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者爽爽,是我們選擇長篇小說連載的重要原則...這就是了。
蔡磊:說小說技巧呢,真正應了那句老話:不瘋不魔不成佛。
長篇歷史小說
《大河之城》
第八章 行到水窮處 坐看雲起時
五
要保證工期還要保證質量,吳衝殫精竭慮,忙得不亦樂乎。
舉院總算在七月中旬落成完工,也就剛好趕上為慶賀新皇登基將於八月舉行的恩科鄉試——同時也是陝甘分闈後甘肅首次單獨進行的鄉試。
清代鄉試亦如明制,三年一科,於子、午、卯、酉之年行之,稱為「正科」,遇皇帝即位及其他大典加試者謂之「恩科」。因鄉試於秋季舉行,故亦稱秋闈。
共分三場——
第一場時在八月初九,考時文(又名制藝、時藝,亦即八股文)七篇。其中「四書」三題,「五經」每經四題。應考者選其所學之一種經考之,稱為本經。
第二場在八月十二日,考論一篇,題用《孝經》,判五道。詔、誥、表擇做一道。
第三場在八月十五中秋節,考經、史、時務、策五道,九月放榜。
各省鄉試,由朝廷派主考官、同考官前往主持考試。正、副主考各一人,同考官則規定為十八人,謂之十八房,任務為分房評閱試卷。
以上各員統稱為「內簾官」。各省鄉試以本省巡撫為「監臨」,無巡撫之省以總督任之,稱「外簾官」。
也就是說,按規制該由左宗棠主持那年的舉人鄉試。
陝甘分闈後建立的甘肅舉院至公堂舊址,現已重修修繕對外開放
作為監臨官,那一次左宗棠在坐落於蘭州城西關之北海家灘的舉院整整住了九天。
整個舉院從外邊看,活脫脫就是一個四四方方的小城。
舉院門開西南,題額「為國求賢」。舉院的中心建築至公堂,為糾察關防總攝闈場事務的監臨官辦公之所;至公堂東邊是衡鑑堂,為考官校閱試卷與各官辦事之處。
(因為銀錢緊,可供監考大員登高而望,監視整個考場的高達三層的明遠樓,是好幾年後在新總督手裡才增建的。同時增修擴建的還有專供外簾官辦公的觀成堂。)
至公堂大門兩側的楹聯和衡鑑堂等幾處門楣上懸掛的牌匾皆為左宗棠所書,可謂集雋秀與剛勁為一身。
舉人出身,如今又來監督選拔舉人的一省鄉試,加之前不久收到家書報信,說是三子孝勳剛在上半年入了縣學。撫今思昔觸景生情,左宗棠能不感慨萬端?
編者語:《大河之城》讀起來文字很有質感,一幅幅畫面。人物永遠在行動。而不是一般小說多的是敘述。
開考的前一天晚上,站在居高臨下、可將全闈內外形勢盡收眼底的至公堂廊簷下,看著氣勢恢宏、主次分明的舉院內外的點點燈火,再看看南北兩側密如蜂巢的數千間號舍,左宗棠心潮起伏,久久地一動不動。
一年多以前,眼前的一切還都只是紙上圖樣,如今就這麼巍巍乎屹立眼前,可見世上之事,真的是不怕多,也不怕難,只要你耐得煩、挺得住,就不怕沒個結果。
舉院興建,全由吳衝主持,儘管中途差點失足落水,但最終還是頂住了無良商人的賄賂,也算孺子可教。
舉院落成之後,有關花銷需要報帳,那帳單清清爽爽乾乾淨淨,得到消息的左宗棠忍不住拍著吳衝的肩膀一頓猛誇,又動了想將吳衝要回督署,幫辦西徵軍務的念頭……
不知過了多久,代福拿來件鬥篷悄悄地給他披在肩頭,說晚上風大,請他早點回房歇息。連催幾次,左宗棠才回到至公堂內,卻還是怎麼也睡不著。
由當年的恩公徐績法想到已成故人的曾國藩;又從曾國藩的湘軍想到自己的楚勇;從閩浙想到陝甘,想到新疆,想到即將開始的西徵,思緒漸漸聚攏,左宗棠也就不再信馬由韁漫無頭緒一味務虛。
身為總督,入闈監臨,既不監考,又不閱卷,非有重大情事,誰也不能打攪,那何不趁此時機,再將西徵之糧路屯政人馬等諸多之事細細籌劃妥加安頓呢?
