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北方婦女兒童出版社出版
(15)
章新宇在委屈、不解、焦躁、懊惱的情緒中度過了漫漫長夜。通過天佑的事情,他對她不得不刮目相看,江瀾有怎樣的背景他不得而知,但對多年前的過往仍能守口如瓶,可以想像,江瀾絕非等閒之輩。看來自己絕不是她的對手,章新宇想起自己的非常態日子,不禁悲從中來。少年喪父,兇手至今逍遙法外;母親精神失常,無法治癒;如今江瀾的背叛——他怎麼也想不下去了,自己是怎麼一步步走到這個境遇上來的?他不能原諒自己。
江瀾經常說人生價值的最大化。可自己的價值和意義是什麼呢?犧牲自己,做別人的陪襯?很顯然,自己活成了一個多餘的人。
儘管相愛一生的誓言還響在耳畔,原來卻是蒼白無力、不堪一擊的。他不甘心,可又看不清未來的路,他問自己,難道這輩子真的沒希望了嗎?想來想去,他覺得只有下輩子重新投胎做人了。
她愛過自己嗎?自己是不是也愛過她呢?這個時候,問題的答案對自己還重要嗎?他覺出了自己的愚鈍,不想在這個問題上糾纏,卻好像做不到。索性就沿著思路走下去。當時江瀾被同事排擠,自己抱打不平,生出憐憫之意,從那以後,他內心裡生出要保護她的念頭。他這麼想,也這麼做了。這算是愛嗎?這麼問過自己之後,他拿不定主意了。如果不是愛,那又是什麼?除了把它歸為愛,似乎沒有其它更合理的解釋。而依安檢的論調,這是同情。而同情和愛情完全是兩碼事兒。難道自己當年是以一個同情者的身份融入了江瀾的生活?
這麼說就會有另外一種可能。江瀾是為了報答自己的恩情才與自己勉強牽手的。他不願想下去,可又控制不住自己,一片愁雲慘澹的樣子。是的,他很痛苦,接下來是難過。因為,他忽然發現,些許年來,他沒認真想過這個難題——愛與不愛的問題。他覺得自己並不缺乏愛,為什麼這麼矯情地去糾纏它。世間最樸素的愛便是兩人互相牽掛,相互依存,想人所想,及人所及。
他又想起了安檢和他的老婆。「我們之間是親情,沒有愛情這一說了。」安檢說。依據他的這條理論,就算自己與江瀾之間還殘存愛,算一算的話,可能也過了保鮮期。就像家裡那盒牛肉罐頭,保鮮期一過,便出現了異樣的味道。整個一晚,章新宇都在想愛與不愛的問題。如果不愛,還不如彼此給予空間,享受自己的快樂生活。何必?
念頭閃過,他緊張起來。離開江瀾,你行嗎?可是只有離開她,才會有新的天地。這種結果成立嗎?他的思路停頓在這裡,不想再進行下去。他絞盡腦汁地想,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地想。已到了兩難境地,必須要做出決定,想著想著,好像馬上就要邁出那一步了,最後,卻洩下氣來。別說江瀾能否做到,就是自己恐怕也還沒生出勇氣來。他不死心,又在心裡鼓勵自己,離開江瀾,就算是對她的懲罰。很好,就這麼做。
思來想去,章新定無論如何做不到,除非她先別自己而去。想到這裡,他憶起了江瀾的話。那是她住院的那一次,「每個人都要面對生老病死,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離開你,你一定要學會照顧自己,好好活著。」
「淨說不吉利的話,活得好好的,怎麼會?」
「這不是玩笑話。」江瀾很嚴肅。
「放心吧,如果有可能,我會替你去——」
不等章新宇說完,她示意他不要再說了。
