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對於姥爺鬧離婚的種種行為,姥姥一概不予理睬。
她每天照常洗衣做飯帶孩子,對姥爺發的脾氣視而不見。姥爺的手段就像刀插進棉花裡,有勁也使不出來。
現在想來,三姨姥口中姥爺爬上牆頭還有站到井邊的行為,或許是在無計可出的情況下準備以死相逼。
雖然少年時進過學堂,青年時上過戰場,但在家庭問題上,他還是個新手,辦法自然十分拙劣。
這樣假設的話後面的事情也能夠說通,村幹部找上了門來——應該是被那些行為驚動了。
村長批評,書記批評,後來甚至找來了鄉長,劈頭一頓痛罵。
姥爺屈服了,他不再吵鬧,安靜了下來。
遺憾的是無論是三姨姥還是媽媽和大姨,所有人都沒有提到團長的女兒後來怎麼樣了。她不遠萬裡趕來找姥爺,見了幾次面,住在哪裡,什麼時候離開,都是個謎。
總之生活又歸於了平靜。
四
幾年後,媽媽出生了。恰逢三年困難時期,飯都吃不飽更別提奶水,只得靠喝苞米麵糊糊艱難成長。
也許是上了年紀,也許是覺得可憐,姥爺對他的二女兒疼愛有加。因此他也漸漸認識到自己的家庭責任,在家幹活在外勞作,努力擔負起一家之主的角色。
又過了幾年,三女兒出生了。
姥爺筆記中的這個片段我印象深刻,在他的筆記中,三個女兒的出生年月和地點都記述詳盡,但明顯是在一天寫下的,寫到三女兒的時候,後面還寫了句「母女平安,幸甚」。喜悅之心,溢於言表。
我猜他是在生下三女兒的當天寫下來的,因為高興所以一時興起在本上寫下了三個女兒的生日和地點。
看得出姥爺其實是單純善良的。他沒有傳統的重男輕女思想,對孩子們的喜愛隨著自己的年齡與日俱增。離婚事件是他試圖反抗自己命運的小小嘗試,他本可以有更加行之有效的做法,但卻只停留在了吵架和那些幼稚的威脅,甚至沒有對姥姥動過一次手——要知道,至今這也是一些試圖擺脫家庭的男人們常用的手段。
我相信,直到這個時候,姥爺不僅完全接納了這個家庭,更因為這個家庭而感受到幸福。
五
我對這段筆記的印象極為深刻,以至於多年後我可以根據當年的記憶分析出上面哪些話是同一天寫的,哪些是不同的。
之所以這樣,是因為我的人生中從來都沒有一位三姨的存在。
就在那段洋溢著幸福的文字的下面隔了幾行,出現了一段多處塗抹的,潦草的字跡。
「××年××月××日凌晨二時十一分,於××醫院離世。」
這段話應該是顫抖著寫完的,可能已經連筆都拿不好了。
我不知道這個孩子患了什麼病,當年因為這個問題我讓姥姥哭了好久,以至於這成為了我的心結,再也不想向人提及。
或許,悲喜交加的人生才是真正的人生。
幾年之後,老舅來到了人世。兒女雙全的喜悅衝淡了些許悲傷, 也讓姥爺對未來更加充滿了希望。
但他沒有想到,即將到來的,是他人生中最艱難的時刻。
六
那年大姨的年紀和姥爺參軍時一樣大。身為家中長女,她很早就開始幫父母分擔家庭的擔子,洗衣做飯樣樣精通。不僅如此,大姨能歌善舞,是學校文藝宣傳隊的骨幹,同時也相應號召上山下鄉,在廣大農村接受過歷練。
此刻,正在市裡參加匯報演出的她已經是入黨積極分子,下次入黨名單裡寫下她的名字幾乎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了。
就在準備上場的前一刻,同村隨行的叔叔突然出現,要她找個地方躲起來。
一夥帶著紅袖標的人兇神惡煞地闖進後臺,為首的正是鄰村的造反派頭頭。他們在人群中遍尋無果後,方才悻悻離去。
大姨這才知道,姥爺被抓了。
三天後的入黨大會上,大姨的名字消失了。那晚她整整哭了一夜。
姥爺被判為國民黨特務,打成了現行反革命,並且開除黨籍,擇日進行批鬥。那個年代並不需要什麼證據,前國軍的身份就足夠了。
大姨從優秀的預備黨員變成了黑五類,這讓姥爺很愧疚,畢竟那時候入黨有著今天無法比擬的重大意義。
為了女兒的前途,姥爺決定犧牲自己的尊嚴。
批鬥大會的前一天晚上,姥爺讓大姨與自己劃清界限, 並親自為她撰寫批鬥講演稿,直到深夜。第二天一早,他就被人押著送往現場。
被批鬥的人胸前會掛著一塊寫有自己名字的罪名的大牌子,或站著或跪著,有時也要把雙手反綁在身後,同時要全程低頭,直到結束。
三個人都對我講述了那一天的情形,但是我不想寫出來。
確切的說,是不忍心寫出來。
我永遠都無法想像在大庭廣眾之下,跪在那裡聽著親生女兒指名道姓的斥責自己是一種什麼感受,光是想想,就心痛不已。
但姥爺應該是坦然的,因為他知道,自己是在為女兒的未來而承受苦難。
同樣身為一名父親,這種心情我是能夠理解的。
大姨的心中同樣煎熬,但二人的付出終究還是沒有得到回報。當大姨終於得償所願成為一名黨員,已經是二十年以後的事情了。
那些年,全家就背負著這樣的惡名,在黑暗中艱難地行進。
七
浩劫過去後,姥爺得到了平反,他沒有返回崗位,而是去學校做了一名體育老師,帶著一批又一批的孩子們跑跑跳跳,直到退休。
再後來,我們這代人出生了。在我的印象裡,姥爺是個快樂可愛的老人,他總是笑容滿面,從不對我發脾氣。他的周圍總是圍著一大群小孩子,跟著他跑步打球,聽著他講述戰爭歲月裡的故事。
逢年過節,全家人都要聚在一起。看著廚房裡忙碌的女兒和兒媳,飯桌上舉杯的兒子女婿,還有滿地追打的孫子孫女,那時姥爺臉上露出的,是我見過的最燦爛的笑容。
這也許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刻。
但幸福是短暫的。
沒過幾年,他便被檢查出肝癌晚期,不久就離開了人世。
弄丟他的遺物和沒能見到他最後一面,是我人生中莫大的遺憾。
這就是我在眾多破碎的記憶中整理出來的,我的姥爺的故事。
尾聲
我工作的地方距離老家不太遠,某天我偶然來到鄰村小賣部買東西的時候,無意間聽到有人在叫一個名字。
那正是當年負責抓捕姥爺,將他打成現行反革命的,那個造反派頭頭的名字。
我下意識地走了過去,看到了一個年近百歲,形容枯槁的老人。他四肢顫抖地依靠著輪椅,蒼白的臉上爬滿皺紋。或許是意識到了我的目光,他抬頭看了看我,深陷的眼窩之中,一雙眼睛早已混濁不堪。
我站立良久,想說些什麼,但最終還是轉身打開車門,駛離了那裡。
往事已矣,執著何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