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婕柳
表哥雷淵只比我大兩歲,我倆是酒杯沿上的莫逆,所有隱私在杯沿以下都會被溶解掉。
在他最得意的時候,有一次酒至闌珊,他突然大著舌頭問我:「表弟,你知道嗎,愛情是什麼?愛情是可以讓一個人重生的。」我知道他內心的得意,因為那時正有三個女人爭著愛他,就戲謔了一句:「表哥你行啊,背一個,摟一個,還看定了一個做備胎。」他嘴裡浸著半口酒,一直嘿嘿樂個不停。
他家住在集鎮邊上,雖說條件不算很好,父親也過世早,但寡母卻事事寵著他。我的父母管教孩子特別嚴,所以他愣頭青的那個階段,就成了對我進行教育的反面教材。逃學,罵老師,偷東西,打架,他都敢做。以至於終於有一回,他竟然騎到廁所的隔牆上去,偷窺那邊女廁所裡的風光,被一幫人緊緊圍住拖到了派出所裡。
他母親在所長面前一號聲大哭,所長心裡早稀裡譁啦了,卻故意虎臉瞪眼道:「關進去,你就得呆幾年,那就一輩子全完了!對了,老姐姐,趁早給這頭爛蹄子的犟牯牛穿上鼻繩,否則早早晚晚還得犯削!」
那事後,沒過幾年表哥就結婚了。那天我恰巧有點事,天擦黑才來得及趕去喝喜酒。表嫂子名叫黃翠花,寬皮大臉的,手腕腳腕骨節都很大,身材也壯碩。我擠上前去給表哥道賀,他已近酩酊,舌頭也捋不直,臉上並不見什麼表情:「我媽……說她,能幹……有……力氣!她老人家這下該放——心了!」
等再次見到他的時候,我特別吃驚,因為他竟然蓄了一臉像革命導師馬克思那樣的大鬍子。鬍子緊密如瀑,根根柔順,邊角之處都被用剪刀精心修理過,於是整個臉上就像罩著奇幻的夢,又像是一片不斷蓬勃進發的草地。走在街上,可以想像表哥的回頭率有多高了。
暫停杯盞之際,我藉機問他婚姻後的生活。他那兩顆散落在「草叢」之中的大眼珠子黯淡無神無神,頭也不抬地說:「就是那麼回事,吃飯多了副碗筷,睡覺身邊多了個人,事也多了,床也顯得窄了。對了,你表嫂還有幾個月就快生孩子了。」問他今後怎麼打算,他鼓腮呼呼地吹了吹氣,嘴角邊上的鬍鬚立刻飄了起來:「就讓你表嫂留在家裡面照顧我媽,進進出出的她也拿得起。我呢,就想法湊點錢去買半邊客車,那個來錢快,又是現錢。」所謂半邊客車,就是與人合夥各佔一半盈虧的意思。
感覺又過了有好長一段時間,我那天出差,正用眼四處逡巡哪趟車要先開走時,就見表哥從司機窗口邊伸出那顆雄獅一般的頭顱,在大聲叫著我的名字。他果然開起了一輛半舊不新的客車。我見他副駕駛的位置空著,就自然地走上前去,心想也好和他一路扯閒白。但是他卻語氣堅決地阻止了我:「表弟,你要坐到車後邊去,一會兒餘雅莉她得坐這個位置,一會兒她要出門進貨去,她暈車的。」我趕緊和他敷衍了兩句閒白,就悻悻地坐到了客車的後面。
等客車開始「哄哄」地嘶鳴震顫,眼看就快要出發時,就見一個漂亮的女人氣定神閒地上了車,滿車人都在行注目禮,仿佛迎接高傲的貴婦一般。她身材婀娜,面容姣好,燙著微微泛黃的波浪頭髮,手裡提著個精緻的手包。在她快要落座時,表哥趕緊拿出塊雪白的毛巾將那副駕駛的座位撣了撣,她才款款大方地坐了下去。副駕駛位我們一般都戲謔稱為押車位,大概是「押」和壓寨夫人的「壓」諧音的緣故。
