦季女,介乎不欺其志也,焉往而不可見天地之性哉[73]!」所撰《函史》,上編八十一卷,自古初迄蒙元,前八十卷紀文明人類之歷史,體仍紀傳,名目有八,曰表、紀、後妃內紀、志、傳、相謨、經學訓述、道學訓,其周以下居正統之世則以紀明之,非正統則曰志,如秦即於始皇一統後稱後秦志;其相謨、學訓則仿《尚書》例,表臣道及師道焉。其列傳亦分數種,如周代有大臣、良臣、爭臣、忠節、行義諸目,另有經學、文學、隱士、方技、貨殖、列女諸品。卷八十一物性志,則研討宇宙萬物之物理。下編二十二卷,分天官、土田、貢賦、學校等略,「總三才之撰,觀會通之極,蓋仿鄭樵《通志》而作」,《四庫總目》之評論,蓋深有得其撰述義旨者也。
會通派史學之極至,當推李贄《藏書》。今之論會通者亦眾矣,然每流於陳言套語,明其真義者鮮矣。蓋會通之為務,端在質疑唐宋以來之師道,故道統論之消解乃其中心所在。此義自陽明已發其端,經王畿而大顯,至李贄而大成。贄之言曰:「道之在人,猶水之在地也;人之求道,猶之掘地而求水也。然則水無不在地,人無不載道也審矣,而謂水有不流,道有不傳,可乎?顧掘地者或棄井而逃,或自甘於混濁臭穢終身不見甘泉而遂止者有之,然而得泉者亦已眾矣,彼謂『軻之死不得其傳』者,真大謬也。惟此言出,而後宋人真以濂洛關閩接孟氏之傳,謂為知言云。籲!自秦而漢而唐而後至於宋,中間歷晉以及五代無慮千數百年,若謂地盡不泉則人皆渴死矣;若謂人盡不得道,則人道滅矣,何以能長世也?終遂泯沒不見、混沌無聞,直待有宋而始開闢而後可也?何宋室愈以不競,奄奄如垂絕之人而反不如彼之失傳者哉?好自尊大,徒為摽幟,而不知其詬誣亦太甚矣[74]」!故李贄之重要,乃在其學術代表傳統儒學義理之根本轉向,世所謂「啟蒙思潮」者,動以反封建、反理學、市民思想為口實,其義理或純由外鑠,或汗漫而無統,吠影吠聲,於其蒙者為何物尚且不知,安得論所謂啟蒙?悠悠百載,學術轉型,乃結此怪胎,謬種流傳不知底止,吾不得不為中國文化灑淚一哭也。
《藏書》六十八卷,「取漢以來至金元名士,撮其行事分類定品,一切斷以己意[75]」,故其言曰:「前三代吾無論矣,後三代,漢唐宋是也。中間千百餘年,而獨無是非者,豈其人無是非哉?鹹以孔子之是非為是非,故未嘗有是非耳。」然此非刻意與孔子為敵,「夫是非之爭,如歲時然,晝夜更迭,不相一也。昨日是而今日非矣,今日非而後日又是矣,雖使孔子復生於今,又不知作如何非是也。而可遽以定本行賞罰哉[76]?」此亦陸王學術之根本立場。蓋其「分類定品」之真正標準乃在童心,所謂童心者,即未經習染,未經剖判之真心也。此真心非有為法,非可操作計度,要之物各付物,事事無礙者也。故其論君,必以羲皇以上為極則,「自舜以下,要皆有為之聖人也[77]。」後世惟純用柔道之漢文乃可方羲皇之境,漢高則堯後有為諸君之極品也[78]。其論臣亦重大臣,「要其實皆本之於至誠[79]」,其道非一,「有因時而若無能者,有忍辱而若自汙者,有結主而若媚,有容人而若愚,有忠誠而若可欺以罔者,隨其資之所及,極其力之所造,皆可以輔危亂而致太平[80]。」真心者人人見在,乃「人人固自有一段光明俊偉之業也[81]」,惟各極其致,斯為有得。故《藏書》於君主不依正統觀評論,而衡之以因時遭遇,或神聖開基,或英雄草創,或奸臣篡奪,或華夷一統,如是如是。其議臣道,亦分大臣、名臣、儒臣、武臣、賊臣、親臣、近臣、外臣諸品,每品分若干門,雖依治平之視角,不無高下之可分,然亦皆各有其精神意趣。如其論名臣,雖不如大臣之可致太平,「亦可以輔幼弱而致富強」,「未必知學,而實自有學[82]。」他皆仿此,是皆會通之真義也。至其具體議論,林林總總,雖亦新奇可喜,要當於此義下觀之,否則皆一偏之見耳。
