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雀記》是蘇童繼《妻妾成群》的又一力作,該作榮獲矛盾文學獎。該小說主要講述了一樁上世紀80年代發生在香椿街三個小鎮青年的命運糾纏史。起因為香椿街普通少年保潤暗戀仙女,保潤求愛不成,反被紈絝弟子柳生冤枉強姦仙女,被冤枉坐牢10年,保潤入獄後,三人的命運發生了重大改變。仙女出走,柳生改邪歸正替保潤照顧祖父,保潤出獄後,三人嘗試和解,最終和解未成保潤殺了柳生。小說延續了蘇童的一貫的敘述方式和人物視角,主題涉及罪與罰,自我救贖,絕望和希望,看過之後,讓人不甚唏噓。
小說開端寫祖父的丟魂,如多米諾骨牌引起香椿街居民各種變化。尖酸刻薄的兒媳保潤娘粟珍,早已對祖父不滿, 祖父失魂成為兒媳把老人送走的合理理由,保潤爹雖心有不忍,可習慣了一輩子聽從老婆,無主見,唯唯諾諾的,半推半就把老人送進了醫院,青年保潤雖然憐惜祖父,認為父母做法不對,可惜自己不夠成熟,且沒有反抗的經濟能力、精神魄力和能力,只能做袖手旁觀者。鄰居們早已習慣各人各掃門前雪,冷眼旁觀祖父失魂窘迫失態。或者說保潤一家的鬧劇滿足了他們喜歡窺探他人醜態,落魄、和悲痛的惡趣味心理欲望,大人可以埋汰祖父,小孩也可以隨意取笑祖父,作為一個「丟了的魂失語的祖父」是不足於尊敬、敬仰和善待的。這是香椿街的慄珍的惡、是保潤爹的惡,是香椿街眾生的惡。這是個荒唐、迷茫的香椿街。
即使作為本應該救死扶傷的醫院,對祖父亦無絲毫善意。不負責任的診斷,粗暴的捆綁,野蠻的監禁把祖父和如祖父一樣失語的人群粗暴地圈養在醫院裡,得不到愛的治療和供養,讓他們病情加劇,自生自滅。
其實祖父丟魂在醫學上看來只是常見的老人痴呆症,比起醫療上無法治癒的痴呆症,老人迷茫、空虛、渴愛的心更應該滿足,也更容易滿足,可就是這樣一個簡單的人道倫常贍養和關愛祖父都無法得到,只能從保潤身上得到些許的善意和溫暖。可惜,這點善意和溫暖完全無法讓祖父回家,祖父如那些被丟失的魂一直飄蕩在外面。這是祖父的悲劇,這是香椿街的悲劇。
青年保潤心智懵懂,心地善良,但性格孤僻、靦腆,個人沒有特別愛好,沒有朋友,基本是烹飪學校和家兩點一線,後來因為照顧祖父在醫院與仙女有了交集,暗戀仙女,但是表白求愛不成,反而被侮辱;仙女是個精明、愛慕虛榮、懂得利用自己的優勢的利己主義者,對於樸素、懵懂的保潤肯定看不上,但是又不願意放棄有便宜不佔就吃虧的念頭戲耍保潤;柳生是個精於人情世故,洞悉少男少女情愫的紈絝弟子,他狡猾、精明,忽悠保潤幫忙綁花痴姐姐柳娟,保潤不從,以仙女為餌忽悠保潤與仙女約會;保潤與仙女約會不合反而被坑八十元心生報復,柳生又誘使保潤仙女到水塔和解,和解不成反而強姦了仙女,兩人設計冤枉保潤背鍋,保潤蒙冤入獄10年。
柳生把罪推給了保潤以為自己可以脫身,保潤為蟬柳生為螳螂,可惜最終柳生熬不過心罪的懲罰和煎熬,因此改邪歸正做生意,並以照顧祖父來贖罪,替保潤擔起照顧祖父的責任;保潤本應是柳生的蟬,最終卻成了保潤祖父的雀。
仙女經此一案,表面看沒受到影響,好像也沒有醒悟,但是始終逃脫不了眾人的眼光和自己心罪的折磨,離開了香椿街。離開香椿街後改頭換面變成白小姐榮歸故裡,可是回來香椿街的白小姐並不受大家歡迎,反而是個被唾棄、被拋棄的人物,最後只有保潤、柳生接受她。白小姐被大家唾棄並不無辜,她雖然改頭換臉了,但是未婚懷孕,攀爬權貴,囂張跋扈,仗勢欺人,在香椿街人們看來不是個好人。不是好人當然不能得到善待,雖然他們也說不上什麼好人。但是人們從來都是嚴於待人,寬於待己的,香椿街的人們也不例外。
