騷動的鄉村 長篇小說連載 楊新明著
01 這天上午吃過早飯後,毛舅就在自家堂屋裡,召集組裡各家戶主開會,商量怎麼應對鄉政府派工作組到村裡來做徵購糧交售工作的事情。
自從責任制施行以來,毛舅就很少召集組裡的村民們開會了。現在都是一家一當的,生產上的事情,再也不需要他這個當組長的人來安排和要求了。所以,很多時候,開會也就沒有必要了。
但現在,他覺得很有必要召集組裡的各家戶主來家裡開會。因為這次會議關係到各家各戶最直接的利益,實在是太重要了。
「今天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和大家商量。」等各家戶主陸續到齊後,毛舅就一臉嚴肅地開門見山地告訴大家,「鄉裡派的工作組到我們村裡了。即是來調查了解村組之間在園藝場的土地糾紛問題,也是來處理我們二三四組沒有完成徵購糧上交的問題的。組長就是鄉黨委副書記向延吉。」
「昨天向書記在村裡跟大家見面的會上說,」毛舅對大家看了一眼,往下接著說,「雖然現在實行了責任制,但村裡的集體經濟還是要鞏固,這是符合中央的文件精神的。因為和村裡園藝場有土地糾紛就聚眾鬧事,抗糧不交,這種行為是要堅決打擊的。聽向書記說這話的口氣,好像是來者不善呢。在這種情況下,村裡園藝場所無償佔用我們幾個組的土地還要不要呢?如果要,我們怎麼要呢?如果要不回,徵購糧還交不交售呢?對這些事我覺得有必要給大家通通氣並和大家商量,大家有什麼想法現在就說一說吧?」
毛舅把開會的意圖說清楚了後,就勾著頭,卷了一支喇叭筒煙叼在嘴裡點燃,一邊抽一邊等待著大家的發言。
來開會的各家戶主,聽了毛舅所說的開會的意思,會場上的氣氛一時就變得有點沉重。大家喝茶的喝茶,抽菸的抽菸,但就是沒有人作聲。
毛舅知道大家都在思考,便耐心的等待著。
終於有人開始發言了。這個最先發言的人是老村民劉明清。
「村裡的園藝場無償佔用我們幾個組的土地,這是不爭的事實。」劉明清頭戴單帽,身披一件舊棉軍大衣,口氣強硬地開口發言,「就是工作組來了,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如果村裡不把園藝場無償佔用我們組的土地退回來,就是不交售徵購糧,難道工作組就不講道理了嗎?」
「這個問題,我們是要做認真地考慮呢。」一個姓高的老村民手捻長鬚,無不擔憂地發表自己的看法,「既然派了工作組來,說明上面對這件事很重視,問題就嚴重了。我們現在要考慮的是工作組來了,會對我們採取什麼樣的措施,這個問題要是不搞清楚,就不知道下一步我們究竟該怎麼走呢。大家覺得呢?」
開會的各家戶主,覺得這個姓高的老社員講得很有道理。一時面面相覷,堂屋裡又陷入一陣少有的沉寂。
「怕什麼呢?」隔了一會兒,以前在生產隊裡當過會計的張勝強張胖子開了口,「這個我見得多了。還不就是老一套?開會呀,調查呀,一家一戶做工作呀,到了黔驢技窮時候,抓幾個帶頭鬧事的人那等等。除此以外,還有什麼別的措施嗎?我看是沒有了呢。」
「他們還敢抓人?」下巴前突的村民看著張勝強提出疑問,「現在又不是搞『文革』的時候。」
「這個可說不好呢。」姓高的老村民擔心地說。
「為什麼說說不好呢?」下巴前突的村民反駁說,「抓人總要有足夠的理由吧。」
「難道理由還不充足?」姓高的老村民沒好氣地白了下巴前突的村民一眼,「破壞集體經濟,抗糧不交,要說有多嚴重就有多嚴重呢。」