章新宇默默地看著江瀾,「記著,如果你死了,我也就死了。所以,我不能……」這是他當初對著江瀾說過的話,還有比這更樸素和悲壯的語言嗎?沒有了她,自己活著的意義也許只剩下「活著」,僅此而已。
忽然,章新宇又有了問題:一個人可以為另一個去死,或者是,一個人死了,而另一個也就已經死了。這算不算愛?談論這個古老的話題好比照著一隻剛採摘的檸檬下口,又酸又澀,但味道新鮮。章新宇興奮起來。
一個人愛一個人,愛到可以為她去死,答案是不言自明的啊,那為什麼還去尋找那麼多的為什麼?章新宇哭了,眼淚滾燙,自己被自己感動的。
一個人是活著,兩個人才是日子。他想知道江瀾現在哪裡。
又是一天零一夜,他仍然未見到、哪怕是聽到江瀾的隻言片語。也許這就是人們平常所說的冷戰狀態。章新宇聽人說過,冷戰有時也可視為備戰,如果是備戰,事情就會複雜得多。這是他們多年的夫妻生活中不曾有過的狀態,所以他一時摸不清她的脈絡,也找不到解決問題的最佳途徑。已經冷靜下來的章新宇有些沉不住氣了,此刻他搞不清她的不理不睬是對自己的故意冷落,還是什麼,如果是前者,很快會煙消雲散,倘若她一旦反感甚至厭惡了自己,重歸與好的可能微乎其微。
他了解江瀾,她不會輕易為某件事做決定,可一旦認準了方向,便會一條道跑到黑。兩人有了摩擦,要學會分解矛盾,其中一條是努力去想對方的優點。江瀾的優點不用一一列舉,大家有目共睹。她的性格,學養和能力,尤其是刻在骨子裡的堅韌和不肯服輸的勁頭是人們所讚嘆的,更是章新宇所欣賞的。自己與她相比,存在著差距。想著想著,竟有些莫名的感動,可是,也忽然產生了失落感。自己還是愛她的,且離不開她。而江瀾呢?她縱然有愛,現在,現在興許移情別戀了。
章新宇腦子裡出現了那個假想的男人,不是假想,是確有其事。他們的孩子就是最好的證明。從戀愛結婚到分手,他與她經歷了怎樣的過程,現在他是否想和江瀾重歸於好?而江瀾的立場怎樣呢?是傾向於自己還是和他有過孩子的男人?那個男人是不是也很受傷,而江瀾正在安頓他的眼淚?就算她不再愛這個男人,孩子會否成為他們再度牽手的理由?她是不是真的跟自己後悔了,想儘快投身給那個男人?但她扔下自己,是不是也會感到困惑?她如果還愛著他,自己會甘心退出嗎?而轉身之後,又能否承受傷害?章新宇對事情發展的種種可能性無法做出判斷。他意識到,江瀾是他們兩個男人命運的掌控者。
有一種可能無疑是最可怕的。那就是江瀾的搖擺不定。
他對江瀾的前夫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可以說,這關乎到他的切身利益,他到底是誰?這至關重要,長相、年齡、職業、能力,這些要素,章新宇無一例外地都關心。他也不自覺地擺出這些要素與那個他根本不了解的男人做比較。因為不認識,不了解,這加重了章新宇的危機感。也許自己根本不認識他,但不等於他不認識自己;或許彼此之間早就認識,只是自己還蒙在鼓裡。想到此,他突然有一種被愚弄的感覺。
他是不是一直在暗處窺視自己,因自己的頹廢狀態而在一旁幸災樂禍?兩天未見江瀾的蹤影,此刻是不是正和他在一起?自己的態度會否為他們的舊情未了推波助瀾,創造條件?他們有一個兒子,僅憑這一點,自己不就已經敗下陣來了嗎?章新宇又繞回到這個很現實的原始問題上來了。
