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陽風物誌(連載十一)
11古碑寨的慘劇
對於用財物退匪護城的事件,羅世英是問心無愧的。雖然他從古存寒的口中已聽出了問題和影射,也知道會在不明真相的鄉親們心裡產生一些非議之辭,但羅世英覺得自己心底無私,又怎能要求所有人都能眾口一詞呢。如果再去解釋,則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了嗎?過去就過去了吧,不用想它。
就在他從心裡快要把這件事遺忘了的時候,肖鴻銘的到來,讓他不得不重新審視這整個過程,並引發了一些愧意。
大清早,肖鴻銘就匆匆忙忙地來到羅家,告訴了羅世英一個讓他震驚的消息。古碑寨昨夜被祁鳳山匪幫攻破,匪徒們在寨子裡血洗施暴之後,還擄走了寨子僅有的兩頭耕牛和兩個待嫁的黃花閨女,留下了贖碼,要二百個大洋。「消息可靠嗎?昨天晚上發生的事,你怎麼這麼快就知道了?」羅世英知道肖鴻銘不是那種見颳風就喊下雨的人,但他還是這樣問了一句,在心裡,他是祈願這個消息不準確的。
「我的姥娘家就是古碑寨的,今天天還未明,我的老舅老妗就連驚帶嚇地找我避難了,是他們給我帶來的消息。」肖鴻銘向羅世英解釋後又說:「不過我也沒去過現場,但事兒絕不會有假。」
「怎麼會是這樣呢,那我送給他們彈藥豈不是助紂為虐,為虎作倀嗎?」羅世英自問自答,又像是在自責。
過了一會兒,羅世英問:「這祁鳳山和古碑寨有什麼深仇大恨嗎,他為什麼選擇古碑寨呢?」
「聽我老舅說,是因為去年麥收的時候,祁鳳山派人去古碑寨下帖子要糧,被『互耕會』的人給打死了,這次他們是專程來報仇洩恨的。」
「『互耕會』是幹什麼的?」羅世英以前也聽說過在古碑寨一帶有這麼個組織,原以為只是民間自發的互耕互助的團體,卻沒想到他們竟然敢對抗土匪並打死匪徒,這麼說,他們定然是有些實力的。
肖鴻銘向他介紹道:「互耕會是古碑寨附近三五個村莊組織的一個護家團體,參加者多為青壯年,平時各自在家種地,有事時聚集,體制就像我們剛成立的自衛隊。」
這時,羅世英才想起來自己只顧著發問,卻忽略了一個主要的問題,那就是肖鴻銘匆忙而來,絕不會只是為了向他通報這個消息,「需要我做什麼呢?」羅世英問。
肖鴻銘說:「寨子已經破了,死傷也已經無可挽回,安撫重建是縣府的事,我們不用考慮。可擄走的兩個閨女都是二八待嫁的姑娘,這是『快票』,拖得晚了,姑娘的名節清白就受到了影響。姑娘的家裡人有這種顧慮,願意出錢去贖,可是找不到門路,這不就通過我老舅求到我的面前。可我與土匪也沒打過交道,只有找你來了。」
聽了肖鴻銘的意思,羅世英有些苦笑,「我又能有什麼辦法呢?我也是與匪人素無瓜葛的,況且又剛做了這件讓人恥笑的事情。這再參與進去,豈不是讓人笑我愈老愈糊塗嗎。」
看到羅世英臉上的神色,肖鴻銘反過來安慰他說:「羅先生可不能這麼說,我相信大多數人是會理解你的良苦用心的。至少黎陽城是要感謝你的,即便的現在古碑寨遭受了禍害,可比之大會期間的黎陽城,你這也是棋書上的棄車保帥之高招,是功在當今,蔭福後世的明智之舉呀。」說完這些看著羅世英的臉色恢復了平常,肖鴻銘接著說出了自己的真實意圖,「這當然不能讓羅先生親自去接近匪幫,可是需要羅先生出面交待沐正雲一聲。我考慮了,我們安排說客既要膽大,還要知道些土匪的規矩和禁忌,膽小的不敢去,不懂土匪規矩的又怕事未辦就先遭了難,我曾經聽沐正雲自誇他與土匪打過交道,所以由他去還算合適。」
「噢,那你也認識,自己去找沐正雲不也好嗎?」聽到羅世英的問話,卻輪到肖鴻銘苦笑了,「羅先生,這拿命不拿利的苦差事,誰會輕易接受呢,這黎陽城只有你有面子讓沐正雲跑路。」
聽到肖鴻銘這樣說,羅世英低頭考慮了一會兒說:「既然是快票,那就事不宜遲,走,找沐正雲去。」
