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去廣西當兵了。姨爹說沒事跟你表哥寫寫信,問問他在那邊過的好不好。雖然我們兩家的距離坐公交車也就二十來分鐘,但從小聚在一起的時間並不多。礙於長輩的囑託,勉強寫了兩封,算是完成了任務。很快表哥回了信,信裡說訓練很苦,偶爾去海邊拉練都算是放風。在部隊裡除了平常的基礎訓練,就跟著炊事班學做菜。信封裡一同寄來了兩張照片。一張光著腳丫,身穿明顯發舊的迷彩背心和深藍短褲做鬼臉,背后土黃色的大海連接著黑黃色沙灘,還有一群追逐打鬧的兵哥哥。另一張是儀表儀容、姿勢都很標準,對著鏡頭敬禮一臉正氣的表哥。表哥皮膚曬的黝黑髮亮,仍然沒能擋住他臉上相比同齡人而言更加深邃立體的五官。信的末尾,表哥囑咐要我好好學習,等他復員回來帶我去吃油燜大蝦。
表哥回來的那年我上高二。每天下午課業結束後步行二十分鐘去他家裡吃飯,然後返程去上晚自習。自那個時候起我們之間變得熟絡起來。表哥家的飲食習慣是無辣不歡的,為了讓我這個不沾一點辣椒的表妹吃的習慣,每餐總有幾道單獨屬於我的菜擺上桌。有時表哥吃的實在寡淡,就自行準備一小碟紅油辣椒醬,一口菜一口醬就著幾杯啤酒下肚。抹著嘴回憶發生在軍營裡難忘的事。姨爹說表哥讀書時成績差,數學滿分一百二的試卷他從來沒有高於三十分。逃學去遊戲機廳打拳皇,一言不合就同高年級的學長幹架。「他這點小個子還總是能打贏吶。」姨爹說著嘬一口白酒,嘖的一聲,語氣中帶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神氣。復員後表哥隨姨爹進入了當地的知名國企,離家僅十五分鐘的鋼鐵廠做起了吊車工。表哥終於正式開始踏上社會了。每月三千左右的工資,在黃石這座小城市算不上有多富足,但也是不愁溫飽有個穩定的單位了。碰上廠裡效益好,一個月能拿四千多。這對於只有初中學歷的表哥來說,姨爹姨媽很是滿意。
上班沒多久,表哥迷上了公路賽。一有機會就拿著他的摩託羅拉最新款翻蓋手機給我欣賞他看中的款式。圖片裡的公路賽,充滿高級感的金屬外殼和流暢的動感線條,耀眼撞色夾著英文LOGO。在一望無際的無人公路上,我想像著他帶著頭盔匍匐在車身上,肆無忌憚的將油門擰到最底。
姨媽說這種摩託車太危險,整個黃石也沒看到幾個年輕人在玩。姨爹擔心表哥個子太小,騎上去倆腳能不能撐住地面還是個問題。總之為了兒子的安危,兩位老人心裡一百個不願意。表哥從小受寵,得不到的東西發發脾氣東西就來了。實在磨不過,姨爹只好從表哥復員費裡挪出了五千塊。表哥心愛的寶貝到手了,一輛騷氣的螢光綠公路賽。
有了小綠,表哥再也不坐單位安排的班車了。上下班、買菜、見朋友,小綠成了表哥唯一的交通工具。小綠的背上除了表哥,總是出現不同的姑娘。他們出現在不同時間,不分晝夜和表哥一起穿梭在這座小城的大街小巷。表哥身邊姑娘停留時間最長不超過1年。朋友介紹的,網戀的,自己看對眼的,這些女孩都有個共同的特點,長得漂亮。「有事沒事帶女伢回來過夜,說過多少次不聽,還吼我叫我莫管。」姨媽逢人就擠眉弄眼的抱怨,看不出是真擔心姑娘還是擔心表哥。偶爾表哥下早班送我上晚自習,從摩託車上垮下來的間隙遇上相識的朋友,那人歪著腦袋投來一個眼神表哥立馬會意:「這是我妹啊,送她上晚自習。」隨著人流進入校門,回頭看見表哥依靠著小綠,夾著煙和那人對目閒談。路燈下,斜停在校門口的小綠在這群來往的學生堆裡顯得格外扎眼。
大學我考到離家不到十公裡的師範大學。早上手機在上鋪床沿的縫隙裡震動,「喂,起床尿尿啦!」我強撐著睜開眼,手機屏幕顯示六點半。「神經病啊」我沒好氣的準備掛掉電話,對面傳出得意的哈哈大笑。大學的時間突然變多了,神經陡然放鬆起來。除了上課,幾乎整天和室友在學校和周邊街道晃蕩。一段時間沒回去表哥就打來電話催我回家吃飯。表哥的手藝確實沒話說,哪怕是一碗簡單的面,鮮香適中,即使不餓也能嗦上一小碗。
