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官令儀
「有的人,小時膽小,後來膽越來越大,」蔣二道,「有的人,少時膽大,長大後膽越來越小,這就是早熟和晚熟的區別。」——莫言《晚熟的人》
晚熟是一個與早熟相對的概念。在中國人的傳統觀念裡,早熟不好,甚至含有一些貶義,如果說誰家的孩子早熟,人家會不高興。
這是因為,被傳統禮教保護起來的中國人,說早熟往往意味著性的早熟,包括過早懂得男女之事和身體上的發育成熟,尤其是對女孩子來說更是如此。若是再好一點,那就是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過早懂事成了小大人,學會了為父母分擔,這便算是誇獎了。
那麼,既然不想早熟,那麼晚熟好不好呢?也未必見得好。在聊莫言新作《晚熟的人》之前,先來看一個85後姑娘的實例。
這位姓崔的姑娘畢業九年,廣漂四年深漂五年,她說:
這九年裡我比同齡人都要成長得更慢,更晚熟,同齡的同學朋友基本都結婚有家庭了,我至今一個人孤獨的生活著。我是一個很單純的人,也可以說是不那麼思維敏捷的人,對很多事後知後覺,考慮事情不夠全面,太直有時候說話容易得罪人。這兩年工作上的不穩定讓我自信心崩盤,感情上遇到過一些人,但始終沒有肯付出很堅定的人,這讓我對未來的路感到恐懼,極度沒有安全感。我的確比同齡人更晚熟,生活節奏更慢,也許以前的我想要的太多,但自己的能力不夠,沒有看清生活的現實和殘忍,不夠努力不夠拼,現在我再沒有時間和青春可以浪費。
這個崔姑娘的事,大約就是一個晚熟的典型。從她的表述裡,可以看出由於晚熟,她畢業後的生活一團糟。在她這裡,晚熟可以理解為後知後覺,虛度了最好的青春年華後,如夢初醒。
那麼也就是說,晚熟不好咯?我們來看看莫言怎麼說。
晚熟的莫言,打破諾獎魔咒力求突破
《晚熟的人》,是莫言的一個中篇小說,也是他最新中短篇小說集的書名。這本書12個故事裡的好幾人,都有晚熟的特質,但具體你讓我說晚熟是什麼,一時也不好說清,我們往下看。
有一種諾獎魔咒的說法,就是說很多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都會陷入一種停滯或無法超越自己的困境。莫言獲諾獎後,有沒有魔咒阻攔暫且不提,反正是質疑和謾罵的聲音就沒停過。
對此,我很奇怪的是,很多在網絡上佔據道德高地的噴子義正言辭、充滿憤慨地謾罵莫言的時候,其實他們根本連莫言的一本書都沒看過。如果你是看過的,再批判,不管對與不對,我會很支持。可惜,這些侃侃而談的評家,認為莫言之所以獲獎,是因為揭了中國人的家醜,迎合了西方的政治觀念和偏見,我不置可否,但若就此而全盤否定莫言和他的文學成就,就太可笑而至於可悲和無知了。
莫言對謾罵他的聲音是照單全收,也不做理會,只安心寫自己的作品。
獲諾獎後,時隔八年,他在《晚熟的人》中,塑造了一個全新的「莫言」,他以「莫言」獲獎後回鄉的見聞、經歷、回憶和變化,串聯起了時代變遷中高密東北鄉的各種人事,個人覺得他寫實和諷喻的功底依然深厚,很多方面有新的突破。
稍微熟悉莫言的人都知道,他以前是被貼了魔幻現實主義標籤的,這從他的成名作中篇《透明的紅蘿蔔》就有很好體現,但如果一個作家被定義為某一種主義,也就限制了他的發展。所幸的是,莫言並沒有被束縛住手腳。
《晚熟的人》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按莫言說,這部中短篇小說集,是他為接下來寫長篇小說做的一個過渡和準備,不過就文學性而言,這部作品並不敷衍,相反有很多驚喜。
