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已經被拆除十年了,只留下十幾條黃花松的房梁。經過歲月的侵襲,那黃花松已經在看不出原本的模樣,像是風燭殘年的老叟佝僂著脊背。
我對老屋的記憶已經模糊了,想來的的都是些碎片。我記得老屋的外牆正門面抹著水泥,油氈紙的房頂幾年就得補一次。我記得老屋是土坯蓋的三間房,兩道土牆將屋子裡分成三等份,推門進來的就是廚房,東西兩側是臥室。
小時候,我跟奶奶坐在老屋的窗臺上,奶奶曾經說,老屋曾是整個村子裡最好的房子。只是歲月流逝中,曾經的最好慢慢變成了最差,再後來成為了回憶中無法磨滅的一頁。
奶奶在世時,住在老屋廚房東側的臥室裡,一進屋就是奶奶養的盆栽。奶奶是個極其乾淨的人,屋子炕上地下每日要灑掃幾回才滿意,就連花盆也是如此。
奶奶的盆栽琳琅滿目,品種各異,有春日開的朱頂紅和仙人箭、有夏日開的月季和蝴蝶梅、有秋寒時綻放的九月菊,還有日日開的鳳仙、蟹爪蘭。奶奶曾經指著一盆燈籠花,摸著我的頭對我說:「你是小巧玲瓏的燈籠花。」
那時候的我不過五六歲,大頭細身子,確實與燈籠花幾分相似。只是時過境遷,說這話的人已經離去十餘年了,曾經「小巧玲瓏的燈籠花」也日漸豐腴,成了巧匠手下團團圓圓的紅燈籠。
奶奶的盆栽佔滿窗臺尤不及,一個不足一米高的小櫃做的碗柜上也是堆滿,花盆佔了電視的位子,電視就往一旁挪一挪。若是冬日,那些金貴著的喜溫植物便放到炕上。
奶奶的炕上,總會有兩三個枕頭高的小板凳,上面裹上奶奶親手做的小墊子。若是累了,可以枕藉,若是做些剝豆之類的家常,剛好拿來坐下。
我曾扳著那小板凳來到院裡,攤開一張紙放在窗臺,在正門前的菜園子裡尋找到正在忙著蒔弄園子的奶奶,讓她教我畫畫,教我寫「福」字。我曾坐在窗臺上畫了紅領巾,拿著本子來到奶奶的身邊,讓她放下手中的活計,教我寫「紅領巾」三個字。我也曾在老屋裡一點點長大,也因小事和奶奶在院裡爭吵,只是有些事情當時渾然不覺自己錯了。
奶奶的手巧,針線活從不落下,攢下的碎布條,細細密密的縫著,沒一會子就成了一個極其好看的衣衫。她平素極為節儉,鮮少自己添置新衣,若是衣服舊了磨壞了,就裁剪一番,一針一線的改成一件新式樣。
奶奶的衣櫃裡,珍藏著一把香草。那把香草來歷她曾說過,似是在遠嫁林場的大姑的婆家拿回來的,當時我尚年幼,完全沒有記得清楚。有一日,她找來花布,裁剪一個香荷包給我,奶奶把那種香荷包叫做「裂嘴荷包」。那時我年幼,只覺香草很濃的藥味,絲毫聞不出來香氣,坐在炕上把荷包向奶奶的針線笸籮裡一扔,便再也拿不出來。
如今年紀漸長,聞來那味道只覺沁人心脾。某一端午時在路邊聞到了香草的味道,前去攤買來,回到家裁剪著「裂嘴荷包」,只是絲毫尋不見那時的感覺,像是心頭少了點什麼。
待到一個荷包做成,卻是潸然淚下,驀然間才發現,原來心裡真的少了一些東西。那沁入心脾的,不僅僅是香草的藥香,還有記憶深處曾經被某個人給過的愛。
我最喜愛的是老屋的後牆上有一扇小窗,不足一米高,一尺來的寬度,窗框是木頭的,窗扇也是木頭的,沒有玻璃。我曾來去於其中,任屋內後園之間穿梭。三五歲時的某一春日,奶奶種的水蘿蔔方才手指般粗細,貪吃的我便時時刻刻惦記著,不一會子便去拔了一根。不出半晌,小園內的兩壟水蘿蔔剩不過半。
到後來,老姑生了表妹,便成了我們二人穿梭其中。
若是到了夏天的時候,坐在炕上,推開那扇窗就能看見奼紫嫣紅的一片花海,好不熱鬧,那是奶奶種下,我的奶奶是一個愛花之人,滿屋子盆栽已不能滿足,庭院內自然也不閒著。