如果說肖鴻銘帶來的消息讓羅世英有一些「我不殺伯仁,伯仁為我而死」的羞慚,可是幾天後,牟子玉告訴羅世英有關古碑寨和互耕會的事情,則是讓羅世英暴跳如雷了。
牟子玉沒有像往常那樣差人來請羅世英,而是輕車簡服地自己到了羅世英家,這讓羅世英驚訝之餘又動了心思,雖然貴為黎陽城裡第一大戶,可羅世英在印象裡,牟子玉還是在剛上任時,禮節性地到他家裡拜訪過一次。以後就再也沒來過。這好理解,縣長是個文人,清高,愛面子,怕招致閒話吧。可不知他今天來臨是會有什麼事情。一番寒暄之後,羅世英說:「難得今天縣長大人有雅興,不會是微服私訪吧?」牟子玉說:「我當然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了。確實是內心憂慮,向老鄉賢問計來了。」羅世英擺手自謙了幾句,然後問道:「牟縣長抬舉了,在黎陽這片土地上你是唯一人物,有什麼事讓你憂心不解呢?莫非壓力來自外面?」
牟子玉沒有直接回答羅世英,卻問他:「羅先生耳目眾多,消息靈通,可曾聽說駐紮在第七專區的省保安旅第三團要移防黎陽的消息。」羅世英一怔,反問道:「沒有,第三團駐在彰德專區,為何要突然移防?」
「聽說是要進剿互耕會吧。」牟子玉輕描淡寫的回答,卻讓羅世英更加驚訝了,「古碑寨和互耕會剛經歷了一場大災,為什麼不去進剿土匪,卻要繼續去追打他們呢?」羅世英說話時,雖然不想在牟子玉面前失態,但還是流露出了強烈的不滿情緒。
「所以,我這才求教於你來了。我已安排友人在省城活動,極力勸阻保安旅的移動,但還需要你的協助呀。」牟子玉說的很真誠。
「我只是一介平民,只是家裡有些資財而已,有什麼能力去影響軍界政界呢?」羅世英並沒有弄清楚牟子玉的目的。
「我是想讓羅先生掛帥出徵,帶領自衛隊去剿滅互耕會。這樣我們就有阻止保安旅前來的理由藉口了。」牟子玉直接說出了他的要求。卻被羅世英斬釘截鐵地回絕了。「不行,互耕會是古碑寨的自衛團隊,哪有這裡的自衛隊去打那裡自衛隊的道理,這不成了匪幫火併了嗎?」
雖然是羅世英一口回絕,牟子玉卻並未覺得尷尬,他繼續依著自己的思路開導羅世英,「古碑寨剛遭了災難,我也不想雪上加霜,想想手心手背都是肉,這都是我牟某治理的土地,又於心何忍呀,可是事情就是兩難,我們不自己行動,保安旅就一定要開來。那麼古碑寨遭到的打擊可能就更甚於兩倍。另外,保安旅開來,我們還要承擔移防費,駐營費,飲食費,等到他們再移防,還要送上一筆送行費,這樣黎陽又怎能吃得消呢?何況是請神容易送神難,如果他們來了就不走了,對待黎陽則更是得不償失了,無奈,我也只得出此下策了。」
聽了牟子玉這帶有感情的表白介紹,羅世英仔細想了一會兒,認為確實有道理,但他還是不理解,保安旅為什麼就一定要打擊互耕會呢?
也許是看出了羅世英的心中不解,牟子玉主動向他說出了原因,「從省城傳來的消息說,這個互耕會的首領叫做劉一清,是個共產黨員,很有鼓動能力,互耕會中有很多骨幹都被他赤化了,現在互耕會實際上已成為共匪的外圍勢力了,所以有關方面是下決心要剿滅他的。」
「既是這樣,我也不能一錘定音的,郭老盤是自衛隊長,我還要和郭老盤,萬宜品他們商量,徵求他們的意見的。」羅世英雖然已從心裡認同了牟子玉的分析和計劃,但他給自己留了條後路。牟子玉心裡也清楚,只要他羅世英同意了,事情便是通過了。於是他起身對羅世英說:「左右都是為難,也只有任選一難了,還請老鄉賢勉力而為吧,看何時出徵,我先把糧草給你備齊了。」
牟子玉走後,羅世英獨自一人呆坐了半個時辰,當他理清了思路後,就差人請來了肖鴻銘,他還需要肖鴻銘幫他考慮一些問題。也許在內心深處,他需要的是從肖鴻銘處得到一些精神和道義上的支持。
肖鴻銘接到邀請迅速就趕到了。見了面,沒有客套,羅世英先介紹了牟子玉的意思和自己的愁腸鬱悶,然後就直截了當地問:「你說我該怎麼辦?」