最初聽到這個消息,他的血液差不多要凝固了,當他明白了事情的原委,血液陡然又躥到了頭頂。他嫉妒甚至是嫉恨起那個虛無飄渺、似是而非的男人。
他好比動了一次大手術,元氣大傷。他想把自己的感受告訴給江瀾。可現在他不能立時排遣憂傷,只能靠無休止的回憶來填充這寂寞難耐的時光。如果江瀾是虛晃一槍,那就等於虛驚一場。他僥倖地想。可是有意而為之的理由呢?他猜不透。別再捂著耳朵偷鈴鐺了,那個男人是存在的。章新宇心裡恨恨地。
無論哪個假想敵多麼令江瀾著迷,自己絕對不能輸給他。他焦灼無助,坐立不安,決定給江瀾打電話,並親口告訴她自己有多麼愛她,多麼的需要她。不管她遇到了什麼樣的困難,就像臣子對皇帝表決心,他願意肝腦塗地,萬死不辭。
他急切地抓過手機。電話還未撥通,門外傳來咚咚的敲門聲。他不想理會。但敲門聲火急,有如窗外的雨。他趿拉著拖鞋從貓眼往外望,貓眼是個死胡同,索性打開門。一手提工具箱、肩扛一圈鋼絲繩樣東西的男人站在門外。
「修下水道。」
「走錯門了。」無辜地被打擾,章新宇滿臉陰鬱。
關上房門的瞬間,對面機械地響起敲門聲。
如果剛才是江瀾……他在心裡開始設置情景劇:一個門裡,一個門外,彼此靜默,相對無言。遲疑之後,章新宇程式化地後退兩步。意在為江瀾做出讓步。江瀾雙腳跟進,誠懇而友好。今天的她一改往日職業裝扮,身著過膝連體長裙,外罩時尚的開領大衣。這都是章新宇的傑作。她穿上它有緬懷歲月和愛情的味道。又不失摩登。
這無疑為章新宇找回了自信,他眼光的獨特無疑為江瀾的美麗錦上添花。
她率先打破了沉默。習慣性地流露出命令式語氣。這不經意的語氣在外人看來,有一家之主不可犯上的味道。見章新宇定定地看著自己,她沉吟道:「我來接你回家。」
僅僅兩天,章新宇面容疲倦,精神憔悴。從他疑慮的神情中,江瀾內心掠過愛憐之意。充滿心酸和愧疚。自己觸動了他的底線,深深地傷害了他。「對不起,希望能得到你的諒解。」
「不,我錯了,說對不起的應該是我。」他堅決地回了句:「我一直在等你。」
此時的江瀾應該是驚詫萬分,兩天前的章新宇還在哀傷落淚。他們之間豎立了一道屏障,他堅信那屏障不可逾越,是江瀾用謊言織就的承諾。他應該羅列出無數條罪狀來證明自己對他的不忠不義才對。
她也給足了他羅織這些罪狀的時間和空間,想讓他客觀地對她這個人和有關她的事做出評判。然後等著他對自己大發雷霆,釋放和分解他的心酸、鬱悶和傷痛。而後無論他做出怎樣的決定,只要他願意,她都接受。她覺得只有那樣,他才能得到些微的彌補和慰藉……
章新宇還沉浸在劇情的演繹中,突然,一段音樂強行介入。是江瀾,她想,於是鼓勵自己不可低聲下氣,然後慵懶地開了門。
「你好,章大哥,我是紅藏。紅翎的妹妹。」
藉助樓道的光線,一位身披雪花,面帶笑容的高挑女子立在眼前。女子開門見山地做著自我介紹,語調平和得如沐春風,且有幾分清爽。
章新宇臉色蒼白,神思恍惚,他有意睜大雙眼,喉結不由得上下竄動,紅藏?紅藏是誰?他在記憶庫裡快速搜索有關這個女人的詞條,但大腦出奇的空白。
「啊?你是……對不起……」他口中喃喃又語焉不詳地在喉管裡咕噥著,腳步也不自覺地向後退去,由於女主角的更換,那些爛熟於心的情節也就沒有了按部就班的章法。
不等叫紅藏的女人回話,他逃也似的鑽回紅翎為其準備的臨時睡房,三下五除二地裹了外套,然後訕笑著迎出門來。