那些花中當屬大麗花長勢最為豐滿,卻也最為嬌貴難養。大麗花是不耐寒,每年秋日一到,花也殘了葉也枯了,便要將那球狀根莖從泥土裡「起」出來,陰乾數日後,放到短土牆旁的窖裡存起來,待到隔年春來再種下。
那口窖也是有年頭的,在我記事以來它就存在著。那時候的農村沒有現在這樣便利,沒有冰箱的人家,地窖乃是極好的保鮮工具,譬如土豆、蘿蔔之類的越冬蔬菜,放在窖裡存到來年開春也不腐壞。
夏天買來的大西瓜放進去不出一宿,就冰冰涼的,夏天吃來很是解渴。十三歲那個夏天,西瓜特別便宜,五元錢能買十一個,每次我都是和奶奶和著買,她三元我兩元,她六個我五個。暮春初夏之時,奶奶採來的水芹菜也會放在窖裡。
水芹菜是奶奶喜歡的野菜,包了包子味道極其鮮美。幼時的我,曾經挎著個小筐,跟著奶奶去野湖邊上採水芹菜。那時候奶奶與我說,在她小時候鬧糧荒,這野菜幫了多少活了下來。
奶奶還說,她有一個弟弟得了傷寒,她就天天在家哄著,後來終是一病不起早夭了,那一年奶奶才九歲。
她說她記著弟弟在她懷裡的溫度,卻記不清楚弟弟的樣子。當時的我聽了這話,眨巴著眼睛,卻也很難理解。直到奶奶去世,我才知道什麼叫做「死亡」,那是一件極其可怕又無奈的事情。
奶奶家的地窖,像極了一個神秘的法寶,不僅為我們貯存果蔬,還為奶奶養的大白鵝存過糧草。奶奶家的窖與老屋隔了一個雞窩,那裡養著大白鵝。奶奶是喜歡養鵝,她說「鵝是大牲口,長起來後不容易有病」。有一次奶奶殺了一隻鵝,燉了一鍋,可是解了饞了。
我記得,那些鵝都是在春日買的鵝苗,奶奶經常趕著鵝到野外吃些野草,我曾與她一併趕鵝于田野,折了野花兀自欣賞著。後來不知什麼原因,奶奶便不再趕鵝出去了,那地窖便存了許多爺爺出去割回來的野草。
那口窖後來隨著老屋拆除,也填平了,有些事情似是隨著似是地窖一般被封了。
許多時候許多事情都未曾察覺,待到發覺時卻為時已晚,就像那老屋。我曾不止一次的嘲笑他的古老,絲毫不覺它的哪裡可愛。
到後來住在老屋裡的人去世了、搬走了,漸漸的荒了,更覺得它礙眼。完全沒有想過,老屋也曾是個「新屋」,牆壁、窗戶,一切的一切都是嶄新嶄新的。奶奶和爺爺,曾經帶著一群子女生活在那裡,那裡見證了一家子的喜怒哀樂,它有一個美好的名字,叫做「家」。
再後來,老屋老了,在歲月的腐蝕下,老屋漸漸成了風燭殘年樣子,好似時光總蹉跎了誰的歲月。奶奶和爺爺也老了。
後來爺爺和奶奶相繼重病,被父親接到家裡贍養,剩下老屋獨自在風雨中堅挺。
後來的後來,奶奶過世了,老屋也終究沒能熬過歲月的摧殘,牆倒屋塌。那曾經充滿歡聲笑語的老屋,那見證了三代人成長的老屋,就那樣沒有任何預告的倒了,成了一片廢墟。很久以後,當我站在廢墟被拆除清理後的平地上,那一刻驀然間發現,原來那從未在意過的老屋裡,竟留存著曾經多少的美好。
前不久,已經入春的哈爾濱卻下了一場大雪,一個人走在冰雪之中,眨眼的時候,恍惚有種已是深秋的錯覺。忽然覺得自己仿佛走在老屋拆除之前的那個深秋。
那天,夕陽已經沉入地平線之下,在天空與大地的交匯處,殘留著一抹橘黃,一陣風過,雖是晴夜卻莫名其妙的飄起白雪,和著秋風瑟瑟落下。
暮色之中,周圍的一切都看不清楚,我於老屋之前兀自徘徊,呼著白氣望著夜色朦朧中的老屋,殘破的老屋早已人去樓空、牆垣坍圮,那簷下的一窩燕子也不再歸來,忽然眼前浮現著出一幅幅曾經的畫面。畫面中記錄著,被歲月雕刻的時光中,那些有關老屋的故事,也記錄著奶奶一家子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