歷史既可以己意衡評,則其所謂真實者何在?於是史學乃不得不一變而為小說。自唐宋以來,民眾社會漸趨崛起,傳奇、平話、演義諸書日出。其初意頗在宣教下民,然下民既已自覺,乃反客為主,以己意為之取捨。明至嘉靖以後,此風益開,故《三國演義》諸書一時紛出,然不旋踵而與小說雜糅莫辨,其故即在是。李贄為隆、萬以後此風氣之最大代表,其評《水滸》論《西廂》皆別具隻眼焉。蓋史學之小說化其特徵有二,一曰歷史真實性之消解,一曰史學益趨通俗化。由真實性之消解,故有晚明考信思潮之崛起;由史學通俗化,故一時精英史著亦每措意於藻詞,以與之爭衡焉。除王世貞輩欲以文壇大匠秉史權外,並時學者亦頗有此意,程元初云:「今之小說演義諸家創為非有之事,飾為委巷之辭,至譾陋不足觀,每剞劂成則為之紙貴,至綱鑒史籍反束架高閣,此何以故?彼書每先為綱領於中,敷演條暢有始有末,易以入目故耳。」故所撰編年通史《歷年二十一傳》,「其敍述欲其敷演條暢,始終具備,如小說諸傳,令讀者厭飫雋永[83]。」晚明歷史演義諸書甚夥,然非專門史著,稍揭此以見其大意雲。
有明野史,卷帙浩繁,論其大宗,乃在當代史之結撰。然以當代人撰當代史,非惟專制之世忌諱綦繁,亦且金匱之書外廷罕覯,以故其書雖眾,史料價值乃並不高。王世貞言:「史失而求諸野乎?然而野史之弊三:一曰挾郗而多誣,其著人非能稱公平賢者,寄雌黃於睚眥,若《雙溪雜記》、《瑣綴錄》之類是也;二曰輕聽而多舛,其人生長閭閻間,不復知縣官事,謬聞而遂述之,若《枝山野記》、《翦勝野聞》之類是也;三曰好怪而多誕,或創為幽異可愕,以媚其人之好,不核而遂書之,若《客坐新聞》、《庚巳編》之類是也[84]。」及隆、萬以降,《實錄》、《寶訓》諸書稍出,朝政典章宮府隱事一旦赫然露布人間,猜謎射覆者頓減,鉤稽索引者日增,學者取國史、野史、家乘參伍考核,當代史之撰寫乃漸可徵信。顧今之論有明一代史學者,多以此為高下重輕,其論未嘗無理,究非史學史之先務也。
蓋史家之撰作,初皆自有其意趣,此意趣每為時代精神之顯現。其當代史作,雖言微而意婉,然與時代之關係固切,倘得詳細紬繹,於其時朝野互動諸情狀,亦當有更深之瞭解。顧有明一朝二百七十六年間,史事繁雜,深意細故所在多有,其勢不得備書,姑即其所言建文朝事之一端,觀其大略焉。
洪武立國,其根幹一曰淮右武將,一曰江左儒臣。惟其時帝與諸將皆崛起布衣,非有故家世族可資憑藉,雖能於群豪並起之日逐鹿中原,然精神意態固與漢初遊俠集團迥不相侔,有其闊略而無其大度,猜忌偏狹之心彌甚。慮家天下之不安,遂眾建親藩以夾輔王室,晚季尤大殺功臣,以泯內釁。兼承胡元弊政,卑視士人,於兩宋士人之師道精神深惡而痛絕之,故雖以復漢唐衣冠相倡率,而君師共治之意不再,觀其置四輔官而旋廢,撰《孟子節文》諸事可知。然太祖本開國之君,威權素著,加之民困蘇息,國家少事,雖文武並誅,終無以反抗,遂得行其專制之謀。
惟明初政權之規模,其要者端在右武抑文,以君道裁製師道。廢除相職,則外廷無百官總己之領袖,故文臣益卑,六部首腦品秩尚在五軍都督之下。國初領五軍者皆元勳宿將,尚可維持,及奕世之後,科舉士人崛起,以文化之菁英乃伏首於庸瑣之武胄,其勢必不能久。皇太孫繼位,浙東士人蓄勢待發,方孝孺以師傅之重力勸建文帝更改太祖弊政,首抑武臣,裁治藩王。其意未嘗不善,然甫一嗣位即大肆更張,不惟於「三年無改」之道有虧,抑且自斷根本,招致武將之離心。及燕王兵起,不事攻城掠地,徑以精兵直搗南畿者,其故亦在是[85]。至其更改祖制,尤為後者起兵之口實。故建文敗亡之後,文臣乃益發失勢,成祖之立內閣,初意即在分外廷六部之權力也。更於學術上極力貶抑浙東學派,作《四書大全》、《五經大全》諸書,是為官方之新朱學。此明初政治學術之大較也。