肖鴻銘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卻反問羅世英,「羅先生見過共產黨人嗎?」羅世英說:「見過,我自隨吳子玉徵戰,東來西去,各色人等俱都見過。」肖鴻銘又問:「那你對共產黨人怎樣評價?」
對於這個問題,羅世英思考了很久,才緩緩說出了自己對共產黨人的看法:「很迷茫,我曾在廣州看過《共產黨宣言》這個小冊子,並不贊成他提出的設想和學說,也極力排斥和反對朱毛鬥地主、均田地的做法。但是,我也聽說在有共產黨大範圍活動的區域,人們卻是反中央而傾向共黨的,這就說明了一個問題,共產黨有些做法還是得民心的。」
「你相信黎陽有共產黨活動嗎?」肖鴻銘又問。
羅世英說:「有,肯定有。只要他們有破壞禮義和擾亂安定的活動,我也一定會去剿滅他們的。但是我卻不願相信『寧可錯殺三千,不可放過一個』的盲目口號,有時一個人因為從哪裡聽來一句話,再傳給別人,就被當成了反動黨人傳播口號而殺害,時間久了,人人閉口不聲,也並不見得是個安居樂業的局面吧。況且,殺得多了,誰來耕種勞作呢?所以,即便他是共黨的頭領,只要在我黎陽的地界上安分守己,不做破壞風化的言論和有傷人倫的事情,我也是能和他和平相處的。」
聽了羅世英的回答,肖鴻銘問道:「那羅先生聽說過古碑寨有這些不能被常人接受的異動嗎?」
「這倒沒有,所以我也不願意去和人為難。」羅世英說。
這時,肖鴻銘才回答了羅世英剛開始提出的問題,他說:「你有自己的困惑,牟縣長的擔憂也不無道理,他既不願讓大兵進境,手下的那些八班六房又不頂用,所以只得有求於你了,這也算是他為黎陽百姓著想吧,你我都做過軍人,知道一支風氣渙散的軍隊對地方造成的破壞,因此,為了共同製造一個抵制保安旅駐防的藉口,你必須接過這個任務,至於你不想妄殺無辜,這也好辦,你在自衛隊沒有名義,不用親自出徵,讓郭老盤帶領自衛隊去收繳了他們的武器,把為首的捉住或驅逐出黎陽地界就大功告成了。」
羅世英聽著有些道理,可他又產生了一個疑惑,「可是,雙方都有武器,你說繳就繳?他們要抵抗起來,難免是會有死傷的。」
肖鴻銘笑了笑說:「如果羅先生同意這樣辦,明天我就以看望舅舅的名義到古碑寨走一趟,探探虛實。」
羅世英馬上明白了肖鴻銘話裡的含義,他輕嘆了一口氣說:「也只有這樣了,既然定下了,就事不宜遲,抓緊辦吧。」
幾天後,在郭老盤集合隊伍出徵時,牟子玉還專程到集結地發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不過讓羅世英沒有想到的是,牟子玉竟然安排了古存寒隨郭老盤他們一起進發,說是要記錄下出徵健兒的英勇無畏,以便向上請功邀賞。羅世英知道,這名為郭老盤他們的功利著想,實為監軍督察。面對這個變故,羅世英不敢疏忽,馬上讓羅大朋趕到大王莊告知了肖鴻銘,讓他早作準備,定下應對之策。
大王莊也是到古碑寨的必經之路,古存寒和郭老盤他們帶領隊伍走到大王莊時,正是午飯的時候,郭老盤傳令隊伍停下,取火造飯,然後按羅世英的吩咐,說是要去看看肖鴻銘,討些行軍作戰的計謀,順便就在肖鴻銘家吃午飯了,古存寒本來就不願意接受這個出力不討好還加隨時都有危險的任務,現在更不願意留下來和團丁們一起吃飯,就一同前往了。
看著他們兩人進來,肖鴻銘裝著有些意外,馬上吩咐做菜買酒,然後邊吃邊談。等吃過飯,郭老盤說自己對作戰打仗確實不太在行,邀請肖鴻銘同往,古存寒也是極力勸說,卻被肖鴻銘堅定地否決了,他說:「我打過仗,知道戰爭的兇險,特別是你們到達古碑寨正是晚上,夜間作戰,說不定哪裡飛來一顆子彈就把自己給報銷了,事不關己,我是不會隨你們去冒險的。」
肖鴻銘的話是面對著郭老盤說的,卻用眼睛餘光時刻注意著古存寒臉上的表情變化,並且從這些變化中讀懂了他內心的思想活動,知道自己剛才那些危言聳聽的話已經讓他產生了恐懼感,「事情成了。」肖鴻銘在心裡暗笑了一下,戲還得繼續演下去,他對郭老盤說:「你沒上過戰場也無所謂,古局長身為警察局長,想來以前也打過仗,肯定會調度有方,已胸有成竹了,你要時時緊跟著古局長就是了。」
