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幽靈船上不一定有幽靈,也可能是異形(上)

2020-08-11 未來事務管理局


本周的主題是「探索」。

1961年5月25日,甘迺迪的國會演講拉開了登月計劃的序幕。多年來,人類從未停止過對太空的探索。當我們走向更深更遠的星空時,會有什麼樣的事情發生呢?

今天的這篇小說是有關太空中的幽靈船的故事,將在今明兩天分2次發布。

| 索何夫 | 科普作家、科幻作家,江蘇省科普作家協會成員。2014年起在《科幻世界》《科學Fans》《科技日報》等刊物上發表小說、文學評論和科普文章。曾獲2018年全球華語科普優秀獎,多次獲得銀河獎、星雲獎。


幽靈之船(上)

全文約16000字,預計閱讀時間30分鐘。


在絕對的寂靜之中,一切都按部就班地運行著,一如往昔。

在很久以前,當航天活動剛剛從夢想變成粗糙的現實時,這個被稱為「太陽系」的小小恆星系總是被那些雄心勃勃的宣傳家們描繪成一個狹小而擁擠的地方、一隻早已無法容納已然長大了的「嬰兒」們的搖籃。但事實上,如果這些人能夠有幸站在太陽系的邊緣,用自己的雙眼觀看周遭的景象的話,他們大概會立即意識到這個比喻的荒謬不實之處——在這裡,在這顆直徑三十公裡、長得活像是一隻灑滿了糖霜和巧克力粉的炸麵包塊的冥王星外小天體上,無論朝著哪個方向望去,能看到的都只有黑色天鵝絨般的深邃天幕,以及如同綴在上面的珍珠與鑽石般漫天群星:在這裡,太陽不過是一顆足夠明亮的星星,而圍繞它旋轉的諸多行星(假如它們沒有恰巧處於凌日狀態的話),也只是燦爛星漢中的一點微不足道的漣漪。

但是,在此時此刻,群星中的一部分卻突然毫無徵兆地黯淡了下來。

在浩淼的宇宙中,恆星的熄滅並不稀奇,因為萬物皆有終焉之日。但是,如此之多的星光同時消失,卻只可能有一個解釋——有什麼東西將它們擋住了。由於周圍沒有足夠強的可見光源,這件東西看上去只是一片緩慢移動的黑暗。於無聲中,它逐漸變大,「吞噬」了一顆又一顆星體,最終掩蓋了大半條銀河。

在這顆只有一個簡單的編號的小天體上,一隻「眼睛」正在注視著那片不斷接近的黑暗。這隻「眼睛」是現代智人的造物,來自一個很久以前的外太陽系探測計劃的一部分。雖然大多數像它這樣的自動化觀測設備都已經超過了預期服役時間,並且永久性地損壞了,但這一臺造得格外結實。因此,它不但在從微波到可見光窗口、再到無線電的一系列頻段上仔細地觀測了這片接近的黑暗,甚至還用所剩無幾的電量啟動了一個子系統,向這片黑暗發射了一道測距用的電波。

兩千分之一秒後,它測出了目標的相對距離,又過了一毫秒,目標的相對速度和相對運動方向也被測了出來。

如果這臺像是獨眼章魚般的小型探測器擁有自己的意識和情感的話,它或許會感到恐懼或者悲壯,也可能會感到絕望——畢竟,那片巨大的黑暗現在正以可怕的速度不斷擴張著,這意味著這顆小天體用不了多久就會與它迎面相撞。但對她而言幸運的是,作為一臺量產型的探測器,它不可能具有那些高級功能。在它的碳纖維外殼內的那臺超期服役的微型計算機裡,幾個簡單但實用的只讀程序,正在指揮著它尚能運作的那些部件,進行著按部就班的工作:測算與這個黑影相關的各種數據,將它們匯總、編碼,最終發回地球。

當然,它並不知道,自己發出的這些信號,全都一點不落地被對方所截獲了。況且就算它知道,也只能這麼做。

就這樣,探測器持續向地球發送了超過二十六分鐘的信號,不斷更新著測得的數值,直到那片黑暗最終徹底籠罩了它所處的那個小小的隕擊坑為止。又過了一會兒,有什麼巨大的東西抓住了它,像連根拔起一株野草一樣,將它從落腳之處粗暴地揪了出去。而在那之後,傳回地球的信號便徹底中斷了。



「十一號機,自檢完畢。」

「十二號機,自檢完畢。」

「十三號機……等等,這裡還有點問題的說……誒……這是怎麼搞的……為什麼還在報錯?明明沒什麼問題的說……」

「我不是說過了,別在機鎧上搞那些奇奇怪怪的無聊裝飾嗎?!嗯?!」在小隊通訊頻道中,擔任這支暫編分隊隊長的琳很不高興地質問道,「你們這些木頭腦袋難道就不明白『裝飾』這個詞的意思嗎?!如果不明白的話,我也不妨再說一遍——尤其是對你,隆:任何實用功能比不上滿足你那可憐低能的小腦袋瓜裡分文不值的虛榮心的東西,就屬於『裝飾』,明白沒?!」

「唔,我……我當然明白的說……」在通訊頻道的那一頭,隆用略帶畏懼的語調答道,「但是,話說回來,我覺得能量劍應該算是有用的東西的說……非要說是裝飾品……」

「那只在比賽裡才算是有用的東西……吧?算了,我到底是造了多大的孽,才要和你們這種傢伙費神啊?!」琳嘆了口氣,同時完成了她自己的機鎧的自檢作業——隨著所有裝備一路亮起綠燈,位於機鎧頭部的廣角光學傳感器隨即將整個登艦艙內的景象統統收入其中,並將這些光學信號轉化成對應的神經電信號,直接輸入她的大腦之中:這艘剛從運輸母艦上脫離、編號為DRS-3的登艦艙是一艘不算太大的太空飛行器,其內部容積只比三個世紀前的聖徒阿姆斯特朗所使用的登月飛船略大兩倍多一點兒。在逼仄的空間中央是一道半米粗的圓柱狀結構,裡面裝滿了經過高度壓縮的空氣、水和流體食物這類「軟」補給;而圍繞著這座圓柱的則是五個橘子瓣似的子艙室,每個艙室內都放置著眾多包括彈藥、零部件和工具包之類的「硬」補給,以及一臺在內部通訊中被統稱為「機鎧」的、高度接近三米的人型機械。