仙女一直想擺脫被拋棄、被唾棄的命運,卻一直在被鄙視、被拋棄、被唾棄的命運裡掙扎。這裡既有社會給她的惡,也有自己給自己的惡。小時被拋棄、被侮辱,養成自私自利,唯我至上,孤傲的性格,看上去是凜然不可侵犯,其實內心空虛、孤獨,是自我保護的面具。
保潤、仙女、柳生三人的愛恨糾纏命運如無解的羅生門,誰也救贖不了誰?誰也成不了最後的雀,他們都是香椿街的蟬,又成為社會的螳螂,誰都不能倖免,都成為黃雀最後的獵物。他們的糾纏的命運體現了香椿街小鎮青年成長中過程中的迷茫、掙扎、陣痛和代價史,他們或許就是我們。
保潤是《黃雀記》中最大的犧牲品。直接原因是柳生強姦仙女,嫁禍於保潤,柳生家買通各種社會關係,把保潤硬生生送進大牢,從此保潤的命運發生了改變。間接原因是保潤生活在一個缺愛的家庭環境,母不慈父不孝,祖父年老體邁,自己性格內向靦腆,孤獨,缺乏朋友,不懂青春躁動期正確抒發,導致養成單純、孤僻,表達情感直接,不懂與人交流的彆扭性格,正因為這種彆扭的性格讓柳生、仙女有機可趁,容易讓人產生誤解,同時家庭在香椿街的劣勢使其在被冤枉難於得到解釋、理解和同情,反而被眾人認為理所當然。可以說是柳生一家聯合仙女,和香椿街的居民把保潤送進了大牢,保潤一家在香椿街孤立無援,冤枉入獄10年。
柳生一家利用自己在香椿街的影響,聯合仙女通力合作把保潤送進裡大牢,柳生得於逃脫牢獄之災。可是逃過牢獄之災的柳生和柳生一家並不能得以輕鬆,柳生家需要按時供養仙女,打點公安關係,維繫香椿街人情,為此背負沉重的債務;而柳生自己因為保潤被冤枉,始終心懷內疚、自責,不能真正自由生活在香椿街,只能夾起尾巴做人;同時代替保潤肩負起照顧祖父的責任,以期減輕一點自己心裡的罪惡負擔。10年間柳生一直期待通過自己的贖罪得到保潤的諒解,自認為幫保潤肩負了責任,但是又不能真正面對保潤,始終擺脫不了負罪感。保潤失去的不單單是十年的青春歲月,還有被改寫的讓人拋棄的名運,這是柳生無法依靠對祖父好,對出獄後的保潤好來彌補和贖罪的,這當然無法得當救贖和諒解。可以說10年間柳生一直在心罪的絕望中掙扎,期望尋得救贖的希望,可惜終究無法解決。
仙女亦一樣。在沒有承擔自己的罪罰之前,個人的罪惡誰救贖不了。
肉鋪老闆娘邵蘭英雖然讓兒子柳生逃過牢獄之災,但為兒子的逃脫欠下了後半生的債,仙女的日常封口費,公安的例行打點費,粟寶珍的人情維繫,像一個巨大的網,把邵蘭英家網住,也網住了柳生,柳生最終夾起尾巴做人,替保潤照顧起了祖父,一輩子在保潤的陰影中生活。
比起保潤娘粟寶珍的惡,邵蘭英的惡更令人可惡,粟寶珍是明晃晃的惡,讓人看的見,邵蘭英是見不得光的惡,讓人防不勝防。如果說粟寶珍救不了保潤是心有餘力不足,而邵蘭英直接把兒子的罪行嫁禍給保潤,是直接導致保潤一家家破人亡的主要推手,在人丁單薄,讓本處困難之中的保潤一家陷入了絕境,並且在香椿街散步謠言,讓保潤一家難於立足,可以說是壓死保潤爹最後的一棵稻草。她不是殺人犯,卻如劊子手一樣可惡。