成祖雖登大寶,然入即之正當性乃成問題。故兩次重修太祖實錄,除證明己系嫡出之外,亦有篡改故實,掩人耳目之意。楊士奇等承其風旨,至言方孝孺「叩頭乞哀」,曲筆誣人,為後世所鄙[86]。同時以建文四年(1402)為洪武三十五年,諸臣承之,遂並建文年號亦去之,一若不嘗為君者,後世因有「革除」之目[87]。於文臣之忠事建文者,誅十族,瓜蔓抄,行事之酷,令人髮指。
《實錄》之外,野史中首言靖難事者,厥為佚名之《奉天靖難記》,《四庫總目提要》云:「紀明成祖初起至即位事,蓋永樂初年人所作。其於懿文太子及惠帝(建文諡號)皆誣以罪惡,極其醜詆。於王師皆斥為賊,故黃虞稷《千頃堂書目》稱其語多誣偽,殊不可信。按建文元年(1400)十一月成祖戰勝白溝河,上惠帝書並移檄天下,軍中倉促,語多可笑。《姜氏秘史》所載,最得其真。是書於上惠帝書頗有刪潤,而移檄則置之不錄,其文飾概可見矣。」及仁宗即位,赦建文臣屬之入教坊司、浣衣局及給配功臣為奴輩,「並宥為民,給還田土」,又以方孝孺忠臣,詔從寬典,「於是天下始敢稱諸死義為忠臣雲[88]。」英宗復闢,自慚君德之不弘,乃釋建文子曰「建庶人」者,許令婚配,時年五十六,不辨牛馬[89]。其後國禁益弛,士氣益開,至孝宗時台州繆恭上書請封建庶人為王,奉祀懿文太子,給事中吳世忠請表祠方孝孺等,皆震驚一時,而有詔勿罪。吏部侍郎楊守陳請修《建文實錄》,侍郎儲瓘更欲「搜羅遺事,稍發其潛[90]」,而同時宋端儀則撰《革朝錄》,為建文朝事專書之嚆矢[91]。蓋孝宗以右文為先務,閣部大臣密勿召對甚勤,一時號稱善治,朝野士氣益見發舒,因成建文史事解禁之轉捩點。其後,鬱袞、張芹、林塾等皆以搜討建文史事知名。
惟研討有明史學者,有一事固當亟知。蓋當代史之真正解禁乃在嘉靖以後,昔人於此頗已注意及之,然其故未明。或曰其時社會危機漸深,學者期於經世,遂紛紛作史自見。此雖不為無據,然亦未免有隔。如自正統以來朝野多故,邊塞烽火,藩王謀叛,宦官亂政,農民暴舉,皆史不絕書,未嘗無傾覆之虞,而史學不昌。或曰正、嘉以降商品經濟發展,意識形態因之改變,此尤謾語無識之論,倘經濟真能於文化發展有所驅動,初亦僅止於通俗文化之事業而已,精英學術之變遷殆別有理路存焉。此義予昔嘗發之,茲不具論。
然則野史之興何由而致乎?萬曆三十年(1602),詹事府詹事郭正域有言:「於惟國朝軌事功緒踔絕百代,而誕章若史者何獨泯沒無聞哉?其世無熟《墳》《典》《丘》《索》之業者乎?抑無涇渭朱紫之辨者乎?無乃金匱石室閟不易覯,而建文、景泰朝事又諱不易言,用是因循二百年畏難於史,即大手筆私有撰記,往往不敢示人,即示人輒匿去,未敢懸之市門,傳之都邑也……。第自世宗朝以來,靖難出狩於時當事者無不褒而登之祀典恤紀中,殆非諱言日矣。以故東莞(陳建)《通紀》、京山(高岱)《鴻猷》、毗陵(薛應旂)《憲章》而梓者,不特檇李鄭端簡(曉)之《吾學編》、黃恭肅(光昇)之《昭道典則》已也。復有周生時泰者取朱職方、閔茂才所校豐城雷公禮所述洪武迄正德之《大政記》,與洧川範公守己所續嘉隆者梓之[92]。」昔人引此,每措意於其所論野史因忌而不昌,不悟何以嘉靖乃「非諱言日」也。