聽肖鴻銘這麼說著,古存寒急忙插話說:「肖先生抬舉我了,我還真的沒有上過正兒八經的戰陣,只是在稅警學校念了幾年書,又和牟縣長有同鄉之誼,便被他拉來做了這個局長。」說到這裡,古存寒感覺就像被人看透了內心不願示人的隱秘,臉上有些發窘,正琢磨著如何說下去時,他看到那邊桌子上擺著的一副象棋,就故意提高聲音,做出很興奮地樣子說:「肖先生對飛馬走象也有興趣呀,來一盤,我雖然打仗不行,在棋盤上還是有些計謀的。」說著,就過去拿來分黑紅擺開了,肖鴻銘也像是極有興趣一樣,提車橫炮,升士拱卒,二人走的都是一招一思,步法穩健,讓觀陣的郭老盤都覺得有些磨蹭,等到了雙方都沒有多少進攻兵力時,局面僵持下來,看著是平局了,郭老盤提醒古存寒該回去集合隊伍出發了,古存寒像剛想起自己有任務在身一樣,但臉上還是一副意猶未盡的表情,他看著肖鴻銘正在有意無意地把棋子一一擺放歸位,忽然就像下決心似的,對郭老盤說:「今天真是棋逢對手,好久沒有這樣下的盡興了,要不郭隊長你就自己領兵前往吧,我留下來陪肖先生再玩幾盤,料想古碑寨那幾個蟊賊是沒有多大力量的,你一個人也能旗開得勝的。」郭老盤說:「那怎麼能行,你是督察官呀,你不去,我的弟兄們浴血奮戰,誰來給表功呢?」
古存寒擺手說:「本來牟縣長就是多此一舉,就是有多大功勞,也該記在你郭隊長一人身上,到了那裡又是晚上,我在現場也看不到什麼,你的弟兄你了解,到時候誰該立功受獎,我們商量著就行了。」
郭老盤說:「我覺得你還是應該隨軍而行的,不過你說的也有道理,隨你吧。」
聽郭老盤這樣說,古存寒說:「那就這樣定吧,你快回去,我在這裡等著你班師回朝。」
大半個下午,肖鴻銘雖然都表現的興致勃勃,內心裡卻感覺百無聊賴,他從第一盤就看出,古存寒的棋藝並不如他自誇的那樣鮮有對手,終於在下了十多局之後,肖鴻銘再也沒有了心情,他說:「古局長難得到我這裡來上一回,我們總不能把時間全消磨在棋盤上,我還要給你送上些禮物才算是盡了地主之誼。」說著就到書房的多寶格上拿了一方硯臺過來,遞給古存寒說:「這是我在開封遊玩時,在一個古物市場見到的,剛開始不懂,只覺得石質細膩,上雕的『雙魚戲蓮』生動有味,就買了下來,後來有懂行的人告訴我,這是歙硯,位列四大名硯之一的,既然還算個上品,就請古局長哂笑代為保存吧。」
古存寒對硯臺也並不了解,但面對肖鴻銘贈送的禮物,他還是表現出了莫大的歡喜,再三對肖鴻銘表示了感謝。雖然他自己並不喜歡這些看著無用的東西,但他知道有一個人喜歡,牟子玉喜歡,帶回去轉贈給他,就算是這次出徵未聽他授命的補償吧。
到了晚上,就在酒宴將盡的時候,隱約從遠處傳來了陣陣槍聲,肖鴻銘知道那是雙方依計向天放的空槍,但他裝著認真聽了一會兒,對古存寒說:「槍聲這麼緊,看來打的還挺激烈。」古存寒的臉上有些赧色,他說:「原以為就是幾個流寇亂匪,要知道戰事這麼激烈,我該隨他們一起去的。」
「既想做婊子,還想立牌坊。」肖鴻銘在心裡暗笑了一陣,然後對古存寒說:「郭老盤一定能勝利而歸的,我們既不能飛過去助陣,就安心靜等佳音吧,來,喝酒。」
第二天又是中午時分,郭老盤他們就返回到了大王莊,除一人受傷之外,其他人都毫髮無損,郭老盤向古存寒介紹說:「戰鬥進行的相當激烈,互耕會的匪徒負隅頑抗,但在自衛隊的英勇衝擊下,還是擊潰了他們,繳得中正式步槍一枝,其它雜槍十六枝,鳥銃七桿,在自己不損一兵一卒的情況下,斃敵九人,本來想斬下他們的首級回來報功,但因為都是鄉裡鄉親,有些還和自衛隊的隊員是親戚,下不了手,就焚燒掩埋了。」古存寒哂笑道:「理該如此」(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