大多數村民覺得姓高的老村民說的話很有道理,一時就有了沉重的心理壓力。心想:是啊,要是真抓人了事情就很麻煩了。大家這麼一想,又不作聲了。毛舅的堂屋裡,又變得沉寂起來。
「大家也不要只是從壞的方面著想呢。」等了一會,有位姓向的村民反向思維,從另一個角度提出了自己的想法,「我認為也可以從好的方面想想呢。說不定工作組的人來了是件好事,要是他們把情況了解清楚後,說不定會動員村裡把園藝場無償佔的我們幾個組的土地退給我們呢。」
「這個可能性有,但非常小的,」下巴前突的村民不大同意姓向的村民的這個說法,「剛才毛舅不是說了嗎?向書記說的,村裡的集體經濟要鞏固呢。既然集體經濟要鞏固,你想還能把園藝場無償佔用的土地退給我們?退給我們了集體經濟還怎麼鞏固呢?」
「我說的這種情況也不是不可能出現的。」姓向村民的堅持自己的想法,「大家別不信。前面有人說得好,現在又不是「文革」,還敢亂抓人?況且靠抓人也解決不了問題呢。我想他們說不定會採取一個折中辦法。就是不把土地退給我們,也會給我們被佔土地的幾個組一些經濟補償呢。」
「 這個說不定還真的有可能呢。」有幾個村民顯然是被姓反向的村民的說法說服了,發言表示贊同他的這個說法。
這天毛舅召開的這個戶主會,就在大家反反覆覆的爭論中進行著,連續開了好幾個小時。
毛舅聽了眾多村民的說法,思路就漸漸地清晰起來,心想:現在是自己說話的時候了,便掐滅手中的菸蒂,扔在地上,開口開始總結。
「剛才大家都說了很好的意見。」毛舅以肯定大家的發言開始,然後綜合大家的發言,提出了自己的想法,「我看這麼吧,工作組來了,對我們來說,可能是好事也可能是壞事。無論好還是壞,我們都得做相應的準備。如果村裡把園藝場所無償佔用我們的土地退了回來,這當然是最好不過的了。但我估計,這種可能性暫時還很小。但給我們一些補償的可能性還是有的。如果補償了,我們就要迅速地完成交售徵購糧的任務;否則,那我們就不交售徵購糧。他們要是抓人,就抓我好了。我是組長,這個責任我來擔,與大家沒有多大關係。你們看這樣,好不好?。」
「你放心好了,毛舅。」來開會的各家戶主聽了毛舅的總結,為毛舅敢於擔當的胸襟而感動,紛紛表態說,「真要抓了你,我們都陪你去坐牢就是了。」
「大家放心,牢肯定是不會去坐的呢。」毛舅聽了在欣慰之餘,以肯定的語氣安慰大家說。
戶主會散了,戶主們先後起身離開毛舅家的堂屋回自己的家裡去,大家一邊朝外走,一邊還在小聲地議論著。毛舅站在屋簷下的臺階上,目送著各家戶主倆開自己的家,心裡若有所思。
02 冬天,節氣已過霜降。早晨的空氣凜冽,原野中的衰草上,凝結成了一層白色的霜。雖然太陽已經從東邊的天際慢慢升起,毫不吝嗇地潑灑著把它的光和熱,但由於吸熱原理的作用,反而讓氣溫變得更低了。
離高家屋旁不遠處,有一條順著山勢流淌的小溪,人們為了方便利用溪水洗衣洗菜等,在小溪裡築了一條滾水壩,把溪水積蓄在水壩裡,水面上煙霧蒸騰,遠看就像是裝了一溪燒開了的水。但實際上溪水的溫度是非常寒冷的。那些蹲在水壩裡洗衣物和蔬菜的農婦和少女們,她們的手仍然被看起來好像是很暖和的溪水凍得通紅通紅。
芝蘭在家裡吃了早飯後,便到水壩處去洗衣服。因為家裡的人多,要洗的衣服也就多,所以在水壩裡洗衣服的時間就有點長了。
「二姐,」芝蘭正專心致志地洗衣服,突然聽到身後有熟悉的跑動的腳步聲,接著就聽見妹妹春蘭叫她的聲音。便扭過頭去看,就看到春蘭氣喘噓噓地往溪邊跑來,老遠就對她說,「家裡來了客人了,伯伯要你趕快回去呢。」