「真沒想到,我們這輩子居然會真的用這玩意兒去打仗,」編號十五的機鎧駕駛員拉爾斯試探性地動了動只有四根機械手指的右手,嘀咕道,「不對,更準確地說,我們這輩子居然會真的去打仗,這就已經夠他媽的讓人意外了——」

「我們本來就不是衝著『打仗』這事兒來的,呆子,」琳一邊親自審視著投映在視網膜上的硬體-溼件接口讀數,一邊有些不悅地答道,「你到底有沒有認真聽任務簡報,嗯?!」

「說是這麼說,但如果不是要去幹翻誰,咱們幹嘛帶這些玩意兒?」十四號機的駕駛員羅平試著用機械右臂舉起了那把由他本人特別定製的拳套式雙聯裝榴彈發射器,讓自己的機鎧在登艦艙允許的範圍內做了一個揮拳的動作,「『執行調查,以及可能的營救和溝通接觸任務』,哈!你們倒是說說,我們要去營救啥?骨灰嗎?!有點腦子的人都知道,那些第一批上去的傢伙,肯定都已經死光啦。咱們應該考慮的只有一件事:待會兒要用什麼法子把那些垃圾外星人給手撕咯。」

「不,我看不一定,」先前一直待在十二號機鎧內的蓮插話道。無論是在過去的「星之刃」俱樂部裡,還是在如今的特別遠徵隊暫編第三小隊中,她都是最不喜歡說話,存在感也最低的那個。不過,琳倒是非常欣賞她——畢竟,在通常更習慣於依靠荷爾蒙和腎上腺素、而不是腦細胞做決策的機鎧愛好者中,像這樣冷靜的人並不多見,「雖然最初的使節小隊確實失去了聯繫,但從理論上講,他們攜帶的補給是可能讓他們生存到現在的。更重要的是,從最後發回的報告來看,幽靈船內部存在著足以維持人類生存的必要條件。因此,至少在理論上,不能排除需要執行營救行動的可能。」

「沒錯,」作為隊長的琳強調道,「所有人都記住:那些使節小隊的成員在理論上仍然有可能生存,因此千萬不要盲目動用武力,尤其是不能胡亂射擊——特別是你,羅平!沒有我的命令,你最好確認所有武器系統都處於離線狀態、而且上了雙重保險!就算遇到了非人類智慧生物,也一定要儘可能確保依據接觸規則行事!我不希望讓我們的名字變成留在某一段歷史記錄中的汙點。」

「是啊,但我們起碼肯定能青史留名了,對吧?」羅平嘀咕道,「這可比打贏一百次機鎧格鬥大賽還要管用。」

琳撇了撇嘴,沒有多說什麼——雖然現在已經成為了人類武裝力量的一部分。但就在一百個地球日之前,他們都只是一群普普通通的運動愛好者,而所謂的「武裝力量」還只是一個被丟在博物館裡的古老名詞:雖然人類曾經在發展過程中走了大量彎路,甚至不止一次因為自己的傲慢和愚蠢讓自己的文明瀕臨崩潰,但萬幸的是,這個種族最終還是挺了過來。在第一枚人造物被送出大氣層三個世紀後,市場和私有制這些概念已經在事實上消亡,而人類也被從絕大多數體力勞動中剝離了出來。雖然一度引發了一些恐慌和動蕩,但最終,現代智人的總人口在這個世紀初緩慢地降到了十億上下,並在這個數字上穩定了下來。由於「資源短缺」這道古老魔咒已經在極高的資源重複利用率下基本失效,人類雖然基於遷徙本能進行了太空擴張,但倒也沒走得太遠:除了火星上的幾座生態城鎮、月面下的永備基地,以及在木衛三上的一個地球化改造前哨之外,太陽系的絕大多數區域至今尚未被人類踏足,而一度讓人恐懼的「太空軍事化」更是早就變成了一個被遺忘的歷史詞彙——既然已經沒有私人財產需要爭奪,也沒有國土需要保衛,人與人之間的戰鬥又還有什麼必要呢?

不過,縱然如此,人類與生俱來的競爭本能與追求刺激的衝動仍然無法磨滅——這也是像「星之刃俱樂部」這樣的組織之所以會存在的緣故。就像二十一世紀地球上的某些有閒階級習慣於裝扮成中世紀的武士,用不開刃的武器格鬥取樂一樣,在過去的幾十年裡,駕駛由航天時代之初的太空工程作業服大幅度改進而來的格鬥機鎧、用各種各樣的武器進行模擬戰鬥的活動已經成為了風靡各地的時尚。為了更好地增加挑戰性與娛樂性,人們甚至建起了涵蓋太空、水下、叢林、荒漠、地底等不同環境的專門賽場,用以舉辦這種萬眾矚目的賽事。就像君士坦丁一世時代的賽車冠軍一樣,格鬥機鎧大賽裡的常勝者也會得到與古代的戰爭英雄相當的榮譽,甚至會在盛大的遊行集會中被打扮成強大武士的樣子,接受民眾的歡呼……但是,直到幽靈船出現之前,他們都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竟然會像真的武士一樣行事。

「各……呃……呃……各登艦艙注意,本艦……呃……那個啥,對了,本艦已經抵達距目標一百千米以內,目前正在進行最後的相對減速以及……啊……航向校準,」在整個小隊完成行動前的準備工作後,來自運輸艦「不屈號」艦長兼大副兼二副兼導航長的聲音從登艦艙內側的揚聲器中傳了出來。雖說這艘由行星間客船臨時改裝而來的「軍用飛船」足有四百米長,三十五萬噸重,但拜人工智慧和自動化設備所賜,艦上的常駐工作人員用一隻手就數得出來。或許正是由於這個緣故,艦長大人顯然不太習慣於在公開場合講話,就連這番簡單的通告也說得磕磕巴巴,著實有些不太利於鼓舞士氣,「我們……我們……啊……嗯……我們很快就會啟動登艦艙的離……離……離艦程序,目前未探測到任何可能的敵對行動,因此請各位放心——」

