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童《紅粉》
電影《肖申克的救贖》有這樣一個情節:布魯克斯在監獄裡呆了大半輩子,長達50年的監禁生活,幾乎對他產生了毀滅性的影響。刑滿釋放後,面對新的世界,布魯克斯根本無法適應,他寧願再次犯罪獲得機會留在監獄。因為他已經接受了自己的身份,習慣了這裡的一切。這也導致他最後無法接受新生活而抑鬱自殺。瑞德也一樣,習慣了四十年來上廁所都要報備的監獄生活,出獄後一片茫然。
一開始,人們很難理解他們的行為,但說到底,布魯克斯和瑞德早已習慣了一種生活,不想再去改變了,改變對他們來說是另一種痛苦。
這讓我想到了著名作家蘇童的小說《紅粉》中的兩個女子,秋儀和小萼。
蘇童,中國當代著名作家,先鋒派新寫實主義代表人物之一。他的作品,善於用客觀平靜的筆調敘述故事,儘量不帶主管感情。他被譽為「最了解女人,最擅長寫女性的男作家。」
莫言曾經評價說:「蘇童作品中對女性的把握,我覺得好像是天生的。對女性微妙的情感把握準確,是我望塵莫及的。」
此外,蘇童的小說還善於選擇取材於舊素材,但常常能夠推陳出新。他的短篇小說《紅粉》就依然取材於一群妓女的故事。但蘇童賦予了老故事新的內涵。
《紅粉》講述了解放初期,國家對妓女這一特殊群體進行改造,最後製造了一出鬧劇的故事。
翠雲坊喜紅樓的妓女秋儀與小萼,情同姐妹。因為國家對妓院採取取締政策,她們倆同時被趕到了一輛車上,送去山裡進行勞動改造。沒想到走到半路,秋儀跳車逃走,投奔了老情人老浦。老浦因為母親的反對,沒能和秋儀結婚,秋儀一氣之下削髮為尼,後來為生活所迫,下嫁給雞胸駝背的老張。
小萼和其他姐妹跟隨部隊車輛到達營地,進行了漫長的改造生活。其實就是教她們做些體力活。沒怎麼吃過苦的小萼,幾次因為完不成任務而試圖自殺。
勞動改造結束後,因為怕吃苦怕受窮,小萼勾搭上了秋儀的老情人老浦,最後兩人結婚。因為小萼的好逸惡勞,老浦也被她逼死了。帶著孩子上班的小萼,最後還是想嫁人,把孩子丟給秋儀,自己和另一個男人走了。
一個陳舊的話題,卻被蘇童寫出了新意和深意。
秋儀和小萼,身處深淵卻不自知,曙光到來之際,選擇拒絕走出去。生活在悲哀之中卻看不到悲哀,這才是她們最大的悲哀。
作家蘇童
01、表面上是見識膚淺的妓女好逸惡勞的悲劇,實際上是傳統女性骨子裡對男權社會的過度依附,對男性的畸形依賴產生的結果
即便如此,她的最初理想,也是「期盼一個又一個英俊又有錢的男人把她的貞操買走。她拒絕了許多男人,最後等來了老浦。」她以為老浦與眾不同,其實不然。
奈何情事總是悲哀居多,悲哀的不是兩心相知相許,不能相守,而是痴心錯付,夢斷黃粱。
在她心裡,「女人一旦沒有錢財,就只能依賴男人。但是男人確實不可靠的。」
即便認識到這一點,她依然沒有帶著她已有的錢財,靠自己謀生。在已有的思維慣性中,她依然選擇了嫁人,哪怕那個人是自己最看不上的雞胸駝背的醜男人。
心若沒有棲息地,到哪裡都是流浪。
小萼這輩子,就像一根藤蔓,不停地在尋找需要攀附的枝幹。
所以,即使她接受了改造,還是走不出依附男人的怪圈,又怎能避免生命和生活的悲劇呢?
充其量,不過是把依附對象從「人盡可夫」的,變成某個特定男人。
她們根本不懂「好好經營自己,勝過依賴別人。」
畢竟,就像亦舒說的:「生活上依賴別人,又希望得到別人的尊重,那是沒有可能的事。」
02、身處深淵卻不自知,悲哀卻看不見悲哀,拒絕自我救贖,拒絕走出來,才是最大悲哀的
1) 身處險境不自知,是悲劇命運的根源。
楊絳先生曾說:「孔子常說,不患人之不知己,患不知人也。我還要進一步說,患不自知也。」
人若自知,何患命不由己?
敗莫敗於不自知。
在妓院被查封的那一刻,新時代的浪潮已經奔湧而來,之前舊的不合理的東西必然會被新事物淘汰或取代。
那一刻,秋儀能想到的是逃跑。小萼呢,是尋死,死不成,就嫁人,把嫁人當做自救的唯一方法。
這使得她們在後來的歲月裡,愈加慌亂,愈加手足無措,只能等待被命運安排。
2) 思維定勢,是悲劇命運的間接原因。
思維定勢(Thinking Set),也稱「慣性思維」,是由先前的活動而造成的一種對活動的特殊的心理準備狀態,或活動的傾向性。在環境不變的條件下,定勢使人能夠應用已掌握的方法迅速解決問題。而在情境發生變化時,它則會妨礙人採用新的方法。消極的思維定勢是束縛創造性思維的枷鎖。
面對時事的變化,他人伸出了援助之手,希望通過改造她們,她們可以通過自己雙手勞動,養活自己。但秋儀的反應是:遣散了我們,世界就乾淨了嗎?