「來了什麼客人呢?」芝蘭拿著未洗完的衣服站起身來,看著春蘭疑惑地問。
「好像是幾個校長呢。」春蘭回答。
「幾個校長?」芝蘭沉吟著,然後交代春蘭,「你接著把剩下來的衣服洗完吧。我回去看看呢。」
「你回去吧。」春蘭答應了,「我會把剩下的衣服洗完的。」芝蘭交代完春蘭,就離開河邊快步朝家裡走去。
高家確實來了幾位校長。他們是鄉聯校的董校長,村小的黃校長。此外還有村裡的書記騰明山。他們在高一凡的陪同下,正坐在火坑屋裡烤火閒聊。覃桂蘭正忙著招待客人。她先是給每個客人各篩了一杯葉子茶,然後又立馬從罈子裡拿出一些雞蛋,洗了洗,在鍋裡煮著。準備給客人們篩個蛋茶。她是想以農家最高的規格,來招待到她家裡來的幾位客人。
「老高那,」矮胖的董校長,一邊抽著煙,一邊對高一凡看了看,誇獎他的二丫頭,「你家芝蘭可是個人才呢。」
「她是個什麼人才?」這是高一凡第二次聽到董校長當著他的面誇獎他的二丫頭了,心裡高興,但故作謙虛地說。
「你說得好。」董校長不同意高一凡的說法,「這次我們鄉聯校想從全鄉的應屆和往屆畢業生中挑選幾個做各村小的老師,大家都一直認為你這個丫頭是這些畢業生中最優秀的一個呢。」
「是嗎?」高一凡看著董校長故作似信非信。
「是真的。老高。」董校長語氣誠懇地說, 「我實話告訴你,不是我老董看在你老高的面子給你幫忙。實在是你這個丫頭自己很優秀呢。前次我不是告訴過你嗎?我們一行人到一中去了解我們鄉應屆畢業生的情況,一中的校長和主任,就一致向我們推薦你的這個二丫頭呢。不然,全鄉往屆和應屆畢業的高中生中,不講上百也有幾十,比你這個關係硬的人也不知有多少,怎麼就會選到你家二丫頭呢。」
見董校長說得這麼誠懇,高一凡不得不信了,一時就顯得很高興。
就在高一凡與董校長等人閒聊的時候,芝蘭就從屋外走了進來。見了董校長等幾個人,便在一一問候之後,就靦腆而拘謹地站在了她父親的旁邊。
董校長打量著芝蘭一眼,只見她的頭上用一隻蝴蝶夾夾著頭髮,上身穿著一件花格子的舊棉衣,下身穿一條黑色的長筒褲,腳穿一雙紅色的套鞋。農家少女的形象儼然。
「芝蘭呀,忙什麼去了呢?」董校長笑問。
「沒忙什麼,」芝蘭拘泥地回答,「在溪裡洗幾件衣服呢。」
「哦。那我得先恭喜你呀,」董校長鄭重其事地告訴芝蘭說,「經村裡推薦,鄉聯校研究,報縣教育局批准,決定聘任你到村小去當老師呢。」
「真的?」芝蘭聽了,心裡高興,看了看董校長,又看看其他的人,不自覺地反問。
「當然是真的那。」董校長肯定地回答,「難道我當聯校長的還會再你晚輩面前扯謊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董校長。」芝蘭聽了東囂張的話,頗有一點尷尬,忙解釋。
「我知道你不是這個意思。」董校長笑了笑說, 「但我說的話是真的。本來是想讓安排你到鄉中心完小去的,但現在還沒有放假,而你們村小又急著用人。所以,只好委屈你先到村小去了。也好,你就先在村小幹著吧。熟悉熟悉一下業務。不過,你可要認真地幹啊,千萬不能誤人子弟呢。」
「我會努力的。」芝蘭忙認真地說,「請董校長和各位領導放心。」
正當董校長和芝蘭聊著之時,芝蘭的母親覃桂蘭就給董校長等人篩來了蛋茶。
「哎呀,」董校長見狀忙說,「大嫂還這麼客氣幹嘛呢?」
「你們都是貴客,」覃桂蘭面帶微笑說,「不是為了我二丫頭的事,那門得到我家來呢。農村裡也沒有什麼好吃的,一個小意思呢。」