第一次坐表哥開的車,我才發現許久不見,他如今已經變得更加健談。古今中外,天南地北都能扯閒白。什麼時事新聞、體育娛樂、八卦段子,還有吃喝玩樂、工作休閒,一邊開車,一邊滔滔不絕。車裡不是有人在誇誇其談,就是鬨笑爭論,氣氛活躍極了,而表哥就是那個組織引導發言和最後總結的人。
下了車,表哥不僅沒收我的車費,還非得請我去吃飯。端起酒杯他就明白我心裡想問什麼,他說,餘雅莉就在街上賣服裝呀,很會做生意,三天兩天都要進貨,每次都坐他的車。他見我邪邪地笑,趕緊又更正說:「別亂想,人家有家庭,老公還是幹部,你別在心裡盡想腌臢沒影的那些事!」
後來慢慢知道,在鎮上,表哥的客車生意算最好的,但是風言風語也像蚊子蒼蠅一樣鋪天蓋地。原因是很多人都指定專等他的車坐。一部分人大概是因為他健談,坐他的車不悶;更多的則是女人,就喜歡看他一臉性感無比、男人味十足的大鬍子。坐車的女人裡面,在別人嘴裡有兩個人和他的關係是最撇不清的。一個就是前面說的餘雅莉,女人太漂亮了本就招惹別人的眼球,再加上她口是心非地說,除了坐表哥的車都會暈車,都會一路嘔吐。別的司機根本沒見她去坐過別人的車,怎麼說都不太相信。另外一個還是個單身的小姑娘,火燒火燎一樣愛著他,她叫焰焰,才十九歲。她膽大到敢當著一客車的人大聲喊:「淵哥哥,我就愛你!這輩子非你不嫁!」有很多次,她不上班專門就坐他的車到城裡去轉一趟,什麼事情也不做,車費照給,還非得黏黏糊糊地請表哥雷淵吃飯。「淵哥哥,你好有男人味喲,抹方向盤的動作好性感呀!我能摸一下你這大鬍子嗎?」她太過花痴的表現,惹得一車的人都有了暈車欲嘔的症狀。表哥沒辦法,只好想盡辦法搪塞她,敷衍她。他對我說,她是自己把名字改成火焰的「焰」的。
那些客車司機們走南闖北見識廣博,又都有通天的鬼才。也許是嫉妒表哥超好的生意吧,也可能是反感他的濫情吧,就合夥給他編了一個段子。段子說,表哥開車在途經一家人時停車加水,那家人有一個六七歲半大不懂事的孩子,對他一臉的大鬍子生出了濃厚的研究興趣。孩子追來追去地看他,然後又跑去纏問他的母親:「媽,媽,你快看!那個司機伯伯沒有嘴巴。」他母親迫於情勢不便於怎麼回答,於是小孩子就一直不停地纏問:「媽你快看!那個司機伯伯沒長嘴巴。」表哥終於氣急敗壞,掀開臉上濃密的大鬍子,指著那張厚厚的嘴,惱恨地吼道:「沒嘴巴!沒嘴巴!你看看——這不是嘴巴,這不是嘴巴還是你媽的逼呀!」這個粗俗的段子,卻足可明證表哥的客車生意,當時曾風光一時。
那些流言蜚語,最後還是傳到表嫂子黃翠花的耳朵裡,她扎褲擼腿地上街大鬧,叉著雙手站在客車門邊罵「朝天娘」。有人在背後慫恿她親自去跟車售票,不能不給那些野女人機會。哪裡知道售票員那活兒看上去輕省,她剛顛來簸去沒幾下就暈車了,嘔吐得一車都汙穢不堪。於是再有高人幫她出妙計,將孩子送到街上讓表哥自己去帶,還讓表哥的母親也上街去一哭二鬧三上吊。這下表哥真沒辦法可想了,只好天天按時回家。可哪裡知道表哥才三天沒上街,焰焰竟然就攆到了表哥的家裡。她看見黃翠花手裡拿著根木棍,還故意挑釁似的對她喊:「不怕你五大三粗的,你有什麼能耐霸著淵哥哥啊?你過來呀!過來呀!你打我一棍,淵哥哥就多愛我一分!你打,你過來打啊!」
