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
幫忙的禮喪爺用磚封了墳墓的門,幫工的人開始用鍁向墓穴裡填土。二叔的葬禮基本就結束了。墳墓坐西南朝向東北,指向東北方位的柳灣的水。水能生萬物,水亦為財,財能養身。墳墓全部用磚砌的,上面用磚起拱為墓頂。墓門可以進去一個成年人。墳墓內點燃了常明燈,指引二叔前行的道路輝煌光明一片。禮喪爺宣布了給二叔上五七墳的日子,要避開犯七的日子,不能超過五七三十五天。
望著骨灰盒貼的二叔的三吋彩色頭部相片,我們家族標誌性的鼓脹的金魚眼,眼下超大的眼袋,如同用鋒利的刀子劃開的薄嘴唇,向外支愣著的招風大耳朵。我感慨萬千。
二叔是光棍漢,也是五保戶,一個人過日子。我是他的侄子,作為他唯一的男性晚輩,按照我們本地家族的傳統,我就兼祧頂枝成了他的後人。我也繼承了屬於他的低矮破舊的五間祖屋老宅。我披麻戴重孝,給他摔孝子盆,去土地廟土地爺那裡為他告知報導,我手捧他的骨灰盒一路接受小輩們的叩頭祭奠,我親手把他的骨灰盒安放在墓穴中擺正了,為他清掃乾淨了新屋的地面衛生。希望他在另一個世界過上幸福的生活。
昨夜下了一場難得的春雨,今天的空氣格外清新。農曆的三月草長鶯飛,萬物復甦,一派生機勃勃的景像。村外的梨花開的雪白一片。墳地裡芳草悽悽,碧綠的柳樹枝條在曛暖的春風裡拂蕩。
二叔受夠罪了。去年前的冬裡月,我打工的地方放了一天假。那天北風呼嘯,天空陰沉沉的灰矇曚的一片,凜冽刺骨的寒風中夾雜米粒雪花。我準備去敬老院看看二叔。一進敬老院金光閃閃氣派的大門,越過了二排平房,最後邊一排就是二叔他們住的平房。我存放下摩託車,我就遠遠地看見像是二叔模樣的人,把臉貼在房門的玻璃上向外張望,像是在盼尋著人。血緣的親近感我覺得一定會是他。
我快步向前察看,那人就是二叔。我推開房門,一股屎尿的臭味撲鼻而來。屋裡按裝了土暖氣片,暖氣燻蒸了屎尿的臭氣加速了氣體的循環擴散,我幾乎有暈到的感覺。屋裡的臭味燻得人幾乎站立不住。二叔的棉絨褲掉落在腳踝處,褲襠裡滿是汙穢不堪的金黃屎尿,屋裡的地面上被褥上也到處是骯髒的屎尿。二叔遭受了車禍後,逐漸喪失了語言能力。雖然意識清晰,也認識人,就是不能說話了,也不能自理了。他見了我,眼睛就一直撲拉撲拉大滴往下掉眼淚,不知道有多大的委屈。
遭遇車禍之前,他能自理的時侯,幾個人住一個房間,相互之間有個照應。他不能自理了,同屋的人嫌他髒,把他攆進了這間屋一個人住。吃飯的時候,多虧了我們鄰村的一個五保戶,捎帶著給他打點飯菜,給他送過來。他才不至於忍飢挨餓。在敬老院裡不能開口說話的人還不如一個癱子,因為你不能開口訴說你的難處。
我去打了水,給二叔換了衣褲,給他抹洗了身子。又找了個笤帚頭,給他洗掃了衣褲被褥上的穢物,給他清掃了房間。我要離開了跟他告別時,他眼角往下淌著大顆的淚珠。他想念人了,只是口不能言。二叔上了年紀,沒有了人的起碼尊嚴。我的心情很沉重。
二叔才不到六十歲,算不上很大年紀。他身體不大好有糖尿病,一個人打光棍過日子。找了村裡領導,把他送到了鄉裡的敬老院。他一輩子都是陰差陽錯,在敬老院裡又遭遇了車禍。敬老院搬遷去了新地方,二叔把一雙拖鞋拉在了老地方。他就搭乘了院裡一名護工的電動三輪車去找拖鞋。在公路上,他從三輪車上跌落下來,巧的是正好磕在路沿石邊的一塊石頭上,把堅硬無比的頭蓋骨磕碎了。鄉醫院給他做了手術,把頭蓋骨拿掉了。整個頭頂有了個凹陷。二叔人一喘氣,頭頂就像蛤蟆喘氣一樣鼓鼓地動。
二叔出生在五十年代的中後期,三年自然災害期間好不容易存活下來。吃不飽穿不暖,忍飢挨餓,嚴重的營養不良,讓他成了一個比例不協調的大頭孩。當時能活下去也算是不幸之中的萬幸了。我的祖父查書稱骨算命,說二叔的命運中就差了一錢,再加上一錢就是大富大貴之人了。
後來二叔上學了,他學習的天稟不錯,學習成績很好。一九六六年開始了文化大革命,就不號召學習了,他上完初中就不再上學了。二叔就在生產隊裡幹活。
