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職一個月後,已經是臘月二十幾,廠裡放八天假。爸媽在廠裡放假前幾天就到了深圳,我背了包從平湖坐車到龍華二哥家去,路上經過龍華廣場,看到正在擺花市。
我到了二哥家就立即拉了爸媽去逛花市,花市算是南方春節的一大特色。廣場的走道上擺滿了菊花,水仙,鳶尾,鈴蘭,杜鵑,鬱金香,都是些比較常見的花卉,我都叫得上名字。花市裡人來人往,一般也是一家三口,不時聽到小孩在問,這是什麼花?旁邊的父母就耐心地告訴他。
色彩明麗,繽紛滿目的鮮花,空氣中瀰漫的芬芳氣息,漫步於花叢中的人,包括賣花的小販,大家的臉上都是充滿了愉悅之情。置身於此情此景,想起自己過去的一年裡顛沛流離,寄人籬下,不禁感慨萬分,想,來年總該是是平靜祥和的一年了吧。
爸媽問起我的工作概況,雖說覺得地方是有點偏,但是覺得比起我前幾份工作,也算是不錯,要我努力工作,不管如何,要先積累些工作經驗。不要老在「移動公司」工作。
我一年換四份工作的事情,在我自己,這其中滿是辛酸與淚水。但是在別人看來,卻是有幾分好笑,二哥他們公司的人聽說我換工作的反應就是,你又換了啊。到得後來,他們乾脆見面就問,你換了沒?好像我換工作是一種常態,跳槽本身成了我的工作了。
有人就戲稱我在「移動公司」工作,爸媽聽了,笑得不行,此時還拿來調侃我。不過這至少也是因為苦日子已經過去,大家才可以輕鬆地談,我也能一笑置之。
這其實不是我們家第一次在深圳過年了,我上大學的時候,曾經有兩年春節都在深圳度過。但是我總是覺得深圳沒有年味,一是天氣太熱,二是沒有氛圍。
過年的那幾天深圳倒是非常地冷,但是仍然沒有年味,大街上一個人也看不到,到路邊的店鋪清一色是緊閉的鐵閘門,連車輛也是寥寥無幾。這座平時熙熙攘攘,喧囂無比的城市在春節這個最盛大的節日裡突然變了一座空城,顯得十分悽清冷寂。
這時候,我分外地想念家裡的那種寒冷,家家有爐火,很重的煙火氣,那是認真過生活的味道。我們這一代人,大多數都是在煙火氣中成長起來,因此不論走到哪裡,總是眷戀著記憶中煙火的味道。年前家家戶戶都燒著大爐子,打年糕,做豆腐,濃煙汩汩地冒出來,透著喜氣;桌上擺著熱氣騰騰的火鍋,一家人圍在火爐邊拉家常,看電視,如果下雪,則窗外盈盈飄落的雪花更添意境;到處都是穿著厚棉襖的小孩,拿壓歲錢買了各種爆竹,放在地上點燃了,又迅速地捂著耳朵跑開。充耳所聞都是遠近不一,此起彼伏的爆竹聲,空氣裡瀰漫著濃濃的煙霧和硝煙味。這所有的一切氣味,聲響,寒冷和溫暖,統統加在一起,也就是我們心心念念嚮往之的「年味」了。
深圳是一條漂流河,而所有異鄉的遊子都駕著一艘小船,隨時準備著返航靠岸,因此都是在湊合著過日子,不願意費心去打理。而實際上,在這種無根的狀態下,大家無知覺地被送到了生命的下遊。
我們很自然地說,我是湖南人,河南人,北京人,南京人,上海人。可是有誰說,我是深圳人呢。「深圳人」的概念,目前為止,仍與籍貫無關,它說的是一種異鄉求生存的狀態,飽含現實辛酸與無奈。
過完年,二嫂說,你又胖回去了。年前見到我的時候,二嫂說我瘦了一圈,我還竊喜,想,這也算是我這新工作額外的福利吧,可以減肥。沒想到過一個年,沒了工作壓力和生存壓力,天天大吃大喝,七天就胖回去了。不過我轉念一想,說,沒事,一開工保準又再瘦回去。
廠裡是初六開工,我初五就要回龍崗,大哥說開車送我過去,我本來是推辭的,但是爸媽說想要去看下我工作的地方,所以我也就只好同意了。
大哥車上沒裝導航儀,他對龍崗地形不怎麼熟,我給他指路,我平時都是坐公交的,也只能讓他跟著公交車繞。路上經過平湖的一些小作坊聚集區,爸媽很緊張,很怕我隨時叫停車,說,你要是在這種地方,那可不太好啊。
我暗暗好笑,說,不是,還沒到呢,那裡是個工業區,比這裡乾淨些。但是也想到,爸媽是希望我在那種高檔寫字樓裡工作,註定是要失望的了,我們辦公室的環境還算不錯,但是工廠裡是連廠門都不讓外人進的,更不用說辦公樓了。
爸媽想去看宿舍,我還在擔心保安肯不肯通融。開進工業區裡面,看起雖是整潔,但是人煙稀少,但與市區裡的繁華相比,是天淵之別。媽媽說,天,這樣的地方,難為你當初竟然找了進來。
車子經過工業區幾個比較大的廠,看得出爸媽很希望我是在那裡面工作,既然已經是在這麼偏的地方了,那麼退而求其次,在大廠工作也是不錯的。但是我一直指著讓大哥拐了幾個彎,路口的地方掛著我們廠的名字,我說,那裡面就是我們廠,從那個路口開進去。
爸媽沉默了,我感到他們好像是心涼了半截的樣子,笑著說,是不是看起來很爛?其實裡面還可以的。
爸媽大概是怕打擊到我,說,你自己覺得合適就行。
車子開到宿舍區的門口,我問爸媽要不要進去看宿舍,他們搖搖頭,表示不去了,估計怕受到更大的刺激。
爸媽的這種反應多少在我的預料之中,看到這種地方,肯定會失望,覺得太委屈了我。但是想到過去的一年不停地換工作,難得這個浮躁女兒自己肯安心待在這裡學經驗,也就不忍再潑我冷水。
過完年回去因為要補春節的假日,連上了九天班,只放一天假。一開工只見郵件堆積如山,每一天都忙得透不過氣,早上走進廠門的時候,我總是默念,這一天總會過去的,總會過去的。各種令人焦頭爛額的瑣事讓我感覺自己處於崩潰的邊緣。
春節後的第一個星期是在高壓狀態下走到盡頭的。
第一周過後,我再去二哥那裡,他們說,怎麼這麼快又瘦了。我很得意,我說吧。
在二哥那裡找蚊帳時,發現從北京帶過來的一些舊物。日記,信件。恍若隔世的樣子。有時候和別人聊天,會說,那是上大學時……,真是有話當年的感覺了。
晚上回龍崗的時候,看著車窗外掠過的城郊景色,仍舊是想著,命運啊,命運。這是一盤我看不懂的棋,我現在,只是緊拽著夢想的尾巴,奮力地向岸邊遊,才能免於溺死水中,或者只是免於沉淪,究竟何時能靠岸,能否靠岸,我並沒有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