四年很快過去,畢業後我跟男朋友去深圳工作了兩年。因為嚴重的水土不服,加上男朋友的工作也沒有多大起色,兩人一商量,決定回來開個小型壽司店嘗試創業。我們在市中心新建的商場一層,找了個二十平的店鋪。裝修備貨,沒多久生意就算是正式做起來了。表哥下了班偶爾過來逛逛,我親手給他做上幾個壽司或一碗拉麵,哈拉幾句後他一個人在商場裡晃蕩兩圈就走了。那天下午,他身邊多了一位短髮女孩。「叫嫂子!」表哥得意的命令到。「你好」我沒有乖乖就範。「叫我慧慧就好」她笑著回答。看起來跟我一般大,白淨的皮膚上印有些許斑點。大大的眼睛,不仔細看發現不了她是淺棕色的眼球。整天換女朋友,誰知道這個女孩未來會不會是我嫂子,我暗想。如之前一樣,對於這些女孩我並沒有表現出多少熱情。慧慧是貴州人,十幾歲就獨自出門務工,兩人是通過表哥一位朋友介紹認識。談了沒多久慧慧住進了表哥家,不到一年時間,表哥說他要結婚了。新娘的父母兄弟遠在貴州的山村裡,路途遙遠不方便趕到現場。作為外來的媳婦,拍婚紗、辦酒席、表哥家該有的禮節一個沒有落下。
表哥結婚了,姨爹姨媽心裡終於落下一塊大石頭。可沒過多久,另一個大石頭又來了。兩年了,慧慧的肚子依然沒動靜。兩人去檢查身體,表哥弱精症,廣慧輸卵管堵塞。兩人都有問題的情況下懷孕的概率極低。中藥喝了,試管嬰兒也做了,毫無反應。慧慧說她的一個遠房表姐懷上了外面野男人的孩子,表姐的老公不讓生,他們商量著想領養過來,問我覺得這事怎麼樣。我啞然,怎麼說也是表哥的家事,我一個外人不好評價,只得說你們夫妻考慮好就行。小孩出生十多天後,表哥去了一趟貴州把小孩接了回來。姨爹看著包被裡這個黑黑瘦瘦的小人說:小名就叫駿駿吧。家裡多了口人,表哥一家沉浸在一種略有表演式的喜悅之中。看的出來慧慧很喜歡這個孩子,餵奶洗澡等關於駿駿的一切都親自上手。
湖北的冬天乾冷,駿駿才幾個月大慧慧怕他凍著,幾乎整夜開著電暖爐對著俊俊勻速搖頭。姨爹平日裡素來節省慣了,這一個月下來電費單上赫然列印著一千五百元。加上之前兒媳婦時不時操著一口聽不懂的家鄉話對著電話嘰裡呱啦幾個小時,一個月下來光電話費都花去四百。要知道他自己一個月的工資就兩千五百塊錢。姨爹心中的不滿慢慢滋生開來,又不好發作。只有對著這個和自己沒有半點血緣關係的孫子,才能勉強獲得到一丁點的慰藉。慧慧說想去網上買個假肚子,再拍個孕婦照,把照片發到QQ空間上。這樣不明真相的親戚朋友就能相信駿駿是她親身的。對於這樣的提議我聽了只能笑笑沒有說話。
姨媽自從生了表哥後,身體發胖到不可收拾。如今人到中年多走幾步路都不是個容易事兒,再加上個高行動自然不大利索。駿駿到家裡後,慧慧總看不上姨媽做事。兩人為此沒少拌嘴,最後竟動起手來。姨媽跑到親戚面前控訴,次數多了大家商量著要一起上門找廣慧理論理論替姨媽出口氣。「這還得了,連婆婆都敢打,你兒子還管不管!走走走,我們到要看看她到底有多大能耐!」姨媽見親戚們要動真格的了,自己卻先軟了下來。「算了算了!只要他倆口子過的好,我受點氣就受點氣。」姨媽齁著背,灰黑稀疏的頭髮油沓沓的貼在頭皮上,表情麻木。
家裡添了新人,表哥將市中心的兩室一廳換成了郊區一百多平的複試兩層,房產本上加了慧慧的名字。年輕的小兩口第一次當爸媽,過程中免不了爭吵,激烈之時動起手來不管不顧。「你看你哥臉上,昨晚被我撓的」慧慧斜著眼瞥表哥。我尋著望去,表哥臉上太陽穴處長長短短幾道槓。「他也把我的頭錘出包了,你看!」慧慧哈哈笑著,扒拉著頭頂的碎發,企圖通過我的眼睛證明她說的是事實。我看著他們夫妻倆,仿佛昨晚的幹仗只不過是在過家家。
駿駿兩歲時,為了補貼家用慧慧經親戚介紹找到一份在酒店做前臺的工作。姨媽負責在家帶娃。我的生意做到了第三年,沒有了剛開始時的火爆,加上商場的人流一天比一天少,整天入不敷出,眼看生意做不下去,為了及時止損決定關掉店鋪,準備南上去上海發展。