「章大哥,這是怎麼啦,神秘兮兮的?」女人立在客廳中間,雙臂下垂,十指相扣。迎著他疑惑的目光靦腆道:「你真不認識我了?小時我跟你們屁股後去看電影,你們仨誰都不帶我,就是那個什麼,對了,《馬路天使》。」她用典型事件提醒對方。
「難道你……你是豆……豆豆?」章新宇眼前一亮,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一張臉霎時窘得通紅。
「我是回來執行任務的。」紅藏認真地說:「姐和姐夫今晚有事暫時回不來,看我能為你做點什麼。」看章新宇一臉的茫然,她快言快語道:「看來他們還沒告訴你。」
章新宇平日裡看不得男人的英雄氣短、兒女情長。此時他覺得自己就是這副德性。好歹也是一個大老爺們兒,可好,看看自己水襠尿褲的樣。他禁不住恨起自己來。
章新宇感覺有些冷場,便說了句:「這裡沒你什麼事兒。」話一出口又覺得不妥,忙又更正道:「沒什麼事要你幫忙,謝謝。」
紅藏追過來攔住他:「我是不是說錯什麼話了,章大哥?」
看紅藏的爽快勁兒,章新宇笑了,「沒,沒有。」
紅藏一邊追問一邊哏哏地笑起來,「還以為你討厭我呢。」
這個紅藏,剛從外省回到姐姐紅翎身邊。現在一家名不見經傳的編輯部做編輯。這會兒她是奉姐姐之命來陪章新宇的。
客套了一番後,她悶聲不響地進了廚房。不大會兒,幾道小菜端上了桌,啟開了紅酒,等於開啟了酒量。兩人邊吃邊聊,不由得回憶起少年時代的往事,感嘆唏噓了一陣。
紅藏告訴他,現在自己是單身貴族,與相戀五年的男友結婚未到二十天,便勞燕分飛,各奔西東。
「二十天?」章新宇驚愕地睜大了眼,這個數字太過殘酷了。
紅藏淡然一笑,說,男友看上了她的閨蜜。「我可是一直把他視為自己的不動產,以為可以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想不到,辛苦勞累了五年,卻一直在努力成全著別人的好事。而自己呢,渾然不知。聽上去是不是很荒唐?」紅藏打趣說不是自己愚,而是他們偽裝得到位。
「沒有復婚的可能?」章新宇追問道。
「倒是聽說他們兩人之間戰亂不斷。」她苦笑著:「等他,我不至於吧?更何況他現在還是兩個孩子的父親。孩子有時會成為婚姻的籌碼。」
「那你……」章新宇一時語塞,不知該說些什麼好。
紅藏爽朗的笑聲打斷他,自我解嘲的意味。「我很好啊,不是嗎?他走的是不歸路,我沒有理由替他承擔痛苦。愛情會讓人心醉,也會讓人心碎。」
章新宇頗有同感。
他和江瀾牽手是以一個「非她不娶」,一個「非他不嫁」的誓言為基礎。而如今,於天佑或許就能決定自己的命運。想到此,章新宇端起酒杯,很豪邁地往嘴裡倒了一大口。紅藏見狀,也舉杯呼應了一下。放下酒杯,章新宇很委婉地勸說紅藏說這件事情急不得,現在沒有找到意中人,只能說明緣分未到。「只要兩人感情好,其它的不重要。希望你能有好的歸宿。乾杯。」
紅藏有些不勝酒力,臉頰泛著紅暈,淚珠溢出眼眶,雙臂支在桌邊,無力地滑下去,她勉強地將胳膊又挪到了桌子上。一會託腮掩面,若有所思,一會又抬頭望著章新宇,靦腆地笑,還做著鬼臉。她目光迷離,已略顯醉意。
聽了紅藏的故事,章新宇內心掠過一絲說不清的情愫,有同病相憐之感。後來得知那晚是紅藏死亡婚姻的七周年紀念日。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他把醉酒的紅藏攙扶進他在此蝸居了兩晚的臥室。幫她拽過枕頭、又褪去鞋子、蓋被子,一切安排妥當,他自己則歪在客廳的沙發上打起盹來。
