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偶然的機會,遇到從南京準備去上海打工的義哥。我才知道,當年那個從三四個人的路邊裝修隊起步,後來被他搞成一百多人的家裝公司,早已解散多年,義哥,也從當初的老闆,又變成了打工者,卻無法再回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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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哥是我初中同班同學,他的成績排在年級前五,中考報名時,想著早日上班掙錢幫家裡,報了中專。我還記得,班主任劉老師為他的選擇惋惜了好久。
那時,已經是上世紀九十年代末,我們中考的時候,前幾年炙手可熱的中專和中師,已經不是熱門選擇,年級成績前十的學生,多數選擇報考縣中,將來自然是要衝刺大學的。但是,在我們這所鄉鎮聯中,學生水平太一般,能夠被那所省重點高中錄取的,每年最多也就三五人。
義哥中考考砸了,距離中專分數線差了三十多分,連普高分數線也沒達到。
義哥是我們鄰村的,弟兄四個,還有一個妹妹,最小。
義哥排行老大,實際年齡比我大半歲。
那個年代,讀書無用論正在蔓延,村裡和我們一樣大小不上學的夥伴們,都成群結隊地去了蘇南和廣東沿海城市打工。
很多年之後我才知道,義哥是故意考砸的,他說:人不能太自私不是?憑我的成績,我考上中專應該問題不大,可是,再上四年中專,上出來不知道能分配個啥樣的工作,說不定連自己都養不起,還怎麼幫家裡?
義哥和幾個初中畢業的同學一起進了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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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歲的義哥,從路邊工程隊的泥瓦匠小工做起,其間的辛苦提起來都是淚。
省城有個叫做「安德門」的民工勞務市場,義哥和一起進城的老鄉們,是那裡的常客。
剛進城時候,他們一時沒找到合適的工作,每天吃住都在安德門立交橋下的橋洞裡。然後白天就在勞務市場裡面去攤位上找工作,很快,他們發現攤位上那些張貼在廣告欄裡的工作,都是那些職業中介們用來吸引民工們的噱頭,並沒有多少真實的崗位需求。
義哥他們曾經看中一家化工廠的操作工崗位,然後每人交了一百塊錢的中介費,給那個一張口說話就罵一聲「呆比」的光頭男人。
光頭給他們撕了一條印刷好的報到通知,交待他們怎麼坐車去工廠。
義哥他們五六個人,花了大半天時間,終於找到那家化工廠,不料連廠門都沒能進去,人家說現在廠裡的工人都沒活幹,更別說招人了,你們上當了。
義哥他們氣衝衝地回到安德門勞務市場,光頭連正眼也不瞧他們一樣,脖子一梗,讓他們遠遠地。說退錢不可能的,等有工作的時候可以免費幫他們再推薦。義哥他們想繼續跟光頭理論,周圍幾個職業中介圍上來……
義哥他們只好偃旗息鼓。
後來,他們發現,民工市場大門外,每天上午都會有很多人來現場招工。有正在裝修市民的來找小工的,也有路邊裝修隊臨時補充人手的,還有五花八門的臨時用工需求。
義哥他們發現幹裝修工資比較高,便加入了一個小型裝修隊。幾個月後,他們發現自己也可以單獨接活,不需要再讓人家扒一層,便買了一些基本的工具,做了個廣告牌子,派人輪流蹲守在安德門民工市場大門外,或者新開發的小區門口。
當然,和別的裝修隊發生搶客戶打架之類的衝突,對於義哥他們來說,都算是家常便飯。
義哥後來對我說,那一年多,自己成了那邊派出所的常客,每次被帶進派出所,都自覺地找到角落蹲下來……義哥說,後來跟派出所的警察都成了朋友。
義哥在老鄉們中間很快有了威信:大家把他當做主心骨,什麼事情都找他商量。大家都說,上學時學習好的人,頭腦就是靈活,幹啥啥管!
2005年,就是省城開通地鐵那年,義哥成立了自己的裝修公司,管理人員和工人,都是老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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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哥的裝修裝飾公司發展很快,兩三年時間,在省城小有名氣。那時,我已經辭去家鄉的工作,也來到了省城,在一家房地產策劃公司工作,因為業內人脈關係比較多,我還曾幫他拉過不少業務。
義哥為人做事,正如他的名字,豪爽,講義氣。
雖然做了老闆,義哥卻沒有半點老闆架子,並且經常和工人一起幹活,有老家新來了工人,他就會帶著幹上兩天,看這人有啥長處,再調整合適的崗位。
當老闆好幾年了,義哥還是和工人同吃同住,公司在小區裡給工人租的套房,請了廚師,吃住都不要工人自己掏一分錢。
大家都說義哥最義氣、做事講究。
義哥對初中畢業、高中畢業沒考上學的學生老鄉,會高看一眼,如果願意去上技校之類的,公司給出學費生活費,這時候的技校已經開始招生困難,只要想上,基本上就可以上。幾年時間,少說也有七八個學生民工,通過義哥的資助,上了技校。
畢業後,如果不想回公司工作,義哥說,錢也不要還了,不過要記住,要對家鄉人好,將來碰到家鄉人困難時,能幫一定要幫,不要不講良心。
在公司管理上,義哥是無師自通。
公司發工資,除了發給工人當月應得工資,還會發給他父母相當於他本人工資總額的20%,作為「孝順金」。這一招,至少比後來作為管理案例的海底撈做法,還早了不少年。
我曾問義哥如何想到這樣做?