諭旨煌煌,督辦新疆軍務之重任非你莫屬,那就不妨文以監臨武以籌邊,文武之道一張一弛。
就這樣,在舉院的那幾日,除了身為監臨每日必得進行的例行公事,左宗棠一直在為西進新疆而殫精竭慮籌措謀劃。
編者語:讀著爽的小說就是要有「行路難」的感受:風雨交加、豔陽普照、山長水遠,這就是我們的人生。
因為新疆諸事朝廷此前已屢有旨意,對左宗棠所提無不照準,所以此番籌劃,無不有人有事人事對應,不再有隔山買牛之弊。
當然,因為是寫給朝廷的上疏奏章,自然先要表一番忠心,然後才將有關籌措向皇上敬陳——
以三品卿銜西寧兵備道劉錦棠總理行營營務處,率老湘軍全體出徵。
起劉典以三品京卿幫辦陝、甘軍務,留駐蘭州。
此種安排,左宗棠自有深意:劉錦棠一直是他的左膀右臂,甚至到了須臾不可離的地步。此次西徵,兇險莫測,自己又已是鬚髮皆白衰病老翁,萬一真有不測,劉錦棠就是現成的接棒之人。讓多年的老部下劉典幫辦軍務,為的也是防內顧之憂。
然後是糧道糧運及軍糧籌措情形。
師行北路,自然宜用北路之糧,不但節省費用,而且損耗也少。
基於此,北路糧臺設於歸化,分局設於包頭,由知府前署綏德直隸州陳瑞芝、提督銜總兵蕭兆元專司其責,僱民駝轉運,從三月至五月,據報已運糧四十餘萬斤至巴裡坤,每百斤約合銀八兩左右。
這一路相較南路涼、甘、肅至巴裡坤運費大減,而且實裝實卸,並無虛耗,已陸續撥兌實銀四十餘萬兩。
至於袁保恆此前所說寧夏採運之事,已發銀三萬,令寧夏鎮總兵記名提督譚拔萃、寧夏府知府李宗賓接辦。
這一路意在試探,如若順利通暢,自可加大力度。
南路肅州存現糧三萬餘石。安西存糧一百三十萬斤。哈密除張曜各營外,亦存現糧一百三十萬斤。張曜還在哈密興辦屯墾水利,已開墾荒地近兩萬畝,可獲糧數千石。
千裡河西今年風調雨順,豐收在望,預計新糧市價將有減無增,車輛駝只也日多一日,轉運情形大好於此前。
此一路由甘州至肅州,再由肅州至安西,均用車載;由安西至哈密,至巴裡坤,可以馱運。
這一路的好處在於節設廠局,疏通水泉、刈草積薪,以利運道。
北路以北,還有一路,就是和俄國人約定的代辦代運之路。從俄國山諾爾地方到我方古城只有數百裡,在天高地闊的新疆,那實在是很近的距離。這一路可謂意外之喜,可專籌古城所需之糧,大概需銀十五萬兩。
運糧是為了用兵。
新疆戰事之所以延宕至今未見成效,關鍵在於吃飯人多打仗人少。這話有點難聽,那就改成冗食多而戰事少。但意思還是一樣。
不管是八旗還是綠營,員額不滿冒領空餉已是多年積弊,這就導致一遇戰事,朝廷總是處於無兵可用無兵可調之窘境。
說到新疆,則不管是土著兵民還是客籍兵民,統統授地耕墾,既備軍食,也為戰守。無事則驅其盡力隴畝,有事則調其效命鋒鏑,謂之且耕且戰亦兵亦農。
但實際效果卻是一旦真有戰事,則互相觀望,遲遲不能到位;好容易到了戰場,又勇怯不一氣勢鬆懈,其何以戰?
掛名武籍,從事耕耘,活像讓一個人左手畫圓、右手畫方,兩者相兼,一無所就。原本行之有效的屯墾戰策何以南橘北枳,成了如今這般局面?