登艦艙突然隨著運輸艦一同劇烈地搖晃了起來。

「艦長?艦長?!這是怎麼回事?!」在晃動減弱之後,琳在第一時間打開了與運輸艦內部聯繫的專用通訊頻道。

「各位請放心,本艦……本艦沒有受到太過嚴重的——嗚哇!」

雖然艦長在十秒鐘後便設法恢復了聯繫,並且以(對他而言難能可貴的)鎮定語調再次重複了一遍「本艦沒有遭受嚴重損傷」,但先前不知是誰發出的慘叫,外加艦體傳來的搖晃,已經讓登艦艙內的全體人員充分意識到,事情多半和他的說法有些出入。「那個……總……總之,我們的船體剛才確實遭到了一些衝撞,也許是高能固態彈藥導致的,但……但所有關鍵部位都還保持完好,船體功能仍然正常。還有……呃……既然前期準備都已經完成了,我們現在就開始按照程序讓登艦艙離艦!」

「他按照的是哪門子程序啊?!」在瞥了一眼視網膜上投射出的相對距離讀數後,羅平大聲抱怨道——目前運輸艦和目標的相對距離仍然有70公裡以上。雖然考慮到登艦艙本身具有的有限自航能力,這在理論上確實已經達到了「合適的距離」,但就在他們進入這裡之前,艦長那傢伙還信誓旦旦地向他們保證,為了儘可能減少不確定因素,事先計劃的發射距離會儘可能地低於30公裡。

不過很不幸的是,在此時此刻,抱怨並沒有多少意義——畢竟,雖然帶在登艦艙裡的是他們,但登艦艙的發射按鈕並不在他們手上。

「那那那……那麼,祝各位一……一路順風、平安歸來!」在又一輪強烈的搖晃和震顫之後,艦長結結巴巴地說出了這番無論怎麼聽起來都讓人很不舒服的發言,「發射倒計時,三,二,一!」

「給我記住!」在登艦艙被重重地拋出去時,琳聽到不知是誰大喊了一聲。


「呼——哈。沒想到我們居然活下來了的說。」

當那扇鏽跡斑斑、看上去更應該呆在某座廢金屬回收廠裡的氣密門被三臺機鎧合力推到鎖定位置、周邊的氣壓和氣流波動變得平穩下來之後,隆立即讓他那臺堆滿了華麗的裝飾、看上去活像是準備參見比武大賽的中世紀武士的機鎧高舉雙臂,做出了一個慶祝勝利的姿態。而非常少見地,琳居然沒有產生一丁點兒訓斥這個冒失傢伙的衝動。

「是……是啊,我們居然全都活下來了,」她在填充著厚重的抗震\保溫凝膠層的操縱室中扭了扭脖子。雖說有著這麼多防護,但剛才的那下子衝擊仍然讓她的頸椎痛得仿佛快要裂開似的,「而且還確認了幽靈船確實對人類具有敵意——不過我聯繫不上其他小隊。」

「第一小隊應該是落在離我們兩公裡以內的地方了,我能接收到他們的定位信號,但這地方的信號傳播質量似乎無法支持正常通訊,第五小隊很可能落在更遠的地方,也可能未能成功抵達。」蓮用她那一貫冷靜客觀的語氣說道,「至於第二,第四,第六小隊,恕我直言,恐怕我們是沒必要試著聯繫他們了。順便,『不屈號』的定期通訊也已經中斷,我認為——」

一陣沉默迅速充斥了小隊的通訊頻道,將生還所帶來的些許興奮感迅速衝淡了——在運輸艦所扔下的六艘登艦艙中,至少有三艘已經變成了太空中的塵埃。雖然在志願參與這次行動之前,他們就已經被告知,自己有可能遭遇生命危險。但「知道有人可能會死」是一回事兒,「親眼看到有人被殺」卻又是另一回事兒。雖然他們只是通過光學傳感器傳來的圖像遠遠地看到了那一幕,但就算是之前自認為絕不會對此感到畏懼的琳,也會在回憶起不久前的那一幕時下意識地感到脊背發涼。

從機鎧內安裝的、可以精確到飛秒級的任務鍾所顯示的時間讀數判斷,他們第一次親眼見到幽靈船,其實只是區區十四分鐘之前的事兒——在艦長倉促對他們致以臨別祝福、並啟動了登艦艙發射程序後大約十秒,一直窩在運輸艦船腹之內的登艦艙便脫離了船體、並在自身的姿態控制引擎和導航計算機控制下進入了前往目標的航行。也就是在那時,他們的目的地出現在了位於登艦艙頂端的光學傳感器的視野中:乍看之下,那玩意兒似乎是一艘極為巨大的星際飛船,有著大致呈圓柱形的外觀,以及反光率很低的煤灰色外殼。但在將圖像解析度調整到最大之後,琳和她的同伴們隨即意識到,那根本就不是什麼「一艘」飛船。

如果非要形容的話,這艘目前被人們稱為「幽靈船」、在不久之前突然出現在太陽系外圍,並一直以每個標準地球日七千八百萬公裡的速度向地球的方向飛奔的大傢伙更像幾艘,甚至也許是幾十艘形態各異的太空飛行器的拼湊產物,換言之,一頭機械版的超巨型弗蘭肯斯坦。那些造型差異明顯,顯然來自不同船隻的艙段、引擎、外部設備和其它零零碎碎,被以極其敷衍的方式強行拼接在一艘作為船隻「主心骨」的巨型飛船上,外面還黏著大量宇宙塵、水冰和其它雜物,其中一部分很可能就來自它剛剛穿過的木星光環地帶。而從後者表面密集的隕擊坑與燒蝕痕跡也不難看出,這艘太空利維坦必定已經在星海之中航行了極長的時間、穿越了令人難以想像的遙遠空間。無論如何,在第一眼看到這東西的清晰圖像時,琳首先想起的,是自己曾經看過的一段關於打撈那些遺失在小行星帶之外的早期勘探飛船的紀錄片。在那部紀錄片中,那艘被回收船所發現的古老廢船就像這艘幽靈船一樣,看上去破爛、老舊而無害。