欲明此意,當知嘉靖以後明人心目中之本朝為何物。嘗試論之,今人所謂嘉靖乃積衰之漸者,雖有如海瑞所言「嘉靖者,家家皆淨也」以資證明,然依晚明普通口徑,乃正不然。世宗之形象,宛然一中興之主也。蓋世宗初自藩邸嗣位,本據太祖「兄終弟及」之家法,故統嗣兼繼,以孝宗為皇考,本生父興獻王為皇叔考,後悟其非,欲尊生父,因興大禮之議,與外廷決裂。事成之後,遂一意以重塑繼統之正當性為務,變本加厲,更定祀典,於天地君親師乃至雲雨風雷之祀為太祖及歷代君主所訂定者,條分縷析,正以己意,而究其歸宿,不過以「天下有道,則禮樂徵伐自天子出」為口實,張揚君權而已。至其結果,則頗富戲劇性,初僅欲以帝號諡生父,繼則入廟稱宗,位武宗上,似若實嘗為帝者,繼則祀之明堂以配上帝,而原本配享之太宗反摒而出之。由是則其政統之譜系宛若由孝宗兄終弟及至其父睿宗,以授於己者,與向日親受於武宗者迥然不侔。甚而以周文視其父,以殷紂視武宗,而自居周武,其君統乃若經湯武革命而來。推而論之,則太宗至武宗實有類於前朝,惟國號未嘗改耳。故其進太宗為成祖者,陽若尊之,實貶之也[93]。
了達此旨,始可言嘉靖朝之意識形態。然則其時以嘉靖為「非諱言日」,史家紛出者,正因所謂「隔代修史」乃歷朝慣例,不必諱言也。此意雖未明言,蓋成祖本亦世宗之所自出,然如魚飲水,冷暖自知,以禮樂制度所處之中心地位言,當時士大夫之體驗固當如是也。此種意識與成、弘以來師道精神復蘇之後士人之自覺意識迅速合流,且愈演愈烈,一時史家頗以述作自任,於是纂修本朝歷史之觀念乃蔚然成風。萬曆中期陳於陛居內閣,遂正式以重修本朝紀傳體正史相啟請者,亦此風之下學而上達者也。惟嘉隆之間雖風尚漸開,文化政策尚稱嚴酷,學者之論本朝者動輒得咎,如鄭曉之《吾學編》即因懼禍而自毀稿,陳建《皇明資治通紀》亦因議論過直而於隆慶五年遭禁,是其例也。萬曆中葉以降,神宗於朝政漸失興趣,王學之在朝、會通兩派分別秉鈞朝野,《實錄》不復密藏,學術益無禁忌,學者得肆興漁採,卷帙浩繁之作一時蜂出,雖高下不一,義旨各別,要皆各抒己見,亦云盛矣。就中尤見鋒銳者,往往著書進上,以師道自任,於本朝利弊直言無隱,如吳瑞登《兩朝憲章錄》是也。
徵之有關建文朝事諸史,亦可覘其時史學風氣之異變。以世宗入繼為界,嘉靖前諸史多以時君褒獎建文忠臣遺事為名展開一朝史事,於建文則鮮與評價。如黃佐《革除遺事》雖首冠以君紀,為之系年,然亦僅於洪武年號下紀建文某年而已,且於「建文君」尚不敢聲言褒賞。其敘作史之意云:「《革除遺事》何以錄?懼湮也。諸先正之死,嗚呼烈矣,大節揭揭,與天日相為昭,何湮乎懼?懼史之逸之也。逸之矣,此其錄之也何?承二聖帝意也。太宗文皇帝當諸先正之死,曰:彼食其祿,自盡其心爾;仁宗昭皇帝又曰:若方孝孺輩皆忠臣也……。故茲錄之,凡以承二聖帝之意也。」雖於結末引李東陽讀《文山集》一詩,所謂「狀元忠義古今傳,野史何如舊史全。刪述總煩胡學士,姓名猶記丙申年」,且言「其意最婉,百年後公論乃定,大都如此」,微露不滿之意,然所隱約者亦深矣[94]。至嘉靖以後,學者於建文帝本人回護日多,於其敗亡遜國則每歸之於建文諸臣,蓋尚不敢直接聲罪於朱棣也。如鄭曉即言:「餘好問先達建文時事,皆為餘言建文君寬仁慈厚,少好文章禮樂,不喜任律法操切人。比即位,得方孝孺專意行周官法度,輒改高皇帝約束,靖難兵起,不為意,即有敗狀聞,亦輒謂直多發兵,蕩平在旬朔間耳。諸大將統兵北進者又多懷貳心,以故成祖至江上,不戰而潰。餘至建業,聞之江上老人曰:成祖乃天授,建文君何尤[95]!」高岱亦批評建文行法不斷,臣謀不當,誤用李景隆,而方孝孺等及大事已去,「猶循循頒行《周禮》,改官職,易殿廷名,迂亦甚矣。非忠有餘而才不足乎!」惋惜之意,溢於言表[96]。另如《奉天靖難記》誣指太祖本不欲立建文諸事,鄭曉雖未顯駁其言,卻詳舉建文於太祖晚年即常參與裁決政事,「頗尚寬仁,兆民忻忻,罔不愛戴」,其意可知矣[97]。
