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張藝謀導演執導的《大紅燈籠高高掛》裡,有這樣一個片段:聽到一陣一陣慌亂雜沓的腳步聲和沉重的嗯哼聲,一向沉寂呆滯的頌蓮從床上慌忙起身,開門朝外面走去。當她掀開門帘的時候,看到一行人從房頂經過,匆匆走向陳家最忌諱的死人屋。
那一行人當中有一位穿著白色睡衣且身形柔弱的人在拼命的掙扎,另外兩個人把那白衣人帶進那個屋子之後,沒隔多久就慌張地離開了。
頌蓮看到那些人離開之後,便淺一腳深一腳地走向那個死人屋。可當她打開門的一剎那,只聽一聲悽慘的驚叫響徹陳家上下,「啊……殺人……殺人啦……殺人……」
死的人是陳家的三太太梅珊,因為她背著陳老爺陳佐千在外與醫生私通,便有了如此下場。
看完影片中三太太的結局,我們潛意識認為是因為她的品行不端,所以才有這樣的下場。可是,站在當時那個年代,在那種封建制度下,如果自己的丈夫可以始終一心一意的對待自己,一生只娶一妻,又有哪個女人願意做出這樣出格的事情。也正因這個場景,讓我對作者蘇童和他所寫的作品產生了興趣。
蘇童,原名童忠貴,江蘇蘇州人。他是中國當代的著名作家,被譽為「最了解女人、且最擅寫女性的男作家。」他的代表作品分別《紅粉》、《茨菰》、《河岸》、《碧奴》等之外,還有讓他驚豔文壇、蜚聲海內外的中篇小說《妻妾成群》。
今天不是說他那本名作《妻妾成群》,而是說集結了他所寫的短篇小說集《以她之名》。
《以她之名》中有一篇讓我印象深刻的故事《另一種婦女生活》,它被稱為是《婦女生活》的姊妹篇。整個故事是在一個醬園裡發生的,醬園原本是簡家的老字號。解放後充公成為公家營運的油鹽醬醋店,足不出戶的簡家兩姐妹守著醬園的二樓。
小說中女人之間的雞毛蒜皮的小事都正好發生在這家店,不得不說蘇童把整個故事的發生點設置在這裡非常巧妙。因為越是瑣碎的日常生活,越容易看到人性。
在醬店裡總是充滿各種各樣的酸味和四處飛舞的蒼蠅,正好象徵著在店裡工作的三個女人的關係。顧素仙、杭素玉和慄美仙這三個人的日常工作是索然無味的,她們是庸俗的、無聊的女人。
「正午及午後時分這裡經常是空寂而索然的。3個女店員頭頂上的樓板便吱吱呀呀地響起來。」女店員們可以通過在樓上的掃地聲和走動的聲音知道簡家姐妹每一個生活細節。尤其是顧雅仙,可以仔細分辨樓上的各種聲響,如聽見針線從繡花棚架上墜落地板上的聲音。
從以上的描寫可以看出店中3個女人的生活是多麼的泛然無味,就連樓上人的生活細節都要仔細聽,表現了她們愛看他人隱私、好事獵奇的形象。醬店裡三人的心胸狹隘和互相猜疑,發現了錢少了的第一反應不是帳目不對,而是懷疑其他店員私吞,體現出她們內心的陰暗和齷齪。無聊泛味的生活狀態也助長了她們造謠的特點,「有婦女在街上拉住匆匆路過的慄美仙,向她刺探顧雅仙和孫漢周的關係。」
顧雅仙和孫漢周本是清白,平常也就是打打鬧鬧的關係,慄美仙明知如此還在暗處窺探他們兩人的一舉一動,像是巴不得那兩人有什麼醜事可以爆出來讓大家知道。市井女人的那種好事、無聊的心理被深刻地描寫出來。
「樓下」世界的3個女人的日常,無論從言語上的刻薄諷刺、造謠還是行動上的冷戰鬥毆都代表著現實中市井女人的那種真實形象。
在傳統的女權主義觀點中女性的弱點來源於男權社會中女性必須依附男性才能生存,沒有獨立的意識。在這篇小說中沒有明顯的男權意識,這可以從杭素玉與別人私通之後的結局可以看出,女性的不忠已經不是什麼大事情,不像《妻妾成群》中的三太太那樣的下場。