不幸的是,雖然前兩個詞兒倒是沒什麼問題,但「無害」這個概念顯然並不適用於形容這艘巨大的太陽系外來客:在離開船體之後,「星之刃」小隊不僅看到了「幽靈船」的全貌,也同時發現了他們先前搭載的那艘運輸艦的慘狀——多到足足需要用兩隻手去數的碩大破口布滿了飛船的一側船身,其中不少破口的邊緣仍在散發著紅熱的光芒。大量空氣在被加熱到電離狀態後又被真空負壓從破口中抽出,形成了一道道耀眼的發光「羽毛」,而無數船體殘片則依照基本物理學定律在真空中高速運動,形成了一道環繞船身公轉的臨時性「光環」。更糟糕的是,這一切還不是全部:在飛離船體僅僅五公裡後,登艦艙的電子系統就發來了一陣新的告警信號——數十枚飛行物正從那艘「幽靈船」表面騰起,而被動式電子預警設備則在同時探測到了大量似乎是用於引導射擊的電磁輻射信號。

這可不是什麼好消息。

或許是在遭受第一輪突襲後終於警醒過來的緣故,在釋放出登艦艙後,「不屈號」上臨時加裝的那些防禦武器陣列(它們大多是原本安裝在深空勘探船、採礦船和空間站上,用來防禦亂飛的小天體的)總算開了火。密如蛛網的高能雷射迅速攔截了第一批飛行物,燒穿了它們的外殼、融化了它們內部的關鍵元件,讓它們要麼在半路上自行爆炸,要麼變成失去方向、如同沒頭蒼蠅般亂竄的太空垃圾。

在看到這一幕後,各個小隊的通訊頻道中都響起了歡呼聲——但當第二輪警報聲響起之後,這些歡呼聲很快便消停了下去:雖然「不屈號」的火控計算機也像解算出第一批飛行物的彈道那樣迅速算出了第二批飛行物的軌跡、並迅速組織起了同樣密集的攔截火力,但這一次,當高能雷射束亮起後,目標卻並沒有停止前進或者原地爆炸。

——這一次射來的並不是帶著戰鬥部和推進器的制導武器,而是大量速度極快、沿著固定軌道飛行的錐形金屬彈頭。雖然防禦雷射蒸發了它們的相當一部分質量,甚至在這些玩意兒的航跡上留下了一道道紅熱的金屬離子云,但它們仍舊足以對登艦艙造成致命的威脅。

至少兩臺登艦艙——分別屬於第二和第六小隊——被碩大的金屬彈頭直接命中,強大的動能幾乎在瞬間就像鐵錘砸碎雞蛋殼一樣砸碎了這些小型太空飛行器,將它們與其中的乘員一同化為齏粉。

萬幸的是,雖然看上去有那麼點兒像,但登艦艙畢竟不是雞蛋。在那些高速彈頭襲來時,沒有在第一時間被擊毀的登艦艙立即採取了迴避措施,躲開了接踵而至的死亡威脅。但是,最初的幾次成功規避看上去只是刺激了對方繼續攻擊的決心,很快,越來越多的彈頭便從幽靈船的表面爭相騰起,活像是一大群被激怒了的黃蜂。其數量迅速超過了「不屈號」的艦載自衛火力能夠攔截的規模。

於是,這艘運輸艦的艦長做出了一個至少對他和他的船員們而言頗為明智的選擇:他直接選擇了掉頭逃跑、試圖讓自己的船離開對方火力的打擊範圍……要是「不屈號」沒有在調轉方向的過程中突然被兩枚巨型金屬彈頭直接從防禦火力的死角命中、然後突然被一團從內部騰起的亮紅色光球吞沒的話,這倒不失為一個好主意。

雖然在看到飛船開始轉向撤離的瞬間,琳和她的同伴們也不由自主地動了相同的念頭,但很可惜,與真正的星際飛船不同,原本僅僅被設計為向小行星或者廢棄飛船上投送人員與物資設備的登艦艙的續航能力極為有限。別說從這裡跑回最近的人類據點——位於木衛三上的前哨,僅僅是剛才被迫採取的一系列規避動作本身,就已經以令人恐懼的速度耗盡了它們的燃料儲量。

「就算冒險只進行最小限度的規避,我們的剩餘續航能力也很可能無法保證成功登上幽靈船了,」在第三艘登艦艙也被打了個對穿之後,蓮毫無情感地報告了這個事實,活像是醫院裡的護士板著臉宣布病危通知,「燃料儲備只剩下標準儲量的40%。我們要麼停止規避,然後在前往幽靈船的半路上被摧毀;要麼繼續機動規避,但這會讓我們在最後一段距離中耗盡燃料、只能依靠慣性直線航行,最終錯過幽靈船、並迷失在太空中。」

「真是完美的選擇,」拉爾斯評論道,「很適合那些已經切實做好了上天堂的心理準備的人。」

「我們完了!完了!完——了!」在幾分鐘前還信心滿滿的羅平爆發出了一陣幾乎可以讓通訊系統直接過載的尖叫,「這不可能是真的!不——可——能——是!我們怎麼可能就這樣——不,讓我離開這兒!我、我要出去!」

「你們想把他踢出去嗎?」在忍受了幾秒鐘這樣的哭喊之後,琳打開連接在機鎧上的虛擬控制面板,輸入了手動接管飛行姿態控制權限的代碼——雖然在這個時代,把工作交給高度發展的智能化設備已經成為常態,大多數人對鍵盤和操縱杆這些古老設備的陌生程度幾乎不亞於阿舍利石斧,但也有像她這樣的個別人仍然保留了一些相對「傳統」的技能。

「請盡力而為,以任務為重。」蓮說道。

「……但我們自個兒得先活下來再說。」拉爾斯表示。

「唔……」隆只是發出了一陣含混不清的嘟噥聲——這多半和剛從登艦艙外掠過的一枚彈頭有關。

「很好。」琳滿意地點了點頭,開始了手動操作。

總而言之,至少就結果而論,琳在兌現她的承諾的同時,也確實兼顧了小隊中的所有人的需求:她更改了登艦艙的任務目標,將它的計劃飛行線路終點重新設定為離幽靈船表面16千米的某處。雖然計算同時顯示,這一終點將會與至少兩發高速彈頭的彈道重合,但她仍然如此設定了航行……並在離終點還剩最後兩千米時開啟了艙門。