莫言小時候是過過苦日子的人,他11歲那年,因鬧革命輟學回了家,在接下來的10年裡,種過高粱、棉花,放牛,割草等,後來參軍,擔任圖書管理員期間,讀了大量文學作品,並開始寫作,在30歲那年,寫出了引起轟動的《紅高粱》。
如果按照從小就懂事,成為一個小大人,30歲就成名奠定文學地位來說,莫言無疑是早熟的,他過早地懂了生活的苦難,過早地看透了現實的殘酷,並將從中觀察到的人性剖析在了作品裡。
可是,莫言自己,卻寧願做一個晚熟的人。他說:
「一個作家,一個藝術家,過早地成熟了、定型了,創作之路也就走到了終點。但我們都希望自己的作品不斷變化,不斷超越自我,這是難度很大的。從這個方面來講,我們希望自己晚熟,使自己藝術的生命力和創造力更長久。」
因此,莫言認為的「晚熟的人」,是「求新求變的人,是不願過早固步自封的人,是對自己嚴格要求的人,希望不斷超越舊我的人」。
這種晚熟自然是好的,「大概我想,晚熟是一個正面的褒義的詞,代表了一種求新、求變、不願意過早的固步自封的這麼一種精神。」
當然,這種求新求變的晚熟,是在已經有成熟的思想和想法,有相對穩定的生活的基礎上的,否則最終只會是無所作為,那就不能叫晚熟了。
以上是莫言的晚熟,是個特例。那普通人的晚熟呢?我們來看看「莫言」發小蔣二是如何晚熟的。
晚熟的蔣二,成了滿血復活的蔣天下
「莫言」成名後,在他家鄉拍攝過《黃玉米》(對應《紅高粱》)的影視基地上,政府搭建起了土匪窩、縣衙門等景觀,他家幾間搖搖欲墜的破房子上,也掛起了「莫言故居」的牌子,儼然成了熱門旅遊景點,每天都有天南海北的人來參觀。
五年前,「莫言」帶著一位法國朋友去看自己舊居,就見到了自己的髮小蔣二。
蔣二原本叫蔣天下,但在階級鬥爭的年代,關聯到蔣介石,這個名字能演繹出嚇人的結果,無奈最後就只得改名為蔣二。
蔣二原本是個愣頭青,是村裡出名的傻子,可多年沒見,居然讓「莫言」刮目相看了。
「莫言」早就聽說蔣二借著他獲獎的機會發了財。村裡人說:
你看蔣二,真是財運來了擋都擋不住。他先是在舊居旁擺攤,賣你的書,然後又兼銷當地土特產,什麼剪紙、泥塑、草鞋、木雕……
而且,在大家都沒反應過來的時候,蔣二又低價買下「莫言」舊居旁邊的一塊窪地,迅速蓋起了五間新房,在舊居和新房之間搭了十幾個攤位,出租費每年也有數萬塊錢。
說到這裡,我想起了紀錄片《文學的故鄉》裡,賈平凹和他發小高興的事。高興曾經是一個進城拾荒的人,後來賈平凹以此為原型寫了一部小說《高興》,被拍成電視劇火了之後,高興也藉此擺脫了拾荒的命運,回村裡開起了農家樂等產業,發了財。
因此說,蔣二的事情是可信的。幾十年前,蔣二腦子曾經出現過一點兒問題,村裡都把他當傻瓜看待,但事實證明,他是村裡最精明的人,以前只是裝傻。
蔣二和「莫言」小的時候,都在隊裡幹活掙工分,村上的蛟河農場改為生產建設兵團獨立營後,來了500多個青島市的知青。他們每周六晚上,都會在球場上放一場電影,這對「莫言」蔣二他們的誘惑實在太大了。
於是,每到周六,一等隊長下令收工,「莫言」蔣二等就抓起一塊乾糧往農場跑,去蹭電影。城裡來的知青自然是瞧不上這些農村青少年的,久而久之,矛盾一觸即發。
村裡最調皮搗蛋的青年常林,身高馬大,家裡是貧農,出身非常好,無疑是那個時代的驕子,平常愛胡作非為,「莫言」和蔣二隻是跟著他混的不起眼的小嘍囉。
常林在看電影時,愛放臭屁,還愛嗷嗷亂叫地評論電影,這引起了知青們的憤怒,終於一場決鬥在所難免了。
常林自告奮勇地選擇一對一單挑,他要和知青中曾是體校練家子的單雄飛一決高下。
常林自稱是滾地神龍蔣啟善的徒弟,二十四招滾地龍拳他只學會了兩招,和單雄飛打到最後,常林使出滾地龍拳中的鴛鴦腿,將單雄飛踹到在地。
