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焱公子 編輯丨水青衣
「我們都活在一個精密的系統裡,生老病死、六道輪迴、周而復始、生生不息。只有你,做了那個例外。這就是你被關500年的原因。」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唐僧時,他對我說的話。
若不是看在他剛從五指山下把我救了出來,老子真想一棍子敲死他。
「鬼扯,誰設計的這個系統?如來?」
「你怎麼不明白呢?這是為所有人謀福祉的大善舉,跟誰設計的有什麼關係?系統維持了世界的穩定運轉,如果出了問題,整個世界都可能崩塌。而你我的使命,就是進一步鞏固這個系統,使它無堅不摧。」
「你的使命,別扯上我。」我厭惡地看著那張白淨又迂腐的臉,對這番說教深惡痛絕。
我躍上山巔,仰天長嘯:「我,便要做那個例外!繼續做那獨一無二、逍遙快活的——齊天大聖!」
唐僧大驚失色,連連擺手:「這個稱謂,不可再提!」
遠方驀然電閃雷鳴,刺目的光撕裂了整個天空,大片區域火花四濺,伴隨著陣陣模糊不清的痛苦哀嚎。
我的心猛一沉。那片落雷區域,赫然是花果山。
我架起筋鬥雲,倏忽已至花果山。
眼前一片火海,天上黑雲壓頂,多數猴兒都躲在水簾洞內,卻仍有不少前僕後繼地奔向海邊。
海邊的木筏上,靜靜躺著一隻猴兒,全身已被雷電燒焦。
我怒不可遏,金箍棒直指南天門大罵:「玉帝老兒,可是要我再闖一次天宮?!」
少頃,烏雲漸漸散去,落下滂沱大雨,山火盡數熄滅。
猴兒們看到我,紛紛湧了上來,眼裡悲喜交加。
「大王、大王!你可回來了!」
木筏上的那隻猴兒叫阿六,他強壯、聰明又勇敢,在族群中頗有威望,是我屬意的接班人之一。
可眼下,他已魂飛魄散,回天無力了。
我轉向身周的其他猴兒,幾個長老悲憤地說:「阿六聽說了大王的遭遇,他只是想渡海去學本事,然後去救大王,沒想到……」
我跟眾猴一起安葬了阿六。迴轉身,只見唐僧悠哉悠哉騎著白馬,出現在了視野裡。
他下馬,雙手合十說:「我佛慈悲。」
我掏出金箍棒,眼裡冒出火來,冷冷回應:「你再說一次,慈悲在何處?」
唐僧的神情竟沒有一絲慌亂:「凡事總有因果,若不是當初你強闖地府,在生死薄上劃掉了花果山所有猴兒的名字,阿六至少還可以輪迴往生,是麼?而上蒼法外施恩,容忍了你們的存在,這豈非慈悲?」
「哼!即便如此,這是阿六今天橫死的理由?」
唐僧說:「這是一個警告。你要知道,對這世界來說,唐三藏越多越好。可孫悟空,多一個都是禍害。」
他這番話讓我沉默了。唐僧走上前,摸出了一個金箍。
「你桀驁不馴、本領高強,可這花果山的猴兒們,終不過是芸芸眾生。悟空,跟我走吧,這才是你的命。」
我望著驚惶未定的眾猴兒和破敗蕭瑟的花果山,緩緩伸手,接過了金箍。
我隨唐僧離開了花果山,我問他:「西天有多遠?」
他答:「道阻且長,十萬八千裡。」
我笑了:「老孫一個跟頭,便是十萬八千裡。你在此地等我,我去去就來。」
他一把拉住我,頭搖得像撥浪鼓。
「這不符合系統設定。我們必須一步步蹚過去,半步都不能少。」
「我說你有病吧?還是這系統有病?」
「悟空,不得妄言!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你我照做便是。」
我只得跟著他一路往西,經過鷹愁澗休息時,我眼睜睜瞅著他的白馬被一條白龍吃掉了。過程之賞心悅目,讓我簡直忍不住要拍手稱妙。
唐僧也目睹了全程,他黑著臉對我說:「悟空,你去降服這條龍。讓它要麼還我的馬,要麼自己來給我騎。」
我像看一個智障一樣地看他:「憑啥?」
唐僧誠懇地看著我說:「悟空,路這麼遠,我的身體條件畢竟不如你。我真的需要一匹馬。」
「那你倒是自己去降啊?」
唐僧說:「悟空你這樣說,就有點不懂事了。」
他邊搖頭,邊開始念一段莫名其妙的咒語。
我頭上的金箍突然猛地收緊,深深嵌進了肉裡,一陣從未有過的疼痛從大腦貫穿到我全身。
「別念了別念了!」
我驚怒交加,一頭扎進水裡,將所有怨憤都發洩在了那條龍身上。
就這樣,唐僧的普通馬升級為白龍馬,我也多了一個冤大頭師弟。
唐僧騎著他,欣慰地說:「悟空,你救贖了一個本來可能和你一樣,萬劫不復的靈魂。所以你看,善念總是會影響善念,這就是正道的傳承。」
我翻了翻白眼,白龍馬重重蹽了下後蹄,揚起了滿地的沙塵。
後來,我又在唐僧的授意下,陸續「救贖」了豬八戒和沙悟淨,將正道進一步傳承。
至此,四人一馬的取經團隊,搭建完成。
取經的日子過得很快。
無非就是唐僧突然被妖怪抓了,我們去救他。然後唐僧又被妖怪抓了,我們又去救他。就這樣周而復始,換地圖打怪救師父。
除了妖怪長得不一樣,其他幾乎沒有任何分別。
當然,嚴格來說還是有區別。因為妖怪分兩種,一種有後臺,一種沒有。
有後臺那種,要麼是太上老君的坐騎,要麼是觀音的童子,他們態度總是格外囂張,身上往往還有各種法器。
每當我要下重手時,天邊總會閃過一道祥雲,然後那些神仙們就會露出尊容,腆著臉對我笑:「悟空,棒下留人啊!」
隨後又假模假式地訓斥:「孽畜,還不現出原形跟我回去,看我怎麼收拾你!」
為什麼時間總能卡得那麼精準?早幹嘛去了?