醬園的二樓是一個封閉的世界,簡家兩姐妹過著離群索居的宅生活。房間裡的光線暗淡昏黃,空氣中瀰漫著濃鬱的中藥味,門窗常年關閉甚至都已經長出各種黴斑,古典的家具和裝修,整體的環境就是一個幽暗沉悶的世界。
簡少貞有著強烈的佔有欲,將自己的妹妹簡少芬以道德綁架的方式讓她生活在這個與世隔絕的世界。她認為所有想和她結婚的男人都是為了父母留下的遺產,自己清白的身子絕不會交給這些男人,因此也不贊同妹妹結婚,並且說為了妹妹,她才不出嫁。
樓上的世界代表著封建舊社會的世界,而簡少貞就是被封建思想所禁錮的人。文中慄美仙以一個知情人語氣說起簡家的各種規矩,說簡家老爺活著的時候就不允許自己的女兒隨意出門,即使是出門上學也得有女傭人陪著,上的也是女子的學堂,這大概是讓她們姐妹二人恪守婦道吧。
簡家兩姐妹受到舊式家庭的「保護」,就像舊時女子那樣不踏出閨房以守住貞潔。即使時代已變,父親也去世,依舊守著這個規矩,足不出戶,也不出嫁,可見男權社會的思想在她們姐妹的觀念中影響有多深。
在這種環境下有兩種女人類型,一種就是簡少貞,常年受到男權思想的影響,觀念已經固化,她不接受任何變化,堅決維護這種思想,並要求身邊的人跟她一樣,所以她長期將妹妹禁錮在她身邊,時常給妹妹灌輸男人很骯髒的思想。
她對於樓下的女人嗤之以鼻,不願意跟她們多接觸,也不願意自己的妹妹簡少芬與她們多相處。
第二種女人就是簡少芬,她既對外面的世界充滿膽怯,但又想逃離這個牢籠。她可以在一個陰雨天中呆看著婚車和嫁妝,證明她的潛意識當中是渴望婚姻。她在馬桶上發現自己已經絕經的時候的痛哭,她在害怕,害怕她還沒有變成一個真正的女人就衰老和死亡。
在她暫時離開二樓,在戶外繡花,那是她最舒服的時候,可見她對外面世界的渴望。然後她在顧雅仙的邀請下,漸漸有了社交,認識到章老師,春心初動,她終於開始有勇氣與這個封閉的世界告別。
簡少芬在顧雅仙的介紹下認識了章老師,漸漸地她被章老師的老實本分所吸引。在經過思想鬥爭以及與姐姐簡少貞的激烈爭吵後,她決定離開二樓,離開姐姐,嫁給章老師。
在姐妹打架時簡老夫婦的遺照突然墜落在地,象徵著簡少芬正式與二樓的世界決裂。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僅僅出嫁半年的大家閨秀簡少芬在給姐姐收屍的時候,罵出了如市井女人一樣的骯髒字眼,儼然跟「樓下」的女人沒有任何區別,這讓顧雅仙震驚不已。
從「樓上」到「樓下」兩個世界的轉換,簡少芬她是從封建迂腐的男權社會走向開放的社會,這樣的她應當變得獨立、進取。然而現實中並不是這樣,她變成了市井女人。通過對女性行為上的刻畫,作者表現出無論在哪個時代背景下女性本身所具有的性格弱點,比如簡少貞的佔有欲,3個女店員的無聊、自私、嫉妒和造謠的品性,這些都與當時的社會背景毫無關係。
女性主義者認為女性的心理和行為很大程度上是受到男權文化的限制,不是女性的真實反應,是男性的壓制是女性在心理上和行為上發生扭曲,比如《妻妾成群》那幾房太太。
而《另一種婦女生活》這篇小說中,男權主義的壓制不是十分明顯,而書中的女性形象與作者之前的作品一樣,依舊是市井的、善妒的、自私陰暗的。但是女性人性本身所具有的那種扭曲在這篇小說中表現得淋漓盡致,雖有醜化女性形象的嫌疑,但有一定的反女權意識的流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