不寧唯是,嘉靖以後諸書雖不敢直接聲討成祖,於其殘忍滅性之處則多有揭露,此亦直書其文而褒貶自見之意。如鄭曉《遜國記》、王世懋《窺天外史》皆言建文二年十月兩軍交戰,建文帝詔諸將勿殺燕王,「無使朕負殺叔父名」云云。清初史家潘檉章以為曲筆:「其說採入《吾學編》,至今傳為實錄,此言外若愚建文君,內實頌其仁,而甚成祖之忍[98]。」其尤著者則嘉靖十七年袁褧所撰之《奉天刑賞錄》。此書雜採野史筆記之偶見者裒為一編,記靖難之後爵賞誅戮之事。《四庫總目提要》云:「所載建文死事諸臣家屬被禍慘酷,殆非人理,稱皆得於官府故牘,似不盡誣。成祖毒虐之政至於此極,亦可證史書所載尚未能得其十一矣[99]。」書以「奉天」為名,而所記則無復人理,褒歟貶歟?雖三尺童子,不難立判。
建文君臣之慘況一旦大白於天下,其影響於世道人心者甚巨。「即覆宗去國極辱窮誅之事書之篇策,至今讀之,猶能使人可悲可涕,髮上指而眥欲裂者,誠千百年來未有之見聞也[100]。」士大夫不幸遭逢專制之世,君主動以聖人自居,朝野亦頌聲一片,然稽其行事,則或禽獸而不如,凡此種種,積鬱於心,其壓抑可知。此種壓抑一旦爆發,則有非時君所能抑者矣。故萬曆時代朝野士人於建文反正一事爭持最力。神宗即位,閣臣張居正首請為建文諸臣建祠,得旨允行;萬曆十二年御史屠叔方為諸臣請諡、益祠、請修治塚墓並恤錄子孫及交遊姻黨之嘗受株連者;萬曆十三年,江西巡撫馬文煒、巡按韓國禎亦各以「忠臣已褒,外親未宥」啟請,於是建文殉難諸臣黨禁乃大解;萬曆十六年國子司業王祖嫡奏請復建文年號,至萬曆二十三年議修國史之際禮科給事中楊天民、監察御史牛應元又分別上奏,其事乃允,並修《建文實錄》附於洪武之末。朝廷解禁雖告一段落,學者之私議則事猶未已。萬曆二十九年翰林院館課便有祭祀建文之議,禮科都給事中萬象春甚至「乞舉陵廟曠儀」,乃有一舉而復其正統之意[101]。而夷考其爭持之理由,則以建文之反正為事關綱常。於是,由成祖靖難所開創之政統在士人心目中終漸失其正當性。屠叔方奏疏即云:「臣惟君之立國莫大於綱常,臣之事君莫先乎忠義。國無綱常,雖明備禮樂,亦虛文耳,名教奚賴焉[102]?」此義雖雜糅於頌聖聲中,然其言辭之顛覆性當不俟深考而後知也。故陳繼儒序其《建文朝野彙編》,於人心或不復屬明乃不勝其殷憂:「革除諸臣且儼然賜之祠額矣,而議者猶有憾,曰建文之不修史也,不復號也,於綱常闕焉。夫綱常者萬古之綱常,寧以區區廢置為完闕?吾第患其久闕而乍完,水奔弦激,其所傷猶有大於備史復號者也。則聖子神孫豫為之計,以殺人心之不平,而關後世之橫口,是亦繼述之善者也。」
明室以君道獨尊立國,而建文一朝則士大夫師道理想之所寄。故靖難一役,於士人心態之影響最巨。昔孔子哀道之不行,不忍託之空言,乃筆削《春秋》以見意。此意晚明學者亦差堪仿佛,故其極力爭持者,殆為此也。萬曆二十三年,吳縣布衣學者朱鷺成《建文書法擬》一書,主為建文辯誣雪謗,以《春秋》筆法自況,惜學不足也。就其所衡論者觀之,每每意欲褒而實若貶,殊可笑吒,不副其素志。明季學者好大言,底層尤甚,於朱氏吾見之矣。