時間一長,到底生意也要緊,黃翠花也只好放表哥上街,只是規定要按月往家裡交錢。從此表哥就艱苦卓絕地以離婚為目標,乾脆也不再藏著捂著,敞開了就不回家,幾個月才回家看老娘看兒子一次。不到一年,婆媳感情也生出了罅隙,表哥的母親改弦易張倒向了兒子一邊,夫妻二人慢慢陌生到如同外人一般,見了面也沒有絲毫情意。有個外村的鰥夫,瞧上了表嫂子黃翠花那壯碩的身板,央人前來說媒,她那時已經丟失了最後的城堡,完全沒有了堅守的必要,恨氣之下,跺腳就改嫁了。
我勸表哥趕緊建個穩固家庭,家庭才是最重要的。酒酣耳熱之後,他卻呵著酒氣給我講餘雅莉的般般好處:「你是不知道,女人和女人就是不一樣!就說這名字,就說那溫柔勁,蝕骨融心的等待也能讓人興奮不已——你知道什麼是愛情嗎?是想到那個人就耳紅心跳,看不見那個人就失魂落魄,是為了她可以完全忘記自己,不顧一切。記得有一次,才幾天沒見面,我和她在城裡突然驚喜地遇上了,我想都沒想,衝上前去抱住她就狠命地親吻起來,引得一街的人站在一旁為我們鼓掌喝彩!表弟你應該是沒瘋狂過,該不會懂得什麼是真愛了……」他的話讓我沒有了言語,但是在心裡很擔心他這種狀態開車會隱含風險。
果然,大約是一年多過後,那天我關起門正在「爬格子」,就傳來了表哥翻車的消息。好在那次他是開著空車去接人,在一個公路轉彎處,由於速度過快,車子直接就開到了下面河裡。客車已經摔得稀巴爛,表哥也骨折了一條腿,估計得有好幾個月才能復原。
我去看他時,他手術已經過去了,高高吊起的那一條腿,打了石膏牽引。正好黃翠花電話打過來問,他手機音量又調得很大,對方聲音聽得清清楚楚:「聽說你這次大難沒死呀?沒多大事吧?」聲音裡有關切,還壓抑著哭腔。
「隔腸子都還很遠呢!」
「不方便的話,我來照顧你,端屎端尿上廁所我都有力氣……」
「我住在醫院裡,還有什麼不方便的?你放心,我命硬,好著呢。」
表哥住院那段,餘雅莉天天熬雞湯、燉大骨一個勁地往醫院裡跑,表哥每次看著她匆匆離去的身影,心裡都蕩漾著幸福,他憧憬著等傷腿好了就正式去求婚。他對我說,人一輩子要遇到對的人,其實特別不容易,千年萬年也不一定能修成正道的。
但是,等再見到表哥,我卻不由大吃一驚:「你?你怎麼……」他的腿顯然已經徹底好了,但是他那一臉大鬍子竟然不見了。那一張光滑無比的臉,反而讓我詫異不已。表哥看著我,只含著幾分悽苦地淡然一笑:「怎麼?我鬍子刮掉了就不行嗎?」他怎麼會無緣無故刮掉那引以為傲的一臉大鬍子呢?那可是他精心蓄了好多年的呀。
果然,幾杯酒剛下肚,他就喟嘆了好一陣,苦笑著道出了原委——他傷好後,滿懷喜悅地向餘雅莉求婚了,先前兩人幾乎也是約定好了的。哪裡知道,在這最後一刻餘雅莉卻淚流滿面地搖頭拒絕了。問急了餘雅莉才哽咽著說:「淵哥,我要是再跟你好,我兒子……我兒子他就會炸了那個家。前次他導火索都點燃了,我哭著求他,他爸爸才趁機搶下炸藥包。我,我……都答應了兒子回家了。我這輩子對不起你……嗡嗡……」
「表弟,你不知道,這幾年我是怎麼用心的。對待這份感情,天冷了我怕它凍上,天熱了我怕它化掉,不冷不熱,我還怕它餿臭……」