作為太空時代初期生產的的危險環境動力工作服的「直系後裔」,所有的競技用機鎧全都繼承了原先的全封閉氣密式設計,以及用於提供真空環境下自航能力的動力背包這一「祖傳技藝」。縱然沒有了登艦艙,小隊成員們在理論上仍然可以充分利用自身具有的動能,靠著動力背包調整航向繼續飛行。更重要的是,由於目標實在太小,難以被發現並鎖定,所有來自幽靈船的火力都指向了已經空無一人的登艦艙。除了拉爾斯在離開艙門後不久便很不巧地被一枚碎片擊中,當場音訊斷絕之外,其他人都在氧氣供應指示燈開始亮起紅色時及時地在幽靈船表面找到了一處古老的氣閘,並成功地鑽了進去。

「雖然聯繫不上其他人,但最起碼,我們目前暫時安全了,」在機鎧的氣壓指示器彈出「內外氣壓一致」的字樣後,琳心有餘悸地看了一眼身後那扇剛被關緊、坑坑窪窪如同小行星表面的氣閘,「這裡有大約三分之一個G的人造重力,溫度和溼度有點高,但還算處於人類能忍受的範圍。另外,幽靈船內的空氣成分也還過得去——沒有放射性氣體或者有毒物質,也沒多少危險的可吸入顆粒物。氧氣成分有點高,超過了32.4%,建議在呼吸前調整氣體配比,我可不希望有人在這個節骨眼上出現醉氧症狀。」

「明白。」蓮言簡意賅地答道。

「老天有眼!我在進來之前還在想,如果這裡面的空氣都是水銀蒸汽或者氰化物,我們該怎麼辦呢,」隆半開玩笑地說道,「我現在就——誒誒?!是我聽錯了嗎?!剛才是誰在說話?!」

「不是我們。但確實有人插入了通訊頻道,」琳咬了咬嘴唇,「但我也沒聽清楚,畢竟信號有點兒……等等,又來了!」

這一次,伴著一陣信號幹擾的「沙沙」聲,一個乾澀的男性聲音同時傳入了每個人的耳中。「……聽好了,這是最後一次警告!」那聲音說道,「……不要呼吸這裡的空氣,不要呆在原地!馬上往前走!」

「為什麼?你到底是誰?!」琳問道,「我們是營救部隊的人,請立即表明你的身份——」

「太晚了,他已經來了!我——啊啊啊啊啊啊!」

接著,那聲音便消失了。


當那個男人的聲音從通訊頻道中消失時,一聲微弱的慘叫帶著陣陣回音,從飛船內走廊黑暗的彼端傳了過來。

「在那邊有其他人!」蓮第一個做出了反應,並操縱著機鎧,朝聲音傳來的方向衝了過去。當「星之刃」的眾人還在火星上為了獲得機鎧戰鬥錦標賽的桂冠努力時,蓮就已經是隊裡的高速遊擊手兼偵察兵了。她的個人定製版機鎧沒有裝備任何飾物與額外的裝甲,取而代之的則是大量用於強化戰場感知能力的傳感器陣列。拜這些由她自己設計安裝的傳感器所賜,在所有人中,只有她在第一時間靠著那點微不足道的慘叫定位了聲源的精確位置,並朝那兒衝了過去。

「當心,別和其他人走散了!」琳連忙操縱著自己的機鎧跟了上去,隆則緊隨在她身後。但兩人剛跑出幾步,就意識到了有什麼不對勁:羅平那傢伙的機鎧仍然停在原地,沒有半點兒要繼續行動的跡象。

「喂,你這是怎麼了?發生機械故障了嗎?!」隆問道——但琳很清楚,情況多半不是那麼一回事兒:就在兩分多鐘之前,羅平還一邊尖叫著,一邊憑著過去在零重力競技場裡練出的本事操縱機鎧在真空中做出了一連串複雜的機動動作,成功地降落在了那扇並不算很大的氣閘之後,要說現在突然出了問題動彈不得,那也著實是巧得有點兒過頭了。

「事實也確實如此。」

「我不想去了!」羅平自言自語道。他的恐懼情緒甚至通過反饋系統傳遞到了機鎧的關節上,讓那臺裝甲上滿是搶眼的「砸扁你」「死亡降臨」字樣、塗著巨大的血紅色鯊魚嘴和白色骷髏標誌的機鎧恨不協調地微微顫抖了起來,「讓我留在這兒……求求你們,讓我一個人留在這兒!」

「你說什麼傻話呢?!吶,你昨天上午在船上的食堂裡不是還說,你很高興能有機會去痛扁外星人垃圾什麼的嗎?」琳突然產生了一種用裝備在機鎧手臂上的等離子切割炬給那傢伙來一下的衝動,「為什麼要留在這兒?!」

「我……我……我……」羅平支吾了好一陣子,但還是沒能說出個所以然來。不過,琳很清楚,她先前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雖然關於古代的戰爭英雄和軍事功績的故事在這個時代仍然廣為流傳,但不可否認的事實是,「戰爭」這個概念,確實已經在人類社會中消失了接近兩百年了。縱然他們這些機鎧操縱者在這個時代被捧為「英雄」,但當地球議會提議讓他們為這次行動提供「必要的武力協助」時,很多人心裡都明白,一旦真的走到了流血的地步,很難保證那些「英雄」是否還會像在賽場上表現得那麼英勇。

「夠了,讓他留在這裡吧。」在確認羅平鐵了心打算呆在這兒後,琳嘆了口氣,對隆說道,「至少這一帶應該沒什麼問題,我們還是趕緊去找蓮,免得——」

「嘿!各位!」

在兩人重新朝走廊的彼端邁開步子後不久,他們便在一處岔道口發現了蓮的淺綠色機鎧——後者現在正單膝跪在一堆物體附近,似乎正在用裝在機鎧頭部的傳感器掃描腳下的東西。在注意到兩名同伴趕來後,蓮抬起機鎧的一隻胳膊揮了揮,然後便重新將注意力轉移了回去。

