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每個人都是偶然地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在三億左右精子參與的一場激烈競爭中,讓你得以成為你的那一個精子僥倖勝出。於是,你在被攻佔的卵子中孕育生發,最終脫胎而出,來到了這個世界上。
如果,如果,如果……那麼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就是另一個人,而並非一定是你。三億分之一,你成功的概率低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但是,你還是偶然地來了。
活在青春裡的時候,就覺得死是一件非常非常遙遠的事情。恍惚中居然會生出朦朧的錯覺,似乎活著是理所當然的,而死卻是偶然的。
第一次覺得死亡其實很近,是在部隊的一家野戰醫院裡。我那時住在傳染科醫治肺結核。同科的幾位病友們都很年輕,而肺結核也不是什麼治不好的絕症,所以大家每天晚飯後都會到醫院附近的小山上散步,互相調侃著取樂。
「這棵樹是我的。我要是肺結核死了,就用這棵樹做我的棺材板。」老兵平時最操蛋,嘴巴也最尖利。
「這棵是我的。」
「我的,這一棵——」
……
大家都快樂地拍打著各自挑選出來的樹幹。
「老貓,你還不趕快挑。來不及了,好樹都被挑完了。」老兵嘻笑著對「老貓」說。
「老貓」並不老,卻是病友中唯一結過婚的連職幹部。他是「二進宮」了,第一次住進來的時候吐血,空洞型肺結核。說是治好了,他就請了探親假。探親回來不久,再次吐血,病情復發了。
「老貓」下意識地退縮著,「嘿嘿,我不用,我用不著。」
「你怎麼用不著?咱們這幾個病友裡,就你用得著!」老兵咄咄逼人地笑著,「醫生告訴你,不讓和老婆睡覺。你探家一回去就和老婆睡,看看又吐血了吧,這一次要把命給睡沒了。」
「嘿嘿,不會,不會。」「老貓」連連搖手,連連晃腦袋,似乎這麼一搖一晃,他就離什麼東西遠了。
回到醫院,往病區走,有哭聲忽然傳過來。哦,那邊是太平間!心裡有些怯,卻還是忍不住要打問。這才知道,一個小學快要畢業的男孩子死了,白血病。
從那一天起,病友們到山上散步,仿佛彼此默契,仿佛諱莫如深,大家再也不看「棺材樹」,再也不提「棺材板」的事。
人都是念舊情的,當眼前事成為了舊事,眼前人了成為舊人,就會搞搞聚會,懷念懷念同學少年時。那實質,不過是在懷念自己的舊影,憑弔已逝的青春罷了。
第一次看到中學老同學聚會後發放的當年名冊,有曾經熟悉的名字被黑框圈著,猶如看到了掛在靈堂裡的遺像。感覺怪怪的,那人居然離自己遠了,——當然,自己離他也還遠著。
比中學老同學聚會更有歷史感的居然還有幼兒園老同學聚會。我因故末去,當年幼兒園的一位老同學事後親自登門,送來了一張翻拍的幼兒園畢業時的全體合影照。我認不出照片上的自己,當然也無從辨識他在哪裡。但他父親的名字卻是熟悉的,那名字經常出現在我父親的嘴裡。
幼兒園的老同學後來在高中時「選飛」去做了空軍,身體應該是很棒的。後來他又轉了陸軍,曾經兩次參加對越南的戰爭,是一條響噹噹的好漢。好漢見我的時候,已經患了癌症,他說同病區的十幾個同類病人都已先後在火化場變做青煙,只有他還活著,每天還要開著車去遊泳館。
好漢去的那家遊泳館我不敢去,水涼。
然而,一年之後,好漢的夫人告訴我,他走了。
老幹部休養所最初入住的時候,林蔭道上都是些興衝衝蹓彎兒的「一刀切」下來的父輩們。這些「一刀切」下來的老幹部也不過剛剛六十出頭罷了。蹓著蹓著,父輩們越來越少,越來越多的是些陪護的子女們。
那一代人幾乎都走了。
僅餘的個位數,都是將近百歲的老人。
救護車鳴笛開進幹休所,拉到醫院急救的不是百歲的父輩,而是陪護父親的「奔七」的兒子。父親尚在,兒子卻已心梗走了。
已經屢見不鮮了,六、七十歲的兒女們走了,消息不敢告訴九十多歲的母親們。
院子裡有一棵大柿子樹,是父親當年搬進幹休所時栽種的。父親早已不在,柿子樹卻仍舊年年掛果。每年入冬,高枝上總有幾個無法採摘的柿子瑟瑟地掛在那兒,在表達了頑強之後,不知何時相繼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只留下雜亂的冷灰色的疏枝。
那是一茬柿子們的寂滅。
一茬人與一茬柿子一樣,都只是偶然地活著罷了。
對死亡的恐懼是人的本能。西人信教,臨終前必有牧師做祈禱,說些升入天堂之類的話,人就能平靜地走了。牧師起到的作用,大抵與心理疏導師相類。
其實,人在離世之際應該想想這個道理:——我們每個人都是偶然地活在這個世界上罷了。想透了,我們就會成為自己的心靈牧師。
(作者楊東明,國家一級作家,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曾任河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