他是被叫醒的。迷濛中見到了眼前的三個人。看著大家驚呆的表情,他茫然不知所措,很快,酒醒了大半。然後是三個,不,是四個人,面面相覷。
紅藏沉醉在夢鄉中囈語喃喃。全然不知外面世界的精彩。
一臉錯愕的江瀾盯著章新宇,目光如錐子。可是,由於章新宇體內還有殘存的酒精含量,對疼痛或許少了些敏感,他搖晃著站起來,踉蹌著走出客廳時,江瀾已疾步衝入了風雪之夜。
眼前的一幕令她猝不及防,沒必要猜想事情的真相,僅憑這一幅畫面,有的女人可能就已經準備小題大做了。如果畫面僅是事件的冰山一角,此刻縱有千般功夫萬般本領,江瀾的創傷也難以撫平了。
他有意為之的「放縱」令她心痛感傷。眼前的虛空她無法抵制,感覺自己已成軀殼一具,將死未死的狀態。
他是在跟自己示威還是在報復?兩人之間的裂痕並非一日之寒,憑自己對他的了解,倘若他想用這種方式來達到報復的目的,說明他對自己已心灰意冷,那麼感情修復的期限誰也無法預測;如是示威,情形則大有不同,此舉看似想告誡自己他是怎樣的不以為然,但他的「不在意」只是一個表象,他的「良苦用心」恰恰說明他對自己還心存熱度和依賴。
她一時揣摩不出章新宇屬於哪種情形。也曾在心底為章新宇鳴冤叫屈,也有心為他解疑答辯,痛說歷史。但他不忍讓她舊事重提。他告訴對方自己看重的是她的現在和將來。
江瀾則認為完整的人生需要「過去、現在和未來」來構建。如果不能面對過往,正視歷史,是無法珍視現在和展望未來的。
「我們不要孩子,有你就是全世界。」對江瀾來說,這恐怕是世界上最美妙的語言,最動聽的旋律。
「你知道別人過的是怎樣的日子?」
「不要說別人怎樣,我們不是『別人』,我們要有自己的生活。」章新宇說出來的理由聽上去無懈可擊。
「可我怎麼能相信,人會變。」
「那請你記住:你是我的唯一。」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孩子有時是感情維繫的籌碼,有一天你會明白。」江瀾忽然恨起自己的子宮。這是她身體的一部分,她為什麼要恨?她忘記劊子手了嗎?忘記了他的刀砍斧鑿了?忘記了誰的罪過?不,她恨自己子宮的脆弱。
江瀾還是感動和感謝他對她的包容,她暫時忘卻了不堪回首的記憶。江瀾越來越明白的是:這些年,他之所以不想聽她述說歷史,恐怕還是因他缺乏勇氣面對她處於暗影裡的過往。也許,那就是一段對他來說不能逾越的障礙,他害怕觸礁。這就是他對江瀾的所謂「尊重」,這樣的「尊重」帶給江瀾的是:好比一個被假釋的罪犯,人身的自由抵擋不了精神的桎梏,難以讓江瀾實現自我救贖。
江瀾的壓力不僅於此,還有來自於事業上的艱辛,還有,她本身也還沒學會面對和接受自己的「不足」。 她不忍掃過孕育著新生命的蓬勃的身體,她的目光會有意避開洋溢著幸福和安詳之色的臉。孕期女人的「得意」和「招搖」總是令她很受傷。
她同章新宇婚後一直沒有生育。從這個問題上來說,他早被判了死刑。她當時把這視為歪理邪說,根本沒想去推算這「歷史遺留」問題究竟會給自己帶來什麼樣的後果。婚後不久,事實的後果得以呈現。婆婆及家人幾次三番做章新宇的工作,讓他認清形勢,以大局為重。出於無奈,他不得不一次次以各種理由搪塞和哄騙家人。以至於後來,章家人要章新宇和江瀾離婚,這事兒著實不小。