董校長聽了不再推辭,起身接過蛋茶,坐下慢慢地吃著。
吃完了蛋茶,又閒聊了一會,董校長就要離開高家回學校去了。高一凡兩口子再三再四地留他們吃了中飯再走,但董聯校長委婉地拒絕了。
「飯就不吃了。「董校長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說「剛才吃了幾個雞蛋,再吃飯也吃不下去了。芝
蘭現在當了老師,成了同事,想吃飯以後有的是機會呢。你們說是不是?」
董校長說完,就起身走出了高家的火坑屋,黃校長,滕明山等人也起身跟在他的後面,一同
離開。高一凡兩口子和芝蘭送他們。
「你明天早上就到學校來報到吧。」到了公路邊,臨分手的時候,黃校長回過身來,對芝蘭交代說,「有些事等你到村小報到後再細說呢。」
「好的。」芝蘭答應了。
董校長和高一凡父子三人道了一聲再見,然後就順著公路回鄉聯校去,滕明山和黃校長兩人因為到鄉裡有事,順便陪他。
「哦,我現在要當老師了哦。」送走了董校長等人後一回到家,芝蘭就再也壓抑不住自己心中的興奮,幾乎於癲狂地蹦跳著歡叫。
高一凡和覃桂蘭兩口子見了自己二丫頭的高興勁,互相對視一眼,也不禁為她高興起來。
第二天清早,吃過早飯後,芝蘭就要到村小去報到了。她自己提著書籍和洗漱用品,家和家遠兄弟兩幫著抬著裝著鋪蓋的包裹。雖說就是在本村的村小去教個書,離家不遠,但高一凡兩口子卻仍然像芝蘭要出遠門一樣,鄭重其事地堅持要送她一程。但剛出門,就發現牙牙也來到了屋前的塔裡。
牙牙並不知道芝蘭現在就要到學校去報到,她是碰巧撞上的。昨天晚上她聽人說,芝蘭要到村小去當老師了。作為牙牙,她對侄女芝蘭能去村小當老師還是高興的,所以就臨時起意,決定到兄弟家去看看,以示做長輩的對晚輩的關心。但沒想到,剛走到兄弟家屋前的塔裡,就趕上芝蘭去村小報到,一家人在為她送行。
「恭喜啊,二丫頭。」牙牙見狀忙對芝蘭表示祝賀,「要當老師了呢。」
「是的,牙牙。」芝蘭高興地回答說,「你曉得了啊。」
「我還是聽別人說的呢。」聽得出來,牙牙的語氣裡對芝蘭沒有及時把她到村小當老師的事告訴她有點怨氣,「想不到現在你就要到村小去了呢。」
「對不起,牙牙。「芝蘭理解牙牙的心理,忙向她表示歉意,「昨天上午才正式得到通知,今天上午就要去報到了,實在是來不及告訴你呢。」
「不說這話了。」畢竟是至親,聽了芝蘭的解釋,牙牙表示理解,忙勸阻她不要再說下去了。
「二姐當了老師,牙牙高興不?」家和雖然年紀不大,但多少知道點牙牙的心思,所以這樣問她。
「你這個小東西,怎麼能這樣說話呢?」牙牙笑著責備侄兒
家和,「你二姐當了老師,牙牙怎麼會不高興呢?」
「你就不怕二姐教書去了,大姐可能又要推遲住到你家裡去嗎?」家和再問。」
「現在不談這個。」牙牙有意迴避此事。因為她知道,在芝蘭要到學校去報到的時候,談這件事有點不合時宜。
芝蘭辭別了來替她送行的父母和牙牙等人,就帶著自己的兩個兄弟,沿著溪邊的小路,朝村小的方向走去。
感謝命運,讓一個幾乎毫無背景的農家少女,終於在歷經了千辛萬苦之後,有機會艱難地從家裡走出來,走向學校,走向了社會,走向更廣闊的世界。而等待她的,將是一種她從未經歷過的全新的生活。
冬天的太陽升起來了,很燦爛,很暖和,籠罩在小溪兩岸的晨霧,在陽光的照耀下,慢慢地開始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