我知道此時表哥需要的是傾訴,因此只顧端起酒杯不斷跟他碰,等著他仔仔細細從心窩子邊剝離那份感情。我就當不厭其煩的聽眾,不需要去當贅餘的助手。到後來,我想讓他釋懷,就故作慷慨地說:「表哥,男子漢大丈夫,放手就放手吧,天涯何處無芳草呀!」他卻只顧拼命地用雙手狠狠地捶自己的頭。
我想岔開一點話題,就說:「你不是還有那個焰焰嗎?不如找她去結婚吧?」不想這話卻更加刺激到了他:「她?我找了,哈哈……你猜怎麼樣?哈哈,諷刺!極大的諷刺啊!」
原來就在昨天,表哥求婚被餘雅莉無情拒絕,就憤怒地去理髮店刮光那一臉的大鬍子。剛開始,理髮店的小徒弟小心翼翼地撫摸著那一臉如瀑的大鬍子,根本都不敢下刀。發藝師聞聲也出來好言相勸,可表哥只鼓眼大吼了一句:「怕我不給錢嗎!」小徒弟這才顫抖著動起刀來。看著鬍鬚綹綹滾落而下,感覺腮幫子邊變得空落寒冷,表哥最終沒忍住,眼淚簌簌直掉。有好幾次,理髮店的小徒弟都只好停下刀來靜靜地等待。
刮光鬍子後表哥決定立刻約出焰焰:找個自己愛的女人已然不行 就乾脆找個愛自己的女人結婚吧!焰焰接電話時聲音明顯都在發抖,她趕緊如約來到約定的酒店,眼睛尋找了好幾圈,卻沒認出刮掉鬍子的「淵哥哥」,最後還是表哥站起來叫的她。算起來,焰焰苦苦追了表哥五年,這還是第一次被他約出來,當然激動不已。
表哥看著她,發覺自己怎麼這麼多年就沒認真看過她呢?眼前的女孩竟然那麼遙遠和陌生。最後,表哥還是表現出欲練此功必先自宮的氣概,說:「焰焰,嫁給我吧?」嫁給我吧,這是一天之內他說的第二次,顯然這次根本不像先前那樣激動,那樣滿懷期待,那樣顫慄著幸福和美好。
焰焰哭了!引得大家都好奇地朝這邊看。她痛哭著說,淵哥哥,你怎麼不在昨天向我求婚呢?她苦苦追了五年,表哥一直沒給半個字、半句話的回音,可就在昨天,有個愛她六年的男孩正式向她第一百次求婚。她感動了,終於答應把自己嫁掉。六年裡,那個男孩子能無怨無悔地幫她做飯,幫她洗衣,幫她做一切事;她可以罵他,可以打他,可以讓他摳背,可以讓他舔腳趾頭。昨天她生日,他送給焰焰九十九朵玫瑰,她終於流著淚讓他把戒指戴到了手指頭上。
表哥看見了焰焰手指上的戒指,絢爛耀目,熠熠生輝。看著焰焰哭著跑了,表哥心裡卻並沒有一絲失落,仿佛那是另外一個時代的愛情故事。
坐在我對面的表哥,到最後,徹底被酒徵服了,那晚他是想把自己的靈魂徹底交給酒。他哭,他笑,他歇斯底裡對著我喊:「表弟,你知道嗎!我的每一根鬍子都是為最心愛的人蓄的,雅莉曾說,她最愛我一臉的大鬍子了,最性感,最有男人味兒,她最喜歡柔情地撫摸我的鬍子,說每一根鬍子都只能是她一個人的……如今,一根也沒有了。好!乾淨!乾淨啊!什麼都是空的,空的——」
那是我和表哥最後一次喝酒,那之後他沒打招呼,就遠走他鄉打工去了。我打幾次電話也打不通,他甚至跟家裡都完全都失去了聯繫。
遠方的表哥,你現在還好嗎?你再次找到你的真愛了嗎?你那滿臉招招搖搖的大鬍子,如今,應該又蓄起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