娶妻生子、傳宗接代、天經地義。母親愛蓮的說教令他苦不堪言。誰規定結婚就一定得生孩子?剛開始章新宇對此不以為然。愛蓮比他清楚得很,這本是個兩不耽誤的活兒,對此,章新宇也清楚,二者之間本就不是一對矛盾體。後來他有心說事,幾次想對江瀾開口,但又怕傷了江瀾。那是江瀾的死穴。權衡利弊之後,只能在一旁默默感嘆命運的不公了。
現實就是這樣殘酷。它和理想的距離,可能永遠都不會縮短。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不能為章家延續香火成為江瀾的第一大心病。她甚至會因自己的「死穴」而感到不能面對任何一位和章家有關係的人。章新宇的忍辱負重同樣讓她不能承受其重。伴隨年齡的增長,愧疚感日益增長。可這「缺憾」並不是與生俱來的,這就更凸顯出他的無辜和悲涼。為此她曾向章新宇提出離婚,但都被一一駁回。
江瀾以自己的臂膀撐起一片天。以另外一種方式彌補自己後天的「不足」。專心致志、全心全意。以期分解和平復章新宇和愛蓮那顆求子心切的幽怨心情。當然,如果還有另外的方式能讓她得以救贖,她會無所顧忌地去嘗試。但該來的總會來,該面對的總要面對。二十多年前,她將自己的感情做了抵押,要的是攜子之手與子偕老,現在想來,她萬丈豪情,拿青春賭了明天。什麼因就會有什麼果,自己都不怕死,別人還怕你死嗎?
目睹剛才的一幕固然讓她傷心無助。但也讓她有了足夠的理由做出一個新的決定。想到決定之後的結果,她不禁釋然了。用這種辦法解決問題雖不算高明,但畢竟可以看到一個結果,一個可以讓雙方都能接受和認可的方案。可以說乘人之危,也可以將計就計。到時章新宇也許會解釋他的不期而遇,這樣也就為他行為的開脫找到更加合理化的由頭。如果章新宇和紅藏之間真的有什麼,事情倒好辦得多了。她這樣做,以期早一點看到事情的結果。
現在她只要一個結果,這結果關係到章新宇的命運,也同樣關乎自己的一生。自己的退出也許會為章新宇帶來不一樣的人生轉機,那她所做的一切便有了不同尋常的意義。有人說放手是一種解脫,一種姿態,更顯示出了江瀾的格局。她冥思苦想了整整一夜,而後做出了人生中的重大決定。
新宇君鑑:
當我準備寫這封信的時候,內心湧起陣陣感動,真是未語淚先流。因為,年輕的我們表達愛意和傳遞情感就是從寫信開始的。直到現在我還清晰記得你寫給我第一封信的內容:你說我打響指吹口哨,爬樹下河飆單車……沒有一點女孩子樣。可我一點也不生氣。因為,我喜歡你「但是」後邊的話。那就是:我不驕不躁,不豔不妖,豪氣衝雲天的性格。
後來我問你,如果再為我加上「吹大牛,打群架」兩大罪狀,不是響馬恐怕也成了流氓。你笑說受習慣思維影響,響馬才貌雙全,色藝俱佳。而我怎可與之相比。像我這樣五大三粗的女漢子也不是沒優勢,我有存在感,而你有安全感 。每當你這樣講,我自豪得無以言說。
但是現在,安全感已無從談起。
我知道這一天遲早要來,但現實的殘酷遠遠超出了我的想像力。我已經說不清自己到底是怎樣糊裡糊塗地被捲入那樣一場紛爭的。
從此後,我如履薄冰地行走其間,整日因無法擺脫籠罩於心頭的陰影而惶惑不安,茫然無措。孩子是無辜的,寧小紅是無辜的,當然,你也是無辜的。確切地說,對你,簡直就是一場噩夢。為此,我真誠向你道歉。
這件事非同小可,我不得不考慮你的承受能力。所以我設想了一個又一個解決問題的辦法,但最終沒能實施。我實在想不明白,到底用什麼樣的表達方式道出事實真相,才能減輕你受傷害的程度。直到那一天我「脫口而出」,才讓事情有了轉機。也許我真是憋悶已久,不吐不快。請原諒我的自私和懦弱。