「怎麼樣?剛才聯絡我們的人呢?他在什麼地方?」

「就在這兒。」蓮指了指腳下,用毫無波動的陳述句答道。

「這——你是認真的?!」琳愣了一下,然後才注意到,那攤幾乎看不出原型、一團焦黑的玩意兒確實有著人類的輪廓。在不算太遠的對方,一支由一大堆亂七八糟的零件拼湊而成的簡易噴火器被粗暴地砸爛在了一堆垃圾之中,但在將機鎧的視覺傳感器切換到熱成像模式後,琳仍然能一眼看出,這件寒磣的裝備顯然在不久之前才進行過發射——這點從它噴口上殘留的熱度便能輕易判斷出來。

「看起來,這個人應該是之前登上『幽靈船』的使節團成員。」在從那堆令人反胃的焦黑遺骸中找出一塊小小的陶瓷證章後,蓮回答道,「這是使團的標誌。」

「那麼,我們之前的推測確實是正確的,使節團的人確實還存活著。」琳皺了皺眉頭。雖然過去有人曾說過,人類的本性是怯懦的,而正是這種怯懦導致了他們對一切未知的事物都存在著潛在的攻擊性。但幸運的是,當這艘「幽靈船」跨過太陽系的邊界、第一次駛入人類的視野時,人們並沒有立即摧毀它。相反,在經過一系列的觀察、爭論、徵集意見,以及複雜的聽證程序之後,大多數人最終同意,首先將「幽靈船」視為不具敵意的外星來客,並派出一支使節團與其進行和平接觸。

大致而言,直到使節團的飛船穿過土星軌道、與正在朝著太陽系內側航行的「幽靈船」相遇時,整件事兒的進展都還挺不錯:按照他們發回的報告,使節團的船隻安全地與破破爛爛的巨大「幽靈船」成功接駁,使團的人也在無事發生的狀況下進入了船內。最後一份發回的例行報告聲稱,幽靈船內部「看上去相當破舊、機能不良,不過似乎沒有危險,」而他們當時「正準備與疑似是外星智慧生物的對象進行初步接觸。」

在那之後,使節團就再也沒有發回任何信息。

雖然在使節團「失蹤」之後,大部分人仍然堅信,「幽靈船」的主人並無惡意,但就算是最樂觀的人也無法排除一種可能性:那些使節們或許遭到了襲擊,並被船的所有者殘酷地消滅了。雖然立即用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它們目前主要被用於防範可能威脅人類居住區域的小天體)把這艘龐大、沉默而且來路不明的廢銅爛鐵聚合體轟炸回基本粒子狀態的提議又一次遭到了人道主義者的斷然否決,但每個人都承認,如果要進行下一次接觸的話,登上「幽靈船」的人員有必要具備必要的自衛能力、甚至需要能在必需的情況下對仍然活著的使團人員實施營救。要是在幾個世紀前,這樣的人在軍隊裡倒是一抓一把;可現在,除了使用機器人之外(這一條也被否決了,因為按照決議,與非人類智慧生物的首次接觸最好由真正的自然人完成),剩下的選擇只有一項而已……

這就是像琳這樣的機鎧操縱者們被卷進這件事的直接原因。

「你們覺得,是什麼傢伙幹了這檔子破事?船上的那些外星佬?」隆一邊問道,一邊抽出了他的那把裝飾華麗的能量劍,在不到一秒鐘內,這把足有一個中等身材成年人那麼高的大劍的強化碳-矽纖維劍刃表面便覆上了一層劈啪作響的分解力場。在過去,隆曾經在一對一的格鬥競賽中用它肢解過不少對方的機鎧、將挑戰者困在失去行動能力的機械軀體之內,而現在在,這把劍的安全限制已經被解除,這意味著它同樣可以被用來切碎血肉之軀。

「不知道,因為我們甚至不清楚建造了這艘船的『人』長什麼樣,更不清楚他們的行為模式與使用工具的習慣,」在打開位於機鎧手背部位的複合式醫療設備,迅速在死者殘軀周圍收集了一些樣本後,蓮啟動了肩部的輕型等離子突擊炮,警戒地注意著四周,「如果有目擊者的話,也許我們可以進行進一步的——那裡!」

「哪兒?!」

「九點鐘方向,運動傳感器和熱能傳感器同時捕捉到了動靜!」蓮迅速報告道,然後又補充了一句,「是人類!但還有別的東西!」

「一切行動以保護倖存者人身安全為最優先!」琳立即用一個意識信號解除了機鎧左臂內置的榴彈發射器的保險,將第一發彈藥上了膛——雖說她的彈鼓裡也裝填了近一半的破片榴彈和高爆燃燒彈,足以輕而易舉地收割擁擠在狹窄空間內的大群敵人,但出於安全起見,最初的幾發彈藥卻全都是相對無害的震撼彈,「各位,開啟額外的強光與噪音防護!」

「誒?!難道你又要——」

琳沒有多說什麼,而是立即扣動了扳機。幾發彈殼塗成黃白雙色的35毫米榴彈被壓縮惰性氣體推出發射器粗短的身管,沿著映射在琳的視網膜上的射擊瞄準線接連飛出,並在預先設定好的延時引信控制下精準地接連起爆。

出現運動物體信號的整條通道立即被淹沒在了巨響與強光之中。

在速射結束、榴彈發射器重新被擊發保險鎖定的瞬間,琳已經開始了奔跑。多虧了幽靈船內並不算高的重力、以及機鎧強有力的運動能力。在震撼彈的效果開始消退之前,她已經抵達了先前信號傳出的位置——在一團仿佛死亡動物腸道的雜亂纜線之中,一個男人正用雙手捂著臉,一邊顫抖著盲目摸索、一邊低聲呻吟著。而在離他只有十來米的地方,琳第一次看到了這艘巨大而破敗的艦船的主人。

那是兩個活物,兩個有著與成年人類相似的體格的活物。只不過,它們與現代智人的相似之處也僅此而已了:這兩頭生物有著類似蛇蜥的修長軀幹,遍布身體表面的細小鱗片在機鎧的小型探照燈光線下閃爍著詭異的結構色。它們有著三對肢體,其中兩對較粗較長,頂端長著類似壁虎的紡錘狀粗大指頭,而第三對則非常細小,蜷縮在接近頸部的地方,不知是幹什麼用的。在這對細小脆弱的軀體更朝前一點的位置,由幾塊碩大的鱗甲癒合而成的厚重甲片整個兒包裹住了這些生物的頭頸部,看上去活像是套著一頂文藝復興時代的重型頭盔。

雖說有著這麼一頂看上去就相當結實的「頭盔」保護,但正如所有需要用視覺搜集周遭信息的生物一樣,這些生物的眼睛——如果那塊位於「頭盔」頂端、閃爍著祖母綠光澤的半球狀結構真的是它的眼睛的話——在震撼彈的強烈閃光面前仍然是脆弱的,這一點也已經被它們目前的表現所證明了:雖然之前那些巨響與強光的衝擊已經過去了超過十秒鐘,但這兩頭生物仍在像沒頭蒼蠅般地四處亂撞。裝甲腦袋下方布滿針狀牙齒的小嘴不斷張合、發出一陣陣令人牙酸的「嘶嘶」聲,似乎是在發洩驟然失明導致的惶恐與憤怒。

好了,接下來該怎麼辦?