我們這個地方離縣城有五六十裡路,位置偏僻,交通也不方便,經濟發展落後,是個兔子不拉屎雲雀不下蛋的窮鄉僻壤。人喝地下井水含氟量高,人就長了一口矸垢黃牙。人開口說話,先露出一口黃黑牙。二叔人長得平常,蠟黃麵皮,腫脹眼泡,稀疏的頭髮。加上我們家族特有的禿角的光滑額頭,活生生一幅大菸鬼的形象。二叔人老實本分,嘴巴不甜,不是能說會道之人,更不會討女子歡心高興。家裡日子過得也差,他一直沒說上媳婦。老風俗,光棍一人沒結婚就不算是成人。我祖父母整日被二叔愁得唉聲嘆氣。祖母常常以淚洗面。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我們這裡開始有人從幾千裡外很遠的大西南帶來女子,售賣給說不上媳婦的男人做老婆。鄰村有人帶回來十幾個女人,按年齡大小長相醜俊定價格。二叔快四十歲的人了,在農村是妥妥的光棍漢了。二叔正好賣了一頭牛,賣了一幹五百元錢。加上我家的存錢,又東借西取一共湊了三千元錢。我跟我爹帶了錢去了有女人的哪個村。
哪戶人家過的很不錯,六間寬敞的大瓦房。在二間沒有間壁的大屋子裡,有一群的女子。這個不比別的貨物可以退貨,這個不能退。為了看清人的模樣,屋裡新換了瓦數大的明亮的燈泡。年輕的女孩只有17、8歲的樣子,老的女人有快四十歲了。年輕長相不錯的女子,要價二萬元。上年紀的女人也要四千元。買主可以隨便挑選,按規矩不能公開講價,行有行規,道有道規。討價還價時要把手藏在衣袖口或口袋裡握手伸指頭,不準吱聲。一手錢一手領人,人錢兩清。
因為手中的錢有限,經過艱難地討價還價,給我二叔挑了個看上去還算安穩,年齡近四十歲的女人。當夜把女人領回了二叔的家。有個老頭子有六十多歲了,他兒子很有錢。他沒有了老伴,他就花了高價,挑子個不到二十歲的年輕女孩。老頭把女孩帶回家,他怕女孩跑掉,就定做了一付長鐵鏈子,拴了那個女孩並鎖上鎖。只有老頭自己有鑰匙,晚上打開鐵鏈陪老頭睡覺。白天老頭有事外出,就鎖上鐵鏈。北方的院子很大,女孩可以帶了鐵鏈去院子角上的廁所,但是女孩夠不到院子的大門。
給二叔說上媳婦,二叔就有事幹了,白天黑夜都要看著那女人,防止女人跑掉,竹籃打水一場空。女人說話的聲音譏裡咓啦得,我一句話也聽不明白。女人對於我們這邊莊稼地裡的農活也幹不了。二叔下坡幹話都要帶著她,怕她跑了。錢財也看得緊,一分錢也不經過她手。但是她還是跑了,我村包括二叔在內,有二個人買了媳婦。兩個媳婦合夥一塊跑了。二叔跟丟了媳婦的那個人叫了村裡的許多男人四處去攆。最後在幾十裡外的火車站侯車室把人給抓回來了。我二叔心軟,用趕牛的長鞭子抽打了女人幾下。同村的男人就不客氣了,把女人一帶回家,用大钁把女人的腿給砸斷了。
二叔的女人在這邊住了三年,也沒有生下一男半女。後來大西南的哪邊政府來人,通過我們這邊的派出所把女人給解救回去了。二叔算是個受害者,也沒有被政府打擊處理。二叔後來一直一個人過日子。但是二叔也算是有過女人的。
二叔比我大了一循,整十二歲。他本分善良,心靈手巧。小時候,有空的功夫,他會用樹枝編好看的鳥籠子。然後領我去捕捉叫得好聽的雲雀、松雀,兇悍的伯勞鳥。夏天就跟了他去村東南的柳河裡下河洗澡遊泳,撈魚摸蝦。這一切都如過往煙雲,成了我心目中的美好記忙了。
只因為差了僅僅一錢的命,二叔一生中總是陰差陽錯。他從來沒有做過虧心的事,如果算的話,對那個女人可能算是一件。總感覺許多事情他錯過了步點。他的一生命運坎坷,多災多難。祖母活著時整天哭訴,說上輩子不知造了什麼孽了,讓二叔說不上媳婦打光棍。
我燃燒了很多紙錢,我禱告主管人生來世轉世投胎的神仙能夠大發慈悲高抬貴手,讓二叔轉世生在一個好人家一個富貴之家,完全忘卻今生的苦難。把今生的一切苦難扔到太平洋馬裡亞納海溝底下,或者扔到喜馬拉雅山頂上凍起來,或是扔進蘇聯在西伯利亞鑽探的一萬多米深井裡掩埋在地底下。二十年河東二十年河西,風水輪流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