常林的師父蔣啟善,就是蔣二的爺爺,外號蛐蟮,村裡人都很敬他,一是因為他有一身武功,二是傳說他曾赤手空拳打死了一個日本兵,還奪了一支大盒子槍。
再後來,小時候膽子最大的常林,居然喝百草枯死了,單雄飛則拜了蔣二的爺爺蔣啟善為師,學會了二十四招滾地龍拳,而其中變化最大的,卻是蔣二。
蔣二發了財,也終於揚眉吐氣了,他不許人們再叫他蔣二,又恢復了原名——蔣天下。
蔣二對「莫言」說:
大哥你們都說我裝傻,其實我不是裝傻,我們老蔣家的人有個特點,那就是:晚熟!當別人聰明伶俐時,我們又傻又呆;當別人心機用盡漸入頹境時,我們恰好靈魂開竅,過目不忘、過目成誦、昏眼變明、禿頭生毛,我就是個例子。
蔣二不僅變成了能說會道的土豪級人物,而且還成了高密東北鄉地龍文化公司的蔣總,把單雄飛聘來當武術指導,把其女兒單舒拉聘來當秘書,推廣他的滾地龍拳和地龍酒。
五年後,「莫言」領著日本作家朋友鶴田澤慶到高密東北鄉來參觀時,蔣二熱情地招待著:
我們坐著蔣二的豪華轎車在景區裡兜了一圈。縣衙、土匪窩、燒酒作坊等景觀從車窗外閃過。
不過壓軸好戲,是蔣二整的一個「高密東北鄉首屆滾地龍拳國際擂臺賽」,蔣二不僅突擊讓「莫言」上臺講話致辭,還導演了一出滾地龍拳正宗傳人單雄飛和前來尋仇報復的小日本渡邊一郎的生死大戰。
比賽時,蔣二的秘書單舒拉在一邊激情高漲地解說著,說滾地龍拳是蔣二爺爺蔣啟善,觀察螳螂和蛐蟮(蚯蚓)大戰時突發靈感創造的。同時,單舒拉還煽風點火,煽動觀眾的情緒和民族仇恨,大有霍元甲大戰日本武士的感覺。
擂臺上的單雄飛和渡邊一郎,也是拼了命地往死裡打。不明就裡的「莫言」還以為這都是真的,讓蔣二喊停。可原來,這一切,都是蔣二導演的好戲,「渡邊一郎」其實是常林兒子扮演的。
最後,自然是滾地龍拳大勝,恍然醒悟的「莫言」,也只得感嘆自己的「晚熟」。
不過一天夜裡,「莫言」突然接到蔣二的電話,蔣二哭哭啼啼地說,擂臺和滾地龍拳展覽館被推土機推毀了,理由是「非法用地」。
「是不是真的非法用地?」我問。「這事怎麼說呢?」他哼哧哼哧地說,「說非法就非法,說合法也合法……這地方是上世紀六十年代劃出的『滯洪區』,可河水斷流已經三十多年了……」「繼續晚熟吧!」我撂下電話,摸回床去睡覺。
這就是晚熟的蔣二的故事,從裝傻充愣到人精,從蔣二到蔣天下,我們看到了大部分普通人在時代巨變中一夜暴富的事跡,但蔣二這種投機取巧暴發戶式的成功,並不是莫言喜歡和提倡的晚熟,因為在他的文字裡,隨時都能感覺到諷刺的意味,不得不說,莫言是諷喻現實的高手。
小結:
何為晚熟?像開篇85後崔姓姑娘,她大學畢業後吃了不少苦,尚沒有成家立業,按說這是因為曾經心智、思想包括性格的不成熟,沒有謀劃好自己的人生,才走了很多彎路,這種晚熟,我想是大多數人的晚熟吧!這種晚熟,有時候其實並沒有什麼不好,畢竟平平淡淡才是真,才是普羅大眾的生活。
再高一個層次,莫言想要的晚熟,是不要過早地定型、定性,不要讓自己活在自己的舒適域裡,任何事,不管有多大成就,都要保持上進心,力求突破,這種晚熟,當然是該提倡的。
而蔣二的晚熟,則有些模糊和迷茫。他暴發戶式地成功,自然是不可取的,但蔣二善於抓住機會,就像他說的「人走時運馬走膘,兔子落運逢老雕」,他雖然為人變得圓滑和善於逢迎,變得俗,但對社並沒多大危害,怕就怕那些伺機鑽營取巧,為了自己的成功危害他人的人,這種人的晚熟,我看還是少一點吧,最好不要熟才好。
於歷史中見天地,於文化中見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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