而對於另一種沒後臺的,就簡單得多。
基本上,打死了也就打死了。沒有影響,沒人在意。
唐僧偶爾嘴上會說幾句我佛慈悲,其實從來都有口無心。
而我最奇怪的是,無論哪種妖怪,他們抓了唐僧都非要留到第二天,一定會給我們的營救留下充足時間。
他們不知夜長夢多?非要等什麼?
我私下跟八戒討論過這問題,他沉默了一會兒說:「猴哥,你以為我當初被貶,真是因為調戲嫦娥?自從被貶下界的那一刻,我開始明白一個道理:無知,就是幸福。」
自來寡言的悟淨淡淡一笑:「天地是棋盤,你我都是棋子。哪怕師父,也是。既然不是執棋人,順著走下去,是唯一正途。其餘不必多想。」
沒想到唐僧竟然聽到了我們的對話,接著說了句我沒聽懂的話。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但他馬上改口了,搖頭說這是道家的話,不一定代表我佛觀點。
乏味枯燥的打怪路上,我終於遇到了一個勁敵。
他,竟然跟我長得一模一樣。
不止外形一樣,他還會72變,手裡也有金箍棒。本領能耐,幾乎與我不相上下。
我倆打了三天三夜,都沒有分出勝負。
最可惡的是,他在唐僧八戒悟淨面前堅持稱他才是我,而他們並不能分辨真假。
我倆打到地府,地聽和閻羅無法分辨;我倆打到天上,觀音和太上老君也無力分辨。
他對我大笑:「何必執著於真假?你就讓我替代你,你去過自己想要的生活,豈不是兩全其美?」
我大怒:「我堂堂齊天大聖美猴王,豈能容人頂替?」
他笑得更厲害了:「齊天大聖?就你現在這樣?」
我揮棒打去,與他一路打到了西天如來所在。
我對如來說:「他冒充我!」
他也對如來說:「他冒充我!」
如來微微點頭道:「悟空,這六耳獼猴,本與你同源。」
他伸指一點,六耳獼猴立即化出原形,果然有六隻耳朵。
我怒從心起,一棒便砸了過去。
六耳獼猴表情複雜地看著我,竟不避不閃。金箍棒迎頭而下時,我看到他慘然一笑說:「大王,大聖已死。」
我渾身一顫,卻已收棒不及。
棒落,一灘肉泥。
我僵在原地,見如來笑得意味深長,耳邊同時迴蕩起唐僧當初的話:「唐三藏越多越好,孫悟空,多一個都是禍害。」
我們繼續一路向西,其間幾乎再也沒有波折。
唐僧遇到了女兒國國王,儘管那女子花容月貌又對他傾慕有佳,但因為我們都知道劇本——沒準兒她自己也知道,所以最終,一切也都變成了毫無驚喜的例行公事。
臨近西天前,我最後一次問唐僧:「辛苦這些年換這真經,當真對普羅大眾有用嗎?」
唐僧說:「悟空,你要站在更高維度看問題。個體是渺小而微不足道的,我們所做的事情的意義,不僅著眼於當下,更著眼於未來,著眼於更好地構建我們的整個文明。」
「你能說人話嗎?」
「我這麼跟你說:總想跳出輪迴的念頭很瘋狂。跟著輪迴一起走,才能更好地活。當然,你現在已經做得很好了。」
這是我跟唐僧最後的對話。
取到真經後,我們師徒都修成了正果。我也獲得了一個極高的封號:鬥戰勝佛。
之後的日子裡,我偶爾會想起六耳獼猴,想起他曾跟我說:「何必執著於真假?你就讓我替代你,你去過自己想要的生活,豈不是兩全其美?」
其實那一刻,我有心動過。
但我想起了滿目瘡痍的花果山,想起了如來輕而易舉就把我壓在五指山下,想起了八戒與悟淨大智若愚的樣子。
這念想,終究一閃而過,再也不見。
我在九天之上,看到花果山繁花似錦,猴兒們生意盎然,內心微感寬慰。
六道眾生,或許確實該活在系統裡。
哪怕齊天大聖,也不該例外。
偶爾有過去打過架的神仙造訪我,滿眼都是驚奇。
「你,竟也成佛了?」
我笑笑,雲淡風輕。
「回頭無岸,自然立地成佛。」
作者:焱公子,髮型光芒萬丈的跨界理工男。多年500強,專註解職場。寫有靈魂的故事,過有溫度的人生。新書《能力突圍》噹噹熱銷中。微信公眾號:焱公子(ID:Yangongzi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