騷動的鄉村 長篇小說連載 第一部上卷 楊新明著
01 又是一年的大年三十。因為過的是趕年,吃過團年飯後已是凌晨兩三點,大家才各自回房去睡覺,早上起來的時候,就已經是小中午了。香蘭把團年時吃剩下的飯菜熱了一些,一家人隨便吃了點,就算吃過早飯和中飯了。
大年三十這天陽光燦爛,氣溫
暖和。香蘭收拾完碗筷後,就出了廚房,準備帶著弟妹們到牙牙家裡去看看。但家和與家遠兩人正在屋前的塔裡打紙板,正玩得起勁,所以不願意去。
「你們倆要是不去,到時牙牙要是給了我們壓歲錢,你們不要說大姐沒叫你們去啊。」香蘭故意對兄弟倆這樣說。說完也不管他們,就帶著芝蘭,春蘭兩個妹妹往牙牙家的方向走去。
「我們還是去吧?」家和聽了大姐說的話,幾個姐妹真的到牙牙去了,便對家遠看著以商榷的語氣和他說。
「好吧。」家遠最終同意了。
「大姐你們等下我們。」家和兩兄弟忙把各自的紙板收起來,去追趕大姐她們,一邊追一邊叫,「大姐,你們等下我們。」
此時,牙牙正獨自一人在自家的火坑旁一邊烤火,一邊打瞌睡。
牙牙今天年沒有接受兄弟兩口子的邀請到他們家裡去過年,而是堅持一個人在自己家裡團年。雖然是一個人在家裡團年,但她還是按照當地的習俗,早早地弄了團年飯。等到半夜一過,就在門外放了一小掛鞭炮,然後關了門,在餐桌上祭奠祖先,再祭奠丈夫和兒子。這時她的心裡很傷感,雖然是過年,她仍然忍不住哭了。哭過之後,就坐了下來,喝了一點酒,吃了一點菜,最後吃了一點米飯,團年飯就算是吃完了。她簡單地把桌子上收拾了一下,就起身來到火坑旁坐下,喝著茶,烤著火,打起瞌睡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牙牙在迷迷糊糊之中被周圍人家的鞭炮聲驚醒了,扭頭對窗戶看看,見天色已經大亮,就從火塘旁站起身,準備將家裡亂七八糟的東西收拾乾淨。因為明天就是新年了,按照當地習俗,在新年的初五以前,家裡的東西包括垃圾都是不能隨便往外扔掉的。
牙牙起身剛打開廚房門,就聽到了一群孩子說話的聲音從屋後傳來,其中好像還有香蘭的聲音。她在心裡想:莫非是這群侄兒侄女來了?便從出了廚房門,往屋當頭的方向走去。剛轉過廂房的屋角,真的就看到香蘭帶著她的弟妹們,一齊朝她的家裡走過來。
「牙牙,牙牙,拜年了,拜年了。」孩子們眼睛尖,老遠就看到了牙牙臃腫的身影,便一起快活地朝著牙牙叫喊。
這些侄兒侄女的到來,一時就讓牙牙的家裡增添了很多的熱鬧氣氛。
「大家到火坑屋裡去烤火吧。」牙牙高興地對孩子們說。
「我們就在外面坐吧,」孩子們一齊回答,「今天天氣好,外面暖和得很呢。」
「到外面坐也要得。」牙牙聽了也不勉強孩子們,就把椅子一把一把地從屋裡搬出來,讓孩子們坐;又把一些零食拿出來,放到墩子上面要孩子們吃。孩子們見無非就是一些糖塊和橘子之類的東西,在家裡吃得多了,也就沒有人去動它。
牙牙陪孩子們坐,但只有香蘭和芝蘭兩人坐得下來,那兩個小的,仍然去玩他們在家裡還沒有玩夠的紙板。春蘭獨自去跳橡皮筋。
「你們家都團年了?」牙牙和香蘭芝蘭寒暄,顯然是沒話找話,明知故問。
「早就團了,「香蘭看了看一眼牙牙回答,「十二點一過就團了呢。」
「這麼早哇。」牙牙故作驚訝。
「是的。」香蘭再次肯定地回答。
「你伯伯媽媽他們呢。」牙牙問。
「他們在家裡烤火呢。」香蘭回答。
牙牙和香蘭閒聊的時候,芝蘭沒有插話,她坐椅子上,很文靜,聽著牙牙和大姐閒聊。
「牙牙,」這時,香蘭像是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來似的,眼睛看著牙牙問,「今年你怎麼不和我們在一起團年了呢?」
「哎,」牙牙不好在侄女兼女兒的香蘭面前說實話,只是解釋說,「你們家裡人多呀。」
「往年我們家不是也像今年一樣人多嗎?」香蘭不信再問。
「哎,」牙牙嘆了氣說,「往年是往年,今年是今年啊,今年與往年不一樣呢。」