「你們都有細伢了,還往外面跑麼事。就待在黃石,兩人找個工作養個小孩不蠻好。爸媽在跟前,還能幫襯下」表哥灌下一口啤酒,反手抹掉嘴角殘留的泡沫。
「還是想出去,總覺得一輩子呆在這裡不甘心,也不知道在這裡還能做點什麼」對於未來的一切雖是未知,但心底總有個聲音在催促我,出去看看吧,或許會有不一樣的答案。
過完年後,簡單處理了店鋪,該賣的賣,該轉的轉,收拾好一箱行李迫不及待想要離開這裡。和畢業去深圳的感覺不同,上海讓我有了想要在這裡紮根的信念。創業失敗重新再戰,二十八歲的我沒想到自己還能再次回歸職場。之後半年的時間一直忙於工作,老家的人和事暫時都拋到了腦後。如果不是親戚一次聊天說起,還不知道表哥家裡發生的變故。
慧慧在酒店做前臺沒多久,和不務正業的小混混攪在一起,駿駿也不管班也不想上。關于慧慧的變化,姨爹最先察覺,他偷偷告訴表哥讓他留心。兩人對峙,在家裡又吵又打也沒個結果。沒多久慧慧帶著駿駿離開了黃石,再也沒回來。
這些事我沒問表哥也沒提。十一假期回黃石特意去見了表哥。短短幾個月時間,表哥像是一夜間衰老了。面貌變得像極了姨爹,深深凹陷進去的眼窩,髮際線後退了,整個人瘦了一圈。他大致說了下現狀,再也不願多提。我們也不好多問,吃了飯匆匆散了。後面的事情大多是通過親戚轉訴。表哥要離婚,慧慧要錢。具體價格一直沒談攏,就這樣拖著。表哥聯繫到之前慧慧老家的朋友,說她嫁給表哥之前是做皮肉生意,現在她又去了廣州重操舊業。表哥心裡五味雜陳,原本以為自己也擁有了一個幸福的小家庭,未曾想一夜之間所謂的幸福皆是泡沫。之後的日子表哥照舊上班,只是脾氣火爆到誰也不能再提起這檔子事兒。
人生這條路不走到底永遠不知道還有沒有小巷子可以繼續往下拐。一切的改變,從表哥盤下一個小門面開始。我順著表哥發來的導航,遠遠看到「蠔客情」三個醒目的大字在夜幕中閃著紅紅綠綠的光。表哥剃平了頭髮,脖子上掛著小拇指粗的金鍊子,站在店門口的燒烤架子前給排排躺的生蠔澆上蒜泥,間隙拿起手邊快見底的啤酒一飲而盡。油滴在炭塊上發出滋滋聲響,灰白色的青煙瞬間從炭塊表面迸發出。「老闆,來分生蠔。」我捏著嗓子故作鎮定的喊道。
「喲回來啦,進來坐。」表哥聳起眉毛,手裡的動作依然沒停,努努嘴示意我進去。姨媽姨爹在店裡忙活,打過招呼後我自顧看看,是一家特別接地氣的燒烤小店。幾張簡易的小桌佔了店裡大部分面積。角落裡堆滿了紙箱、啤酒和一些雜物。晚上八點不到,逼仄的小店坐滿了人,店門口又另支起幾桌,同樣坐滿了。
「劉老闆,忙完冒?過來坐一哈」。
「你們先喝啊,我還要忙一哈子」。表哥似乎和每一桌客人都很熟絡。
「不急不急,先喝一口。」客人逮到機會就留用酒拖住表哥。
「我這店裡,來的都是常客啊」表哥言語裡掩藏不住的得意。
終於得空休息,表哥馬上挑出幾個最大的生蠔上燒烤架說要給我嘗嘗。短短兩年,表哥似乎從婚姻的陰影裡走了出來,朋友圈也從一些蹩嘴的情感雞湯轉變成宣傳自家店鋪新鮮生蠔的刷屏。這次短短的見面,得知表哥在我去上海發展的這段期間,親自去了一趟貴州談離婚的事情。具體給多少錢才答應辦離婚手續,並且把慧慧名字從房產證上去掉,一直沒有談攏這個事情就一直拖著。
表哥的生意越來越紅火,店鋪也從單層升級為兩層。手裡開始活絡些,摩託車換了一輛又一輛。從前連一件好衣服都不捨得買的姨爹姨媽,身上也多了幾樣金飾。偶爾也會給駿駿打點錢,表哥說雖然沒有血緣關係,但畢竟養了兩年還是有點感情。離婚的事情再沒人提起,慧慧也完全消失在表哥的生活中。「蠔客情」成了表哥這三十幾年人生中難得的高光時刻。直到現在依稀還記得表哥穿著白色廠服騎著小綠載我去學校上晚自習,人群中聽到一句:哇你看那個人,長得好像吳彥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