我不知該用怎樣的詞語來評價和定位自己。我想抗議,我想說不,可我竟然不知該向誰訴說。我十分清楚人生無回頭,只能承受和面對。說良心話,那晚我傷心、沮喪和絕望,但同時也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絕望是因為即將失去你。失去你比失去什麼都更讓我惶惑不安。但這就是老天對我的懲罰,我找不到拒絕承受的理由。
儘管現在的局面是我不情願看到的,但一想到再也不用為此而心存疑慮和不安,便也釋然。相戀的人最怕有情無緣。我們非一見鍾情,而是順理成章,水到渠成。所以我一直相信你我之間情緣的存在。
我們驚喜於每一次的不期而遇,清醒於每一次的「不知不覺」,沉醉於每一次的「十萬火急」。你的愛瘋狂而執著。最後你不顧親人們拆廟破婚的說辭,毅然打破俗世間的陳規陋習,真心真意守護在我身旁。你孤注一擲的愛讓我倍受感動,你的矢志不渝、從一而終,蒼天可見。
我也同樣覺得我們是相愛的一家人。自從認定了你,我便有意無意地將自己設定在固有的圈子裡,逐漸淡出了除你之外他人的目光。我愛著你,一如既往地愛著,愛得同樣單純而熱烈。
突然從天而降的事實令我無奈和心痛。對於孩子來說,生而養之是為人父母之天職,而我從未履行過任何義務,於情於理不得心安。現實是殘酷的,我不得不承認,無論如何努力,孩子母愛的缺失將永遠無法彌補。
天佑是無辜的,而且直到現在他對此事完全不知。有關他的故事你也有所耳聞。他經歷了諸多磨難,而且大都是因我而起。我歉疚自責。懇求你,能理解一個做母親的訴求。我將不勝感激。
你我命運多舛,但我們一路披荊斬棘,開創了全新的生活。拋開心靈的傷痛,以真摯的熱情見證著愛情的地老天荒。我們的愛沒有波瀾壯闊,沒有如膠似漆,有的是生死不離,榮辱與共。
現在,我辜負了你的愛,失去了你對我的信任,為這,我不得不做出一個決定。到了曲終人散的時候,我誠摯地向您道聲:珍重。
希望你能斟酌我的建議。關於財產分割問題,均聽從你的安排。一周之後,待我返回,具體事宜再做商討。
江瀾 手書
恰逢章新宇周六值班,手捧江瀾洋洋千言,不禁淚雨滂沱。
作者簡介:李紅霞,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小說學會會員。長篇小說《單行道》獲2016年《今古傳奇》長篇小說一等獎,長篇小說《北歸》獲第二屆全國昭明文學獎,長篇小說《秋水無痕》(合作)獲德州市第二屆長河文藝獎。
作品簡介:青春無價,命運無常。故事由愛開始,因愛結束。
主人公江瀾,擁有顯赫地位和耀眼光環。一場事故導致她與出生不久即宣告死亡的雙胞胎兒女有了再度聚首的機緣。由此,人生發生了戲劇性變化。
章新宇,在事業上與江瀾婦唱夫隨,相伴相依。多年來他從未停止為父親的離奇死亡尋求真相。當謎底即將揭開,飲鴆止渴的他卻遭遇不測。
書中主人公命運多舛,一次次面臨艱難的命運抉擇。江瀾身患絕症,兒子遭遇綁架,女兒皈依佛門——以上種種的始作俑者是另一個女人鍾一梅。
這是一曲悲壯的愛的輓歌。這是一段充滿人性光輝的生命旅程。
當醜惡和風險同在,親情與愛情共存,主人公如何實現自我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