「有什麼不一樣的呢。」香蘭繼續問。
牙牙聽了不好再回答。實際上,今年牙牙不去在兄弟家裡團年,倒不是真如她所說的,是因為兄弟家裡人多。她是想,自己也是一戶人家,雖然只有自己一個人,年過得有些冷清。但她也不能老是年年在兄弟家裡過年啊。同時,她也想以此形式,向兄弟一家人傳遞一個信息:你們如果要是體會我這個當牙牙的年過得冷清,你們就早點同意讓香蘭住到我家裡來吧。但這個意思她不好意思明說,只能以這種委婉的方式間接地告訴她的兄弟一家人。
香蘭似乎多少理解了牙牙的心思,但不好點破,就不再繼續追問牙牙沒到她家去團年的原因了。
「牙牙今年塘裡的魚多不多呢?」香蘭換了一個話題又和牙牙聊起來。
「不是很多。」牙牙回答,「年前我叫人在塘裡放了一些魚苗,年把時間吧,想來也長得不是很大。倒是前年起魚的時候,因為沒有放水,可能留下來一些,現在可能比較大了。好多人打它的主意呢。因為我看得緊,可能還在魚塘裡。今年過年,我都捨不得動它。我是想,等到了正月十五,唐家不是就要來看人家了嗎?到那時把水放了,把大魚小魚一起弄出來,好多碗菜。」
「哦。」香蘭隨口回答,「要得。」
香蘭和牙牙閒聊著,也沒有一定的主題,但想不到牙牙東聊西聊,還是聊到她的婚事上去了。香蘭覺得牙牙把看人家這件事看得過於沉重,便不想和牙牙再閒扯下去了。
傍晚的霧靄,已在牙牙屋場的周圍開始降臨了,遠處山巒的身影漸漸開始變得模糊。
「都打霧浪子了,」香蘭站起身對牙牙說。香蘭說的霧浪子,是當地的方言,就是霧靄的意思。「我們現在要回去了呢。」
「吃了晚飯再回去吧?」牙牙說的明顯是客氣話。
「媽說了,」香蘭回答,「晚上要給先人們送亮呢。你也要送啊。我們還是回去好呢。」
牙牙見香蘭說得很有道理,也就不再說客氣話了。
「來,」牙牙見侄兒侄女要走,忙進到屋內去了一下,然後出來笑著告訴他們,「孩子們,這是牙牙給你們的壓歲錢。牙牙今年窮,只能打發這麼多了。」
牙牙一邊說著,一邊就把拿在手裡的散錢,除香蘭外,幫孩子們每人給了兩塊。
「牙牙今年怎麼不給大姐給壓歲錢了呢。」家和很好奇地看著牙牙問。
「香蘭已經是大人了,」牙牙對家和笑了笑解釋,「牙牙就不給她壓歲錢了。」
家和對牙牙的回答似懂非懂,但不再繼續追問。
「你給牙牙當了一回丫頭,但牙牙窮,不能讓你穿金戴銀,對不住了。」牙牙一邊很歉疚地對香蘭這麼說著,一邊把剛才從屋裡拿出來的放在椅子上的一個裝著衣服的塑膠袋子拿起來給把香蘭,「牙牙幫你買了套衣服,你現在拿回去先試試吧,等到了正月十五那一天,雲傑帶人到家裡來看人家的時候,你再穿上吧。」
香蘭聽了牙牙對她說的話,心裡感動,便對牙牙看了看,伸出手,把裝衣服的袋子接過來提在自己的手上,然後就帶著兄弟妹子們,順著牙牙屋後的林間小路,回自己的家裡去。
夜幕已經開始籠罩山間的小路,香蘭姊妹們聽到有鞭炮聲在山野四周不斷響起,知道這是各家各戶的人,正按照當地習俗,在自家已經死去了的先人和親人的墓地燃放鞭炮,祭奠他們的亡靈。忙帶著弟妹們,加快腳步,急速朝家裡走去。
02 這天早上吃過早飯後,高一凡見孩子們都到牙牙家裡去了,便給老婆覃桂蘭打了一聲招呼,就獨自向毛舅的家裡走去。這是高一凡多年的老習慣了。一來是郎舅關係好;二來是兩家住得近來往方便。
「毛和尚。」高一凡很快來到毛舅屋外,見毛舅正拿著一把斧頭劈柴,就叫了一聲他的綽號。
「高姑爺來了?」毛舅一聽就知道是高一凡來了,就停止了劈柴,起身向高一凡打招呼。然後放下拿在手裡的斧頭陪著走進自己家裡去。兩人在火坑邊的椅子上坐下來邊烤著火喝茶邊閒聊。
兩人很自然地聊起了年前村裡召開村支兩委會討論處理二三四組與園藝場土地糾紛的情況。
「高姑爺,對這件事,你是怎麼看的呢?」毛舅簡單地把開會的情況給沒有參會的高一凡說了說,然後問。