在下意識地解除了右臂內的高能切割炬與雙聯雷射卡賓槍的保險、將瞄準線對準兩頭生物之一後,方才一直近乎本能地行事的琳突然意識到了這個問題:無論如何,他們至少在理論上都是一群「使節」、而不是戰鬥部隊。雖說方才他們確實遭到了先發制人的突襲,但誰又能保證那不是純粹的誤解所致?要是因為她的一念之差,導致一個原本可以和人類締結友好關係的種族最終淪為死敵,那又該怎麼辦?但話說回來,要是她什麼都不做,任由這兩個生物恢復過來,它們很有可能會出於自衛而立即對她發起攻擊,到時候又該怎麼做?難道她要先把它們控制起來、然後再進行交流的嘗試?

比起在高強度的比賽或者生死攸關的戰鬥中做出判斷,思考這種問題反而讓琳感到了困難——直到隆和蓮趕到、而那個原本雙手捂臉的男人重新站起來時,她仍然沒有做出任何進一步的行動……萬幸的是,這樣的兩難處境並沒有持續很久。

因為有人替她作出了決定。


「你剛才為什麼那麼做?」

二十分鐘後,在一處滿是灰塵和不知名的雜物的小型艙室內,琳對那個被他們救下的男人提出了問題。和小隊中的兩位倖存者一樣,她已經部分解除了機鎧的氣密設定,大量飛船內的新鮮空氣在經過初步過濾後被注入了機鎧的儲氣罐內。而正如之前的檢測報告所確認的那樣,除了黴味有點兒重之外,這裡的空氣完全可以安全呼吸。

「我……我必須這麼做。你們不知道……你們不知道那些傢伙對我們做了什麼事!你們根本不知道這艘該死的破船上到底隱藏著什麼陰謀!」鬍子拉碴、渾身骯髒不堪的男人一邊喝著蓮帶來的能量飲料,一邊說道,「我別無選擇,只能先下手為強。」

唔,沒錯,而且還不給那兩個異星人任何機會。琳心想。雖然她曾經在各種高度仿真的賽場上進行過數百次激烈的「搏殺」,但正如這個時代的絕大多數人一樣,親眼見到一頭大型生物在眼前被殺死,對她而言仍是稀有的經驗——在那時,就在她仍在猶豫不決時,已經初步從震撼彈的效果中恢復過來的這個男人突然撿起了一截用磨尖的金屬管制成的簡易「長矛」、直接刺穿了一個蛇蜥般的異星人的胸口部位。而在琳來得及奪下那件兇器之前,第二個異星人也被貫穿了咽喉,讓大量富含銅離子的淺綠色血液流滿了年久失修、坑坑窪窪的通道地板。

在目擊異星人死去的剎那,琳聽到了低低的驚呼聲——來自於她自己的喉嚨。不過,還沒等這種本能的驚訝完全消退,那個男人已經用「長矛」的鈍頭敲了敲她的機鎧的腿部。「你們是來營救我們的人,對不對?!」他問話時的聲音鎮靜得出奇,「如果是的話,馬上跟我走!此地不宜久留!」

雖然琳在此前從沒見過這個男人,也不知道他是否值得信任,但由於一系列意料之外的變故而陷入不知所措狀態的他們仍然下意識地選擇了跟隨對方。最終,在穿過一系列比百年巨木的樹根還要複雜的彎曲通道之後,他們在幽靈船內的這個不起眼的角落裡停下了腳步。而直到此時,琳才想起來進行自我介紹,以及提出早就應該提出的問題。

「為什麼要先下手為強?明明我剛才已經剝奪了那些異星人的行動能力……」

「但那只是暫時的,小姐。這些怪物只要開始幹起髒活兒,手腳可是麻利得讓人吃驚,」男人說道,「也許對於你們這些有機鎧護身的傢伙而言,它們看上去沒什麼危險。但如果太過小瞧這些東西的話,你絕對會後悔的。」

「哦?」

「我能夠從你們身上聞到恐懼的味道,女士們先生們,」在像給機械設備的油箱加注燃料那樣大口灌下整瓶能量飲料之後,男人喘了一陣子氣,接著一邊擦著溼漉漉的絡腮鬍子,一邊說道,「你們害怕了,對不對?因為頭一次在太空中看到有人被化為灰燼,感受到了貨真價實的無助;因為頭一次看到有別的活物貨真價實地死在了你們的眼前——但話說回來,和我們所經歷的相比,這點小事又算得了什麼呢?我……我可是真的見過地獄的樣子啊。」

「所以說——」

「啊,對了,我還沒自我介紹呢,『星之刃』的朋友們,」男人把手裡的空瓶放在一旁,用力揉了揉自己的小腹部——大約是為了讓剛剛灌入大量液體的胃稍微好受一些——然後說道,「我叫伊薩克,是四十八個標準日前登上『幽靈船』的三十名使節之一,目前來看,恐怕也是最後的倖存者了。」

「其他人呢?」琳問道。

「如果你們來得早幾分鐘的話,或許還來得拯救黃鋼先生吧?」伊薩克說道,「至於剩下的人,不是已經死了,就是生存的機會低得令人絕望——沒錯,這艘該死的幽靈船上根本沒有什麼和善的外星訪客。有的只是一群像古代地球上的食人族一樣殘忍而卑劣的異星侵略者。」