義哥狡黠地眨眨眼,不說話,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每年過年,義哥和工人們會包兩輛大巴一道回鄉,後邊跟著一輛廂式貨車,除了各人自己買的年貨,公司發的福利,雞魚肉蛋山珍海味,足夠大家過個肥年。
那些年,家鄉到處流傳著義哥的故事,老人們見面談起「黃家大小子」,都是豎起大拇指,讚不絕口。
義哥後來對我說,那是他一輩子最風光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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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義哥在老家蓋了一幢三層小樓,為了方便談業務,還買了一輛二手寶馬。
家鄉人都說,義哥發了大財,至少幾千萬身家。
家鄉人還說:這都是跟他幹的老少爺們為他打拼的家產。
說這話時,明顯地帶著羨慕嫉妒恨的成分了。
我那時和義哥經常見面,對他公司的經營情況有所了解,知道他雖然已經不再是當年的窮小子,確實賺了些錢,但由於這些年他的樂善好施和為人豪爽大方,真正落到自己的手裡的,其實並不多,說他有幾千萬身家,純屬瞎扯。
後來,跟隨義哥一起創業的幾個家鄉骨幹,在家人的慫恿下,陸續從公司出去,分別成立了自己的裝修隊,並且靠著原來公司的人脈資源,搶走了一大批義哥公司的客戶。
義哥公司資助的一個設計學校畢業的學生老鄉,在進入公司半年後,帶走了公司二十多個人,成立了自己的公司。
一開始,義哥並沒有將這些拆他臺的人和事放在心上,他甚至還幫著出去的人聯繫老客戶,請他們多照應他的老鄉們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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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義哥的公司很快就維持不下去了。
一開始,先取消了家鄉帶出來的那些工人父母的「孝順金」;接著,在春節回家時,員工福利減少了一半,老鄉員工和他們家鄉的親屬對此憤憤不平,有家屬到義哥家上門要求補上「欠發」的福利。
大年三十晚上,義哥家的大門被人潑上了大糞……大年初一,義哥的老爸氣得住進了縣醫院。
2010年春節後,剛開工不久,義哥的公司收到了社保局監察大隊的通知,公司已經離職的那些老鄉員工,向社保局投訴,要求補交入職以來的社保和公積金,對了,還有這些年來的加班費。
義哥的公司,說白了就是個草臺班子,這些年來,確實沒有正規化運營過,老鄉們的投訴,確實符合法律規定。
義哥找人初步核算了一下,如果按照法律規定,補繳社保和公積金,再加上加班費,大概需要好幾百萬!
於是,義哥只好選擇關門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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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家鄉那些人並沒有打算放過他。
義哥由於不懂得財務管理,將公司經營帳目和自己日常的支出以及自己做慈善等支出混在了一起,有許多不規範的行為,公司破產清算後,義哥也要承擔的一部分債務。義哥把老家的房子賣掉,仍然欠了一大筆錢。
2011年春節,受不了壓力,義哥老婆和他離了婚,那一年的餃子,義哥是和年邁的父母在以前他出生的時候曾經居住過的老屋吃的。
餃子沒吃完,老屋就被以前的那些老鄉員工和家屬們圍上了。
人們紛紛指責義哥做人不仗義,有錢裝窮,不願意拿出來把欠大家的社保公積金補上。
有人揚言,沒錢就拿命抵!
當然,也不是所有人都這樣對他。有老人為他說話,讓人們有點良心,不要牆倒眾人推,要想想老黃家大小子以前對大家的好。
但老人的聲音很快被更大的「還錢還錢」聲浪淹沒。
從那年起,義哥再也沒有回過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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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工作變動,我曾經離開省城常駐外地幾年,與義哥漸漸失去了聯繫,偶爾可以從老家人口中得到零星消息:
說義哥好幾年沒回老家了,但每年過年總是寄回去一些錢,要老爸代為還帳,並且先從那些困難的老鄉還起。
說義哥去了廣東打工,聰明加上能吃苦,很快就東山再起了,比以前做的還大,就是老家人都不知道他在哪裡,問他父母,也不說。
也有人說義哥去了日本打洋工,一天能掙一萬日元。
義哥的手機號也換了,我給他QQ留言
我根據自己知道的勞動合同法知識,又諮詢過律師,覺得義哥真的不必要背負那麼多的債務,另外,社保補繳,就是補繳,也不是發給個人,並且,也不需要補繳那麼多年。我想聯繫到義哥,告訴他這些,想著他能早日擺脫這樣的厄運,重新開始。
但義哥人間蒸發一般,從我的生活中一下子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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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夏天,實在是長,並且由於新冠疫情原因,緊張氛圍一直瀰漫在人們周圍。
四月份,疫情開始緩解,我需要從南京出發,去蘇州參加一個展會。
南京南站,進展速度狂慢。
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出現在我前面的隊列裡。
是義哥!
我喊:義哥!黃忠義!
義哥回過頭來,眼神是迷茫的,他一下並沒有認出我
我鼻頭一酸,眼睛模糊起來。
義哥是去上海打工的。
進了候車室,我和他坐在肯德基裡面聊了一會。
我問他一些關於他的傳聞,他面無表情搖搖頭,又點點頭,說:你信,就是真的。
後來又說:那些錢,我還完了。
我說:其實,很多你不必還的,你對他們已經很好了。
他定定地看住我,不說話。
我被他看的有點囧,將目光從他臉上移開。
他說:我願意。
又說:他們都是跟我出去闖社會的。
又說:我去檢票了。
我坐著沒動,看著他出了肯德基,下樓,不一會,又從窗戶裡看到他走向檢票閘機,他的那列高鐵應該還要過一會才來。
義哥掏出煙來,抽出一棵,噙到唇邊,抬起頭望向指示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