建文朝事既為士人理想之寄託,愛屋及烏,於建文帝之敗亡,學者多不忍信其死。或出於故老之相傳,或本於好事者之所造,建文遜國之後,以太祖預留之度牒出家為僧、地道出亡一事,乃繪聲繪影,愈寫愈真。除姜清《姜氏秘史》外,史學名家諸作如鄭曉《吾學編》、許相卿《革朝志》、薛應旂《憲章錄》等皆未能免俗。其說流傳既久,信者益眾。及至季世,「遜國諸書,真偽雜出。蓋作俑者,王詔之《奇秘錄》,而效尤者,史彬之《致身錄》也。二書皆淺陋不經,而《致身錄》以緣飾從亡事,尤為流俗所歆豔。崇禎中南京科臣歐陽調律上其書於朝,錢學士謙益乃據吳文定所撰彬墓表作《致身錄考》。」按此言史彬即史仲彬,建文時翰林侍書,相傳與程濟等隨帝流亡,故明季託二者所撰之《致身錄》與《從亡隨筆》,言建文遁亡隱事甚悉,且相互表裡,可資互證,一時學者信之不疑。然體類小說,經潘檉章考證,實皆不足憑信[103]。並時亦有託名鐵老生《冤報錄》,言永樂初以虐殺遜國諸臣歆動上意之作俑者陳瑛,慘遭孽報,中冓俱為他人所亂,書極穢褻,蓋亦當時士人借小說以洩其憤懣者。崇禎四年,江南名士錢士升以三書與劉琳《拊膝錄》並刻為《遜國逸書四種》,行於世。
遜國野史雖不足憑,要不失為晚明士人心影之寫照。其中所述如雪和尚、補鍋匠等,雖或無其人,然榮華盡棄,甘於遁隱,萬裡赴義而不辭者,千古之下想其英風。惜不旋踵而此心影乃成現實,明社丘墟,清人入主,士大夫之甘為遺民者或築室祈死,或浪隱江湖,芭窗夜雨,歲寒猿嘯,其風烈猶有過之者焉。讀明季野史者,當於此等處求之。
大廈將傾,乃念扶危之一木;國家板蕩,方思濟難之忠臣。崇禎中,諡建文為惠帝,弘光雖旋即敗亡,乃亟亟以表彰遜國遺臣為事,然明社屋矣。數十年後,其遺民黃宗羲撰《明儒學案》,首舉師說,而以「千秋正學」方孝孺冠於篇。
[1] 陳寅恪《鄧廣銘〈宋史職官志考證〉序》,載氏著《金明館叢稿二編》,三聯書店,2001年,第277頁。
[2]趙翼著,王樹民校證《廿二史劄記校證》卷二九,《元史》、《元史自相岐互處》。中華書局,1984年,第649-652頁;第655-657頁。
[3] 以上參《漢書》卷六二,《司馬遷傳》;卷九九下,《王莽傳》。
[4] 錢伯城、魏國賢、馬樟根主編《全明文》卷一,朱元璋一,《即位詔》。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2頁。
[5] 參吳晗《明教與大明帝國》,氏著《讀史劄記》,三聯書店,1956年,第235-270頁。
[6] 參宋濂《宋學士文集·鑾坡前集》卷1,《進元史表》。羅月霞主編《宋濂全集》,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339-341頁。
[7] 《元史》卷一七,《世祖本紀後論》。
[8] 《元史》卷二六,《仁宗本紀後論》。
[9] 按此說之不實,自阮元以下學者頗有考證,參鄭克晟《試論元末明初江南士人之境遇》,氏著《明清史探實》,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年。
[10] 有關南宋經制派史學,可參蒙文通《中國史學史》,載氏著《經史抉原》,巴蜀書社,1995年,第330-337頁。
[11] 《王忠文集》卷一四,《擬元列傳二首》。
[12] 王禕嘗病元趙友欽《革象新書》「其為言涉於蕪冗鄙陋」,為之重新編訂,且言「夫司天之學儒者之所宜務,而世顧恆置之弗講,何哉?」即此可覘其學之一斑。參《革象新書·原序》。
[13] 《元史》卷四二,《順帝五》;卷四四,《順帝七》。
[14] 前揭宋濂《宋學士文集·鑾坡前集》卷一,《元史目錄後記》。前引書,第342-343頁。
[15] 《明史》卷一二八,《宋濂傳》。
[16] 真德秀《大學衍義·序》。