走筆至此,左宗棠頗費躊躇,再說就要說到朝廷治理新疆之策的失誤所在。事關體制,天威難測,加之李鴻章等人至今依然喋喋不休,認為新疆可以而且必須施行土司、酋長各部落自成一體的治理模式,或者就是分封建藩也未嘗不可。
可在左宗棠看來,新疆之亂與體制大大滯後落伍密不可分,正所謂頑症未解骨鯁在喉,最終還是不吐不快——
編者語:小說一個很管用的技巧——重複。不同場景人物為完成任務不斷做相同的事。雷同就完蛋。
新疆遠在關外,治理模式又與內地迥然有別:民政事務基本放任自流,只在伊犁設將軍府,以伊犁將軍統攝全疆軍務,分散駐紮新疆其他城池關隘的大臣僅在名分上就有辦事、領隊、幫辦等區別;其所駐之兵又有來自錫伯、索倫達呼兒(今達斡爾)、蒙古等各族內部招募之番兵以及攜帶家眷的綠營兵之分。兵源不同,任務也不盡相同,或輪流換防或一地戍守。
變亂之後,此種舊制已無法維持,導致所有領兵大臣於本營存兵外,還要兼帶馬步各營,各請專餉。為了各自私利,不顧戰事利鈍的統兵大員難免劃地自封、閉關自守,結果只能是兵非能戰之兵,將非知兵之選,徒費糧餉無濟實用。改進之策在於挑選精壯,充實營伍;散其病弱,屯墾而得其利。
也就是說,目下情形,必須分別兵農,責兵以戰,課農以耕,而後餉事可節,兵事可精也。如今駐紮在古城、哈密等地的金順、張曜各部正是這樣切實整頓的。古城已辦採運,哈密已開營屯,兩軍留後之隊,可陸續開拔。
其他所駐各大臣,也應就現在所存旗營,核定糧餉。如缺額過多,可照舊有員額,就地挑募壯丁補數。因為訓練不足,這些部隊的職責在於守護城池關隘,並不主動出戰。
至於各部裁撤下來的老弱病殘,可以散之歸農,盡力隴畝,不亦樂乎?如此一來,不管官屯私屯,地畝所獲餘糧,均照時價收購,民得其利不說,分駐各軍也能得到接濟,後續進發各軍可沿途就近採購,無須裹糧以進,兵事能不順利?
此前左宗棠已將與俄人索斯索諾夫斯基所籤合約之事上報朝廷,總理各國事務衙門以俄國以兵護糧恐留後患為由,對左宗棠有過詢問,所以在此也一併答覆:俄人願意代辦軍糧,圖的是專賣我湖南茶葉之利,並無其他禍心。
俄人意在取利,我方意在大局,實無不妥。從長遠計,待新疆局勢穩定之後,與俄羅斯劃疆定界勢在必行。此時大可不必畏首畏尾,自縛手腳又無濟於事。
身負督辦新疆軍務之責,也就是關外兵事餉事並轉運事宜,均要左宗棠一體籌劃,可他同時還是陝甘總督,駐節何處,也不得不加以考慮。
駐蘭州,餉糧轉運可總其成,但距前敵有數千裡之遙,於戰事指揮調度多有不便;按朝廷旨意即刻進駐肅州吧,又距關內腹地過於遙遠,萬一有變,又恐鞭長莫及。所以也只能是權其緩急彼此兼顧,視情形而定。
其實,依左宗棠的脾氣秉性,只要說得不對,就是軍機大僚他也敢頂,此番如此不耐其煩一再解釋,關鍵還是那個老大難的難題——銀子!
大戰在即,餉糧儘管一再催請,但因滇案未定,各省應付的協餉釐金即使對半解付也遲遲不能落實——哪怕朝廷屢屢出面催促,局面也並無太大改觀。在左宗棠看來,不要說地方大員了,就是朝中主政者也是只顧眼前,大家其實都在敷衍塞責。
李鴻章有句話說得可謂到位:如果說大清是座四處跑風漏雨的老房子,那我們大家充其量也就是個裱糊匠而已。
可總是這樣扶東倒西拆東補西,難道就不怕兩頭皆失兩頭不保?
左宗棠
在身為監臨官、寫於舉院的那份奏疏中,左宗棠最後這樣說道——
暫擬籌借洋商巨款,實迫於萬不得已之苦衷。伏墾聖慈,特敕沈葆楨仿照臺灣辦法,代臣籌措,俾臣所得措手,稍圖尺寸之效。
也就是說,考慮到新疆之戰尚未正式打響,各省關積欠協餉已達二千七百四十萬兩,相當於整整三年的應協款額的現實,為了保證西徵計劃順利實施,左宗棠不得不再次祭起舉借外款的法寶。
闈中幾日,應考士子們絞盡腦汁收索枯腸,監考官員戰戰兢兢如臨大敵,左宗棠也始終心緒難平心潮起伏。
那天午飯後按習慣小睡片刻,醒來頗覺神清氣爽,拿起桌案上那本《全唐詩選》隨意翻閱,突然覺得眼前一亮,心中也好像被什麼東西撞擊著,一下,又一下。「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嘴裡一邊念叨著唐人詩句,一邊就鋪紙提筆筆走龍蛇,也算是興致所至直抒胸臆有感而發——
提江南江北數千裡掃蕩之師,靖隴上烽煙,修明禮樂。
願關內關外億萬戶弦歌之士,學湘中豪傑,旋轉乾坤。
編者語:作者行筆至此,讀者會問,西徵應該開始了吧?你感覺呢?人物為完成任務,障礙都掃除了嗎?
問題來了:
「左宗棠收復新疆已是歷史定論。但是在籌備西徵諸事的過程中,他最擔心的是什麼呢?」
編輯:金池 編者語:唯色