「也不能就這麼下定論吧?」隆一邊用隨身攜帶的保養工具模組清理著機鎧上的那些華麗的巴洛克式鍍金裝飾,一邊說道,「對於文化背景不同,彼此之間過去也沒有接觸的兩個群體而言,首次接觸時發生誤會,其實也不是不可能的說。」

「誤會?!小朋友,你管這種殘忍而無恥的謀殺叫誤會?!我想,也許你的辭典裡的內容比較特別吧?!」伊薩克突然發出了一陣仿佛鋸條刮鏽鐵管似的笑聲,「你難道沒看到我的那位老朋友方才的下場嗎?!在我們剛剛登上這艘船時,他可是相當堅定地認為,人類是可以和那些怪物建立友好關係的。結果呢?!你們難道沒看到嗎?!」

「你的意思是……」

「在我們的使節團剛剛來到這裡時,那些怪物確實偽裝出了和平友善的模樣——它們對我們獻上禮物,對我們頂禮膜拜。做出一副完全人畜無害的樣子。哦,對了,值得慶幸的是,由於在和這艘破船接駁時,我們的船上的通訊設備發生了故障,所以這一部分記錄基本沒能被成功地傳送回去。若非如此,第二批被派到這裡的使節大概也不會是你們,而是另一群手無寸鐵、傻乎乎地引頸待戮的可憐人吧?」伊薩克搖頭道,「按照古代亞洲的老話,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塞翁失馬——」

「等等,你剛才說,船上的異星人一開始對你們獻上禮物,還頂禮膜拜?!」隆打斷了伊薩克的話頭,「也就是說,它們並沒有剛一見面就對你們發起攻擊?」

「沒錯。現在想來,那些怪物的舉動其實多半是試圖讓我們放鬆警惕的表演——而我們也確實中計了:在剛抵達這艘『幽靈船』時,使團裡的宇航器專家和工程師們就注意到,這艘船的保養狀態極差,而且大多數區域早已失去了功能。事實上,它在剛開始起航時很可能不僅僅是一艘船、而是一支艦隊。只不過,由於漫長而困苦的航行過程中的損耗,這支艦隊的倖存者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拆毀那些喪失功能的船艦,並用它們的殘餘部件替換最大的船隻上的損壞部位,結果就變成了這樣,」伊薩克冷笑著敲了敲身後鏽跡斑斑的艙壁,「但即便靠著這種拆東牆補西牆的手法,那些怪物也只是勉強成功地讓它們的破船抵達了入侵的目的地:也就是太陽系。根據我們登船後的初步觀測,這堆破爛有超過百分之八十的功能區都已經損壞、甚至不能支持生物生存。大部分水培農場都變成了淤塞著腐殖質的爛泥,自動化加工車間早已報廢,反應堆大多也已經癱瘓冷寂。而仍然生存在這座垃圾堆裡的怪物們的數量,大概不超過這艘船最初設計容量的五分之一。」

「換句話說,這些異星人在理論上並不存在主動發動攻擊的理由,」蓮總結道,「它們缺乏武器裝備,生存狀況惡劣,人生地不熟,數量稀少,亟需援助。總之,完全缺乏主動挑釁並引發戰爭的物質基礎。」

「啊哈,你可真是聰明,小姐!我們一開始也是這麼想的!」伊薩克尖銳地怪笑道,語調中滿是怨氣,「我們的團長,那個只會說些完全正確的漂亮話、除此之外就狗屁都不會幹的王梓之先生就是這麼說的。他說,那些怪物對我們半點兒威脅也沒!要我們『儘可能地提供援助』!他手下的那些跟屁蟲也這麼想!好吧,在那頭大個兒怪物把他的腦袋連同脊梁骨一起揪下來時,他肯定是開心極了!那些怪物『友好』地招待了我們幾天,而且我可以確信,我們中沒有任何人曾經激怒過它們!結果呢?這些傢伙突然毫無預兆地襲擊了我們:它們先是毀掉了我們的飛船,然後開始一個一個地把我們給宰掉,活像是宰殺一群馬上就要端上桌的肉雞!我可以保證,這只能說明一點:這些怪物無論看上去到底有多落魄,它們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攻擊我們、傷害我們,它們是一群侵略者,必須被徹底摧毀!」

「吶,你怎麼看?」在伊薩克激動地發表他的長篇大論的同時,琳不露聲色地關掉了機鎧的外部揚聲器開光,同時開啟了與蓮的短距離單對單通訊頻道,「你覺得這位先生是認真的嗎?」

「對於這點,我無法完全確定——畢竟,目前我們沒有有效的醫學檢測手段、以排除他患有精神疾病的可能性,」在過了一小會兒後,蓮一板一眼地說道,「但我的機鎧的傳感器陣列姑且精度足夠,對脈搏、體表溫度這些生理參數進行測定是很容易的。除此之外,也可以通過預先安裝的簡易測謊軟體,對語音和表情進行簡單的歸納分析。」

琳下意識地蹙起了眉頭:「唔,話說這些功能在比賽裡應該不太用得上吧?你是為什麼裝上……算了,先說結論吧。」

「結論是,至少從主觀意願層面上看,伊薩克先生有很高的可能性是在說真話——至少他相信自己所言為真,」蓮總結道,「雖然上述檢測手段不十分精確,也無法完全排除蓄意欺騙的可能性,但這種可能性在統計學上的概率……嗯……等等!我的傳感器有些奇怪的讀數……」

「你們也感覺到了?!可惡!」伊薩克似乎是將「星之刃」小隊成員的沉寂當成了他們已經意識到了危險臨近,「那些傢伙居然追到這裡來了!」

「大家當心一點,一起朝這裡來的還有我們的人!」隆在舉起裝飾華麗的闊劍和大號脈衝步槍的同時說道,「我的敵我識別器有反應!」

「沒錯,我這邊也是。剛才運動傳感器也探測到了艙壁和地板的震動!」琳回答道——很顯然,雖然沒有機鎧的複雜傳感器加持,但伊薩克卻通過身體倚靠的艙壁先他們一步感覺到了危險的接近,「正在解算目標位置……位置……是了!它們就在——」

位於她頭頂的一大塊天花板突然塌陷了下來。

一場混亂的戰鬥直接降臨在了他們身邊。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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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 | 宇鐳

題圖 | 電影《衛星》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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