[17] 參《明史》卷一二八,《宋濂傳》;宋濂《潛溪集》卷二,《孔子廟堂議》。前揭《宋濂全集》第19-21頁。另參黃進興《優入聖域:權力、信仰與正當性》,陝西師範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142-184頁。拙作《王學與晚明的師道復興運動》,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4年,第97頁對宋濂的相關論述有誤。
[18]《全明文》卷一三,朱元璋十三,《昭鑒錄序》,前引書,第196頁。
[19]《全明文》卷一三,朱元璋十三,《相鑒序》,前引書,第197頁。
[20] 參向燕南《中國史學思想通史·明代卷》,黃山書社,2002年,第38-39頁。
[21]以上參吳晗《記明實錄》,收入氏著《明史劄記》。
[22] 《全明文》卷一○,朱元璋十,《七曜天體循環論》。前引書,第148頁。
[23] 《明史》卷一二八,《劉基傳》。
[24] 《元史》卷一六四,《郭守敬傳》。
[25] 沈德符《萬曆野獲編》卷二○,《曆學》。中華書局,1959年,第524-525頁。
[26] 鄭履淳《鄭端簡公年譜》卷一,戊寅。
[27] 《漢書》卷六二,《司馬遷傳贊》。按此論本諸劉向、揚雄,王肅云:「司馬遷記事,不虛美,不隱惡,劉向、揚雄服其善敍事,有良史才,謂之實錄。」見《三國志》卷一三,《王肅傳》。
[28] 黃汝成撰、欒保群、呂宗力點校《日知錄集釋》卷一八,《秘書國史》。花山文藝出版社,1990年,第798頁。
[29] 參吳晗《記明實錄》。
[30] 《明史》卷二八二,《儒林一·序》。
[31] 明憲宗序,載清康熙《御批續資治通鑒綱目》卷首。
[32] 參上書相關諸條。
[33] 丘濬:《世史正綱》卷二八,乾道八年。有關義法史學可參拙作《義法史學與中唐新史學運動》,《復旦學報》,2004年第6期。
[34] 錢茂偉已指出,參氏著《明代史學的歷程》,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年,第33頁。
[35] 沈德符《萬曆野獲編》卷七,《閣部列銜》,第185頁。
[36] 《世史正綱》卷一,《秦世史》。
[37] 《世史正綱》卷二,《漢世史》。
[38] 《世史正綱》卷三一,《元世史》。
[39] 參方孝孺《遜志齋集》卷二,《釋統》、《後正統論》及《跋》。
[40] 參前揭錢茂偉《明代史學的歷程》第34-35頁。
[41] 《世史正綱》卷三二,《元世史》。
[42] 《世史正綱》卷一,《秦世史》。
[43] 參拙作《王學與晚明的師道復興運動》,第202-206頁。
[44] 許誥《通鑒綱目前編·自序》。
[45]顧應祥《人代紀要·自序》。
[46]王洙《史質》卷一,《天王正紀》。
[47] 《史質》卷九七,《道統一》。
[48] 《史質》卷一○○,《道統後序》。
[49] 黃佐《宋史新編·序》。
[50] 《宋史新編》卷末,康大和後序。
[51]薛應旂《宋元通鑒·義例》。
[52]《史質》卷九七,《道統一》。
[53] 《宋元通鑒·義例》。
[54] 《宋元通鑒·自序》。
[55] 參《王學與晚明的師道復興運動》第152-155頁。
[56] 《憲章錄·自序》。
[57] 《四庫全書總目》,卷四八,《憲章錄》。中華書局,1965年,第435頁。
[58] 《明史》卷一九九,《鄭曉傳·後論》。
[59] 鄭曉《吾學編》卷首,鄭履淳序。