《黃雀記》中保潤可以說是香椿街最大的犧牲品。他雖然坐了10年冤牢,但是善良仍然未泯,他渴望親情,渴望愛情,他掛念祖父過的好不好,心心念念想著未完成的小拉;出獄後他體驗了世態炎涼,體驗了親人冷漠,無家可歸只能棲身於水塔。他善良但是不夠果敢堅定,甚至有些懦弱,這既有家庭給他的因,也有柳生、有仙女、有鄰居給他的惡,陰差陽錯他成了最後的犧牲品。
保潤和祖父是小說中最讓人心疼的兩個人物,一個是正直樸素善良青年,臨近畢業本應有好的前程,可惜陰差陽錯成為家庭的犧牲品,成為小鎮的犧牲品,一個年老體邁,年輕時受的傷害年老時亦不能釋懷,想找回祖宗魂歸之路卻被認為是瘋子。祖父的尋魂之舉可以說是老人的尋根之旅,人老了,總會記掛著過往,期盼找來時路,這是人之常情,是祖父衰老的體現。
蘇童很善於描寫小人物的命運,保潤正如我們身邊的小鎮少年,善良,單純,孤獨,心有愛意卻不善言辭,懂得是非,渴望親情,友情,愛情的卻不得法的迷茫少年,保潤或許就是我們身邊的你,我或他。
祖父亦是個悲劇人物,年輕時家財萬貫被抄家,年老時得不到後輩的關愛和照顧,兒子兒媳都不可靠,唯一可以汲取點溫暖的是孫子保潤,可惜保潤力不從心,最後還被冤枉入獄,祖父最終成了孤寡老人一個,也應證了他一直所想的「你們誰也信不過」。丟魂的祖父正如失語的孩子一樣,渴望親情,渴望關愛,可憐被兒媳視為累贅直接送到了醫院,連久居的房子都被兒媳租給了別人。他每天都在尋找魂歸之路,盼望著回家,卻一直回不了家。他的傷痛是香椿街老人的傷痛,是亭林醫院失語人群的傷痛和悲劇。
在祖父的悲慘命運中,兒媳粟寶珍是主要推手。粟寶珍作為一家之主,強勢、尖酸刻薄貪婪又頗愛面子,害怕鄰居指責對老人不好,實際上對祖父冷漠,粗暴,殘忍,把祖父當累贅甩給丈夫和兒子,既不體恤丈夫,亦不盡力救兒子,可以說粟寶珍是小說中最為醜惡和悲劇人物,在她身上體會不到家人的親,母性的善,可以說保潤一家完全是被粟寶珍拆散的,是個自私自利的人物,她的性格為保潤一家的悲劇埋下了伏筆。
雖說兒媳粟寶珍是主要的推手,但是保潤爹懦弱,唯唯諾諾、盲從的性格亦是把祖父推入悲劇的助手,同時亦是把自己推入悲劇的推手。保潤爹在醫院照顧祖父半年,精神受到損傷,自己亦被牽連丟了魂,最終丟了性命。當初保潤爹如果剛強一點,多一點主見,或許祖父的悲劇就可以避免,妻離子散的家庭悲劇也可以避免。可惜沒有如果,性格決定命運,悲劇不可避免的發生了。最後只剩祖父一人蹣跚在醫院,每天翹首望著醫院大門,期盼看到孫子保潤的身影,可最終回不了家。正如他說的魂丟了,就回不去了。
小說《黃雀記》分三大部分,分別按保潤的春天,柳生的秋天,白小姐的夏天三大部分獨立成段,每段獨立成一大部分,三個部分相互獨立,又相互補充,三段式結構讓小說情節更加緊密和完整。語言一如既往的舒緩平實,殘酷青春敘述的不急不徐,體現文人的韻味,值得好好閱讀。
最後小說《黃雀記》取名於「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之寓意,在80年代個體經濟開始發展,個人主義意識發展階段,體現了人們在命運洪波中掙扎,彷徨,迷茫、追求與抑制的陣痛史,在那種大環境下,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誰都可能成為他人的螳螂和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