「這件事,」高一凡想了想回答,「年前村裡的滕書記和張主任到我家裡來,特意和我扯過這件事。但我說這件事我不好說,因為我就是這幾個組裡的人。說不退吧,不行;說退吧,也不行。左右為難,所以我建議他們還是開個村支兩委會,慢慢地商量這件事怎麼處理吧。現在商量出這麼一個處理結果來,也是可以理解的呢。」
「是能夠理解一些。」毛舅看著高一凡附和,「但我回到組裡一傳達,組裡的這些人就吵翻了天。首先怪你,因為那時你雖然沒當大隊長了,但說話還是有影響力的。因為你不反對,所以才弄成現在這個樣子;再就是怪我,認為我在村裡開會的時候,爭取不力。哎,你看,這事弄得。」
「這事怎能怪我呢?」高一凡聽了很氣惱,「搞園藝場時,騰明山和張立軍兩人是徵求了過我的意見。但我也向他們提出了我的建議,要他們在安排勞力時,照顧一下被佔土地的幾個隊的人。但他們並沒有按照我的意見去做。我有什麼辦法呢?再加上當時大隊建園藝場無償佔用的土地,又不是什么正田正地,而是一片荒山呢。要是正田正地,豈有不減上交的道理?」
「雖然你當時給村裡提出過建議,」毛舅看了看高一凡說,「但組裡的這些人就是不依不饒。特別是劉明清爺父子倆鬧得兇。劉明清的小兒子劉曉源還曾經帶著一幫人,扭了廣播室的鎖,在廣播裡發表要村裡退回園藝場土地的煽動性講話。組裡的這些人說,不管怎麼說,村裡的園藝場是佔用我們二三四隊的土地建成的。現在搞了責任制,如果不趁這個機會要回來,以後就像中國丟給俄羅斯的國土,永遠也不可能要回來了呢。」
「他們還說,」毛舅說到這裡,苦笑了一聲,「這件事壞就壞在你我兩個人的手裡,還說我們是李鴻章,是賣國賊呢。」
其實,組裡的人並沒有說毛舅是賣國賊,而只是說高一凡是賣國賊。但如果現在只說高一凡一個人是賣國賊,他知道高一凡的火爆脾氣,怕他聽了起火,便故意把自己也放在賣國賊的裡面,好讓高一凡覺得做賣國賊也有個伴,心裡好想一些。
高一凡聽毛舅說的話,心裡便果真來了火,氣惱地說,「什麼賣國賊,碰她娘的鬼了呢。」但高一凡說過這句冒火的話之後,便不再作聲了。因為他覺得二三四隊的土地當時被大隊園藝場無償佔去,客觀地說他還是有些責任的。因為以他當時的身份,要是堅決反對,可能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
「我又不是劉伯溫,」高一凡還是感到委屈,沉默一會後,幽幽地自我辯解說,「前知五百年,後知五百春?誰曉得後來的情況會發生現在的這個變化?如果曉得,當時大隊搞園藝場佔用我們上片幾個隊的土地時,又有哪個人出來放了個屁呢?」
「過去了的事就不要說了吧。」毛舅安慰高一凡,「現在怎麼要回來才是正事。看來光向村裡提出來,可能是要不回來了,他們人多勢眾呢。況且滕書記和張主任也不是我們這幾個組的人,不會為我們這幾個組說話。我現在就是不知道,現在鄉政府的領導們對這件事是什麼態度呢?」
高一凡沒有回答。他的菸癮來了,開始用手在袋子裡摸煙。
「我這裡有煙呢。」毛舅知道高一凡的意思,忙拿起旁邊椅子上放著的一盒煙對高一凡說。
但高一凡已從口袋裡把煙摸了出來,倒給毛舅裝了一支,然後叼一支在自己的嘴上點燃吸了一口。
「這個我現在不知道呢。」高一凡回答毛舅的問話,「等上了班,我去找司法所的人諮詢一下後再答覆你吧。」
「這個土地,要是不在我們手裡要回來,上片這幾個組的人,會永遠罵我們兩人是賣國賊的。」毛舅感嘆,有意刺激高一凡,「罵我不要緊,我不過是個平頭百姓,姑爺你可背不起呢。」
高一凡雖然不做聲。但看得出他的內心是很不平靜的。和毛舅又默默坐了好一會,心情鬱悶,不願再聊其它的事,就站起身要回自己的家裡去,毛舅要留他喝一杯了再走,但他現在已經沒有了喝酒的心情,就拒絕了。然後從毛舅家出來,順著屋前的田埂路,悶悶不樂地回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