[60] 王世貞著,魏連科點校《弇山堂別集·自序》,中華書局,1985年,第4頁。
[61] 《明史》卷二八七,《李攀龍傳》。
[62] 王世貞《讀書後》卷三,《書五代史後》。
[63] 《讀書後》卷四,《書王文成集後一》。
[64] 《讀書後》卷四,《書王文成集後二》。
[65] 參該書導言。
[66] 王世貞《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七七,《書與於鱗論詩事》。
[67] 祝世祿《祝子罪知錄》王世貞序,轉引自向燕南《中國史學思想通史·明代卷》,第285頁。
[68]王畿《龍溪王先生全集》卷四,《答楚侗耿子問》。
[69] 《龍溪王先生全集》卷七,《南遊會記》。
[70] 王畿《歷代史纂左編凡例並引》,載《左編》卷首。
[71] 參錢茂偉《明代史學的歷程》第193頁。
[72] 鄧元錫《論儒釋書》,見黃宗羲著,沈芝盈點校《明儒學案》卷二四,《江右王門學案九》,中華書局,1985年,第566-570頁。
[73] 鄧元錫《函史·自序》,今四庫存目本殘缺。
[74] 李贄《李溫陵集》卷15,《道學》。李贄之學可參《王學與晚明的師道復興運動》第300—310頁。
[75] 《藏書》卷首,梅國楨序。中華書局,1959年,第3頁。
[76] 《藏書》卷首,《紀傳總目前論》,第1頁。
[77] 《藏書》卷三二,《德業儒臣後論》,第544頁。
[78]《藏書》卷二,《世紀總論》,第2頁。
[79] 《藏書》卷九,《大臣總論》,第146頁。
[80] 《藏書》卷首,《紀傳總目後論》,第61頁。
[81] 《藏書》卷三二,《德業儒臣後論》,第545頁。
[82] 《藏書》卷首,《紀傳總目後論》,第61頁。
[83] 程元初《歷年二十一傳·自序》。
[84] 王世貞《弇山堂別集》卷二○,《史乘考誤一》。
[85] 有關燕王起兵之評論,可參高岱《鴻猷錄》卷八,《長驅金陵後論》。後世研究靖難者甚眾,然能明此意者尚寡,不具引。
[86] 朱鷺《建文書法擬·本引》。類此者甚多,不具。
[87] 有關「革除」一說出現之原由,參潘檉章《國史考異》卷四,《讓皇帝》。
[88]朱鷺《建文書法擬·述盛德十條》。
[89] 屠叔方《建文朝野彙編》卷二○,《建文定論》。
[90]朱鷺《建文書法擬·述公議六條》。
[91] 《明史》卷一六一,《宋端儀傳》。
[92] 雷禮《皇明大政記》卷首,郭正域序。
[93] 參《王學與晚明的師道復興運動》第55-113頁。
[94] 黃佐《革除遺事》卷六,《胡廣傳附》。
[95]鄭曉 《吾學編·建文遜國記》。
[96]高岱《鴻猷錄》卷八,《長驅金陵後論》。
[97]鄭曉 《吾學編餘》。
[98]潘檉章《國史考異》卷四,《讓皇帝》。
[99] 《四庫全書總目》卷五三,《奉天刑賞錄》。前引書,第482頁。
[100] 屠叔方《建文朝野彙編》卷末,姚士粦跋。
[101] 參見揭朱鷺《建文書法擬》之《述公議六條》、《述盛德十條》及屠叔方《建文朝野彙編》卷二○,《建文定論》。
[102]屠叔方《建文朝野彙編》卷二○,《建文定論》。
[103]潘檉章《國史考異》卷四,《讓皇帝》。
該文原刊《史與詩:世界諸文明的歷史書寫》(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年),此據作者原稿。感謝鄧志峰先生授權發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