小萼呢,改造的過程中吃點苦就尋死覓活,面對對工作人員的開解,非常無辜地說她對以前的生活非常滿意,希望繼續過上那種躺著掙錢的生活,輕輕鬆鬆,不吃苦頭。改造完畢後,她選擇工作的唯一標準 是掙多少錢不重要,不吃苦才是王道。其實,靠自己的雙手明明已經能夠養活自己了,偏偏嫌苦嫌累,毫無上進心。
根植於她們骨子裡的好逸惡勞,貪圖享受,依附男人的思想,就像毒瘤一樣,難以祛除。
人一旦適應了某種環境和生活,並對他認可,根深蒂固,再想去改變,實在太難了。
不管世界怎麼改變,她們能想到的還是:男人。唯獨忘了自己。
3) 心理舒適區難以跨越,是悲劇的直接原因。
心理舒適區:舒適區(Comfort zone)指的是一個人所表現的心理狀態和習慣性的行為模式,人會在這種狀態或模式中感到舒適。舒適區,又稱為心理舒適區。
在這個區域裡,每個人都會覺得舒服、放鬆、穩定、能夠掌控、很有安全感。一旦走出這個區域,人們就會感到彆扭、不舒服,或者不習慣。
在喜紅樓,秋儀是招人喜歡的姑娘。小萼呢,老老實實地接待客人。不用幹粗活,不說錦衣玉食,想必也是衣食無憂。
在這種環境下生活的女孩,有多少又能夠真的不貪圖這種舒服呢?
比起能力,阻礙一個人成長的,是脫離舒適區的勇氣。
即使已經遠離了之前的安逸生活,秋儀和小萼還是難逃自己心底的那塊舒適區。她們無不在懷念過去,假裝做一個裝睡的人。
4) 「體制化」,是悲劇的重要原因
「體制化」是指體制化(institutionalized),「體制」可理解為包括某種規則、習慣、意識和氛圍的環境,體制化的根源是意識形態,想要避免體制化,就要敢於懷疑,積極論證,保持批判性思維。避免自己被體制化,我們必須勇敢、思想、看和聽牆外的信息,創造強化獨立的人格,擴大自己的自由。
因為人對一種事物的依賴是出自自己的精神思維以及習慣,而在跳出原有的限制之外後,人們本能的反應是想在新的體制內尋找舊的體制拘束。就和一個方形在大的方形內可以找到自己的容身之處,但如果大的環境變成了圓形,那麼方形就開始以自己的形態去配合圓形,這是不可能的事,而最終方形會心身力竭,悲劇就會這樣的發生!但如果方形將自己的容積變大,或者變小,它未必在圓形內找不到自己的容身之處,時間長了自然而然就會形成一種習慣性,而這種習慣性就是體制化。
就像電影《肖申克的救贖》,布魯克斯長達50年的監禁,和瑞德四十年的監獄生活,幾乎對他們產生了毀滅性的影響。他們無法適應外界的生活,只能期待重新回到監獄。因為他們的被「體制化」了。
秋儀和小萼也一樣,在喜紅樓的生活,已經把她們圈禁起來了。即使身子自由了,靈魂依舊不適應。她們甚至期待回到以前生活的地方。
03、強者自渡,聖者渡人,女人要靠自己,而不是男人,才能活出真正的自我
在亦舒的小說《我的前半生》中,羅子君從一個擲地有聲的良家婦女,瞬間被丈夫拋棄。
面對殘酷的現實,好朋友唐晶罵醒了子君,說她總是自己站不起來,總想找一個人依靠,以前是涓生,現在是唐晶。她希望子君能夠真正自立。因為沒有人可以供她依靠一輩子。
與電視劇中大女主光環的加持不同,原著中的子君,真的是靠自己的辛勤工作和聰明才智,重新獲得了新生。
張小嫻說:「最好的生活方式,就是我想依靠自己的時候依靠自己,我喜歡依靠男人的時候就依靠男人。」
所謂強者自渡,聖者渡人。
一個女人,首先得自立,才會有好的婚姻。
畢竟,自立自主,總好過俯首為奴。
其實,無論是秋儀還是小萼,她們並不是已經到了走投無路,無法自食其力的地步。只是,終其一生,她們都不會相信,女人竟然可以不依附男人,也可以活得很好。更不敢一試,或者,不屑一試。竟由著命運的小船風雨飄搖,而無法掌舵。
小結:
老舍先生也寫過一篇描寫中國妓女悲慘命運的小說《月牙兒》。主人公月容,是一個上過學,有理想,有追求,試圖靠自己雙手吃飯的女孩。但幾經嘗試,黑暗的社會現實,讓她踏入了萬劫不復的深淵,被黑暗一點點地吞噬,踐踏,淪為了「婦女的命運不在自己手裡,若真掙不上飯吃,女人得承認自己是女人,得賣肉」的女子。我想,但凡能填飽肚子,月容是不會走那條道路的。
與之相反,蘇童筆下的秋儀和小萼,面對尷尬與不斷變化的處境,外界已經向她們伸出了援手,希望能拯救她們於泥淖中。但她們拒絕了。
殊不知,她們身處深淵卻不自知,生活在悲哀之中卻看不到悲哀,拒絕走出去,才是她們最大的悲哀。
就像餘華說的:「知道自己無知不是完全的無知,完全的無知是不知道自己無知的無知。」
所謂: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無知而不自知。
因為,知道自己的無知,乃是雙倍